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杨志军的头像

杨志军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6/30
分享

读琼瑶《剪不断的乡愁》

周末闲着无事,特在旧书肆里寻得几本琼瑶小说,纸张已发黄,如同久置的旧梦。书页翻动间,我竟撞见一些旧日未曾留心过的字句——人物虽在台湾,却每每提及"老家""大陆"的词语,如不绝的丝线,在故事间悄然缠绕,挥之不去。这些被年轻读者匆匆翻过的段落,像被时光遗忘的暗礁,静静潜伏在情爱故事的浪涛之下。

琼瑶书里那些人物,恍惚总在隔海望乡。记得某本小说中的主人公——一位老者,本是当年随军渡海而来的老兵,每夜独自坐在廊下,于无人的静寂里,面朝西北方向,絮絮叨叨讲些山东老家的琐屑往事。院中栀子花开得正盛,香气浓烈得几乎要沁入月光里去,然而那老人闻着,却只是摇头:"这花气,终究不是我们老家园子里的味儿……"他语气里的怅然,似乎比栀子花香还要浓重,压得人心中沉甸甸的。

这文字使我忽然想起巷口曾住过的老李。他也常搬一把藤椅坐在门口,手里总捧着那只磨得油亮的樟木小箱,里面塞着几张泛黄的老家照片。他每次翻看,总固执地用浓重乡音念着照片上早已模糊的人名地名,音调粘稠滞重,仿佛在努力粘合着记忆的碎片。他膝下长大的孙儿们,却只能茫然听着那异乡的口音,面上浮着一层礼貌而疏远的薄雾。

老李箱底还藏着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一捧家乡的泥土。他说当年离家时仓促塞进行囊的,泥块早已干裂成了沙粉。后来他病重时,曾挣扎着打开布袋,竟伸出枯瘦手指蘸了些许放入口中,仿佛咽下的不是尘土,而是弥留之际唯一能含住的故土滋味——再后来他走了,布袋泥土也随他一道化入异乡的泥土之中了。

我放下书本,抬头望向窗外。城市夜晚的灯火如同星河倒泻,照彻夜空。然而这亮,又怎比得上游子心中那盏来自遥远故乡、微弱却固执长明的灯?琼瑶笔下那些人物所凝望的"家山",原来不只是地图上的墨点,倒像是魂魄里永难磨平的烙印——山河杳杳,那乡愁是胎里带来的隐疾,离得愈远,便愈发显出蚀骨之痛。

岁月奔流,两岸之间风浪渐平。如今年轻一代的乡愁,早已换了面目。他们在社交媒体上晒着"寻根之旅"的九宫格,在短视频里刻意拉长祖辈的乡音,将沉重的往事轻巧地剪辑成十五秒的怀旧情调。那些加滤镜的老宅照片,那些配上流行音乐的家谱展示,让血脉里深埋的痛楚变成了一种可供点赞的文化消费品。就像被反复翻拍的老照片,最终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连悲伤都变得如此精致而适口。

去年随同事一起出差台湾,在台北永康街的茶馆里,我遇见一个正在翻看琼瑶小说的年轻人。他说祖父是1949年随军来台的山东人,自己正准备第一次回老家看看。"其实连村庄名字都记不全了,"他摩挲着书页苦笑道,"手机里只有一张扫描的老照片,像素低得连人脸都看不清。"他的眼神里有种奇特的矛盾,既向往又茫然,像是在追寻一个连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梦境。

旧书页上的字句,依旧在讲述那些回不去的故事。人们素来只把琼瑶与痴男怨女的眼泪捆在一起,又有谁曾俯身细察,那泪水的源头深处,原来也奔涌着无法归航的乡愁之水?这愁,是海峡之间无数灵魂共同背负的沉重行囊,一路踉跄走来,最终沉入历史的深水,如礁石般沉默,却始终未被时间完全消融。

合上书卷,窗外的雨声渐密。书页里的旧梦,书页外的尘世,那沉甸甸的乡愁,终究既非地图上的墨迹,亦非口耳相传的传说——它更像一种灵魂深处的隐痛,纵使山河再远,时光再长,亦如血脉里的脉搏,一声声,总在暗处回应着来处。

原来所谓"剪不断",并非细丝柔韧;而是这乡愁早已长成了我们骨血里的根系。只是这根系,在代代相传中,有的依然鲜活地输送着记忆的养分,有的却渐渐变成了博物馆橱窗里的标本,虽脉络分明,却再难触及土壤的温度。或许,真正的传承不在于复制那份痛楚,而在于让新的根系,在旧土壤的养分里,长出属于自己的年轮。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