七月的湘西南,资水在山脚下蜿蜒成一匹流动的绸缎,粼粼波光里倒映着云絮与飞鸟的影子。我站在老屋的天井里,看着母亲把刚摘的青辣椒铺在竹匾上晾晒,阳光斜斜地切过她鬓角的白发,那些银丝竟像极了晾晒在竹竿上的棉线,在风里轻轻晃悠。竹匾边缘被岁月磨出温润的包浆,忽然听见母亲念叨:“咯些辣椒晒得干巴巴的,到时候给隔壁满娭毑送一坛剁辣椒去。” 这熟悉的乡音,瞬间勾出四十年前那个飘着桐油香的清晨 —— 父亲挑着新米去镇上时,箩筐晃动的节奏,竟与此刻竹匾里滚动的辣椒如出一辙,都是岁月里摇晃的诗行。
那时我背着磨破边的布书包,书包带子上还缠着母亲缝补的蓝布条,跟着父亲走在晒谷场的碎石路上。碎石子硌得胶鞋生疼,却比不过心里的雀跃。王婶从柴火灶旁追出来,边跑边喊:“崽伢子,等哈子!” 她围裙上沾着红薯灰,像撒落的星星,硬是往我手里塞烤得焦香的红薯,烫得我直甩手却舍不得丢开。父亲的草帽被山风吹歪,帽檐下眯起的眼睛满是笑意,他操着洞口话说道:“莫客气咯!” 伸手从箩筐里抓出两把糯米,塞进王婶围裙兜时,米粒像调皮的小银鱼,蹦跳着撒落在她打着补丁的裤脚。那一来一往的推搡,像极了山里人说话时的腔调,带着柴火般的热乎气,连空气里都飘着红薯与糯米交织的甜香,把整个清晨都酿成了蜜糖。多年后,当我在超市接过包装精美的伴手礼,那冰冷的塑料触感总让我想起王婶围裙兜里蹦跳的、带着体温的米粒。
洞口的山是有灵性的。初春,漫山遍野的竹林就开始窸窸窣窣地私语,竹叶相互摩挲的声响,像是山神在讲述古老的故事。刘伯总在露水最重的时候来摘茶籽,他的解放鞋踩在松软的腐叶上,发出 “噗嗤噗嗤” 的声响。有次跟着去捡茶籽,锋利的茶壳像小刺猬,刺得我手指冒出小红点。刘伯用洞口方言说道:“妹陀 / 伢子,莫哭,等下给你带好东西。” 装满竹篓后,他从褪色的蓝布手帕里抖出一把金银花,花朵蜷曲着,像是藏着后山晨雾的清甜,“拿回去泡水喝,祛祛火气”。我攥着花往家跑,裤腿被山莓藤勾住,像是山林在挽留贪玩的孩子。回到家顾不上拍掉草屑,就踮着脚从坛子里捞出酸豆角,用带着清香的荷叶包了送去,荷叶边缘还沾着我掌心的汗渍。那荷叶包裹的温热咸香,连同掌心的汗渍,成了我后来衡量‘用心’的标尺。
盛夏时节,村子里的老井成了最热闹的社交场。清晨的井台边,木桶碰撞的叮咚声里,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寒暄:“今早又去扯猪草啦?”“是嘞,顺道摘了点黄瓜,你拿两条去!” 赵嫂子从娘家带来的新茶,要用井水泡才够味,茶叶在水里舒展的模样,像极了人们舒展的笑颜;周大哥在山里采的野山菌,洗净后分给大家,菌褶里还藏着山林的秘密;我常蹲在井边,看大人们用木桶打水时,水面漾开的涟漪里,倒映着各家的笑脸,像是把幸福都揉碎在了水里;有人用井水洗净刚摘的黄瓜,清脆的咬嚼声混着井水的清凉,把暑气都驱散了,只留下满井台的欢声笑语。
逢年过节,村子里更是热闹得像煮沸的油茶汤,香气裹着欢声笑语在屋檐间流淌。腊月里杀年猪,东家煮了血粑豆腐,西家蒸了糯米饭团,竹篮在屋檐下飞来飞去,像传递喜悦的信鸽。张二婶踩着缠脚布,端着热腾腾的甜酒冲蛋挨家挨户送,嘴里念叨着:“快来恰甜酒咯,热乎的!” 木楼梯发出熟悉的咯吱声,仿佛在唱着古老的歌谣,粗瓷碗里金灿灿的蛋花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像是碗里盛着的小太阳。有次我接过碗时太急,甜酒洒在棉鞋上,烫得我直跳脚,张二婶笑着用袖口给我擦,说:“莫急,婶子再给你盛,管够!” 那股米酒的醇香,至今还萦绕在记忆深处,每次回想,都暖得心头一颤。
春耕时节,田里的水映着蓝天白云,像是大地捧着天空的镜子。老黄牛拉着犁耙慢悠悠地走,犁铧翻开黑油油的泥土,散发出醉人的腥香,那是土地孕育生命的气息。李家阿公送来一筐刚出窖的红薯藤,藤蔓上还沾着地窖里的潮气,用方言叮嘱:“我家地窖深,藤苗壮实,你家种下去肯定好!” 父亲接过筐子时,指节上还沾着早晨磨镰刀的铁锈,像是岁月刻下的勋章。他转身从谷仓里舀了两瓢新米,用草绳捆扎时特意打了个活结,说:“阿公,你解开方便些。” 草绳的清香混着米香,编织出无声的情谊。这些带着体温的馈赠,比任何契约都要牢靠,是岁月里永不褪色的承诺。
最难忘的是秋收后的 “尝新节”。各家各户把新打的稻谷舂成白米,蒸出的饭粒晶莹透亮,像一颗颗珍珠在碗里安睡。母亲会特意留一碗最饱满的米饭,插上三炷香,摆在堂屋的神龛前。青烟袅袅升起时,她总让我盯着香灰,说:“香灰不断,年成不坏。” 那神情庄重得像守护着全村的希望。等到香灰簌簌落下,我们端着米饭挨家送,接过的人都会用方言说句:“五谷丰登!” 简单的话语里,藏着对土地最深的敬畏与感恩。有回把米饭送到五保户刘奶奶家,她颤巍巍地摸着我的头,往我口袋里塞了颗珍藏的水果糖,糖纸都有些发黏了,却甜得我眼眶发热。那颗黏手的糖,与碗中莹白的新米,一同供奉在我记忆的神龛里。
渐渐地,我发现山里人的送礼,从来不是简单的物质交换。王婶送的烤红薯,带着柴火灶特有的焦香,那是家的味道;刘伯的金银花,浸着后山晨雾的清甜,那是自然的馈赠;张二婶的甜酒冲蛋,藏着对小辈的疼爱,那是人间的温情。这些礼物里,裹着山风、带着露水,浸着人情,是比金钱更珍贵的心意,是岁月里最温暖的守候。
如今,我在城里的高楼间穿行,玻璃幕墙映不出故乡的月光。超市货架上摆满精致的礼盒,包装华丽却冰冷,快递送来的包裹,严实得像拒人千里的铠甲,拆开它们,如同执行一道没有温度的程序。远不及当年用荷叶包着的盐鸭蛋,带着池塘的气息,带着掌心的温度。每次回到洞口,听着熟悉的乡音,看着老屋前的柚子树又粗了一圈,那些关于送礼的记忆,就像屋檐下悬挂的腊肉,在岁月里慢慢沉淀出醇厚的香味,愈久弥香。
或许,这就是乡村最动人的地方。在这里,送礼是山间的清泉,自然流淌,滋润着每一寸心田;是田野的稻穗,朴实饱满,承载着生活的希望;是屋檐下的灯笼,温暖明亮,照亮着回家的路。它维系着邻里间的情谊,传承着祖辈的智慧,承载着对生活的热爱。这些带着泥土芬芳的礼物,不仅滋养了味蕾,更浸润了心灵,让我们在喧嚣的世界里,始终记得,有一片土地,有一种生活,永远值得眷恋,那是灵魂深处最温暖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