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不羡鳞鳞居大厦,且将茧手种春烟
——宋·梅尧臣《陶者》
一、 冬·灰影
九十年代最后一个冬天,湘西南洞口县竹市镇的雪,似乎被什么耽搁了。只有干冷的北风,急不可耐地席卷着霜气,将青石板路冻得梆硬。陈志生和小唐的相识,就在这凛冽的节气里,由热心的幼儿园教师青娥和唐玉梅的姐姐夏云牵起了线。
那天午后,天色阴沉,寒气砭骨。陈志生踏进青娥家临街楼房的一楼堂屋。屋外是刺骨的冷,屋内却暖意融融。一盆炭火烧得正旺,红彤彤的光映着四壁,空气里浮动着松木炭特有的暖香。青娥热情地招呼陈志生坐下。夏云显得有些坐立不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边:“快了快了,刚从深圳赶回来,行李还在我楼上搁着呢。” 陈志生捧着热茶,坐在厚实的木沙发上。寒暄间,通往里屋的门开了,他弟弟端着一盘刚炒好的花生米进来,咧嘴一笑:“哥,来了?青娥姐这儿暖和。”放下花生,又冲青娥道:“姐,要搭把手不?”青娥笑着摆手。弟弟冲陈志生使了个“好好聊”的眼色,便回了隔壁自家楼房。楼里静下来,能听见楼上隐约的脚步声和炭火细微的噼啪。茶杯很暖,热气袅袅,却一时驱不散心底那一层薄薄的、莫名的凉意。
门被推开,一股寒气猛地灌入。她裹着寒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外套,面有倦容,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手里拎着一个简单的行李袋。“哎呀,可算到了!路上冻坏了吧?”夏云立刻迎上去,接过袋子,语气里满是心疼,“快进来烤火!” 唐玉梅抬眼,目光轻轻掠过陈志生,像掠过堂屋里一件寻常的家具,没有停留,没有温度。那一眼,平淡得如同窗外灰蒙的天色。“这是小唐,玉梅。”夏云匆匆介绍,“脸都冻僵了,先上楼暖和暖和。”唐玉梅低声应了,跟着姐姐上了楼。
晚饭在堂屋的大圆桌上摆开,饭菜热气腾腾。炭火盆挪到桌边,红光跳跃在每个人的脸上。青娥是席间的主角,话语爽朗热络,努力地将话题引向婚姻的鹊桥。夏云在一旁帮衬,目光更多落在妹妹身上,时而夹菜,时而低声询问。唐玉梅始终低着头,小口吃着饭,回应声细若蚊蚋。陈志生偶尔应和,也显得生涩。饭至中途,弟弟来还簸箕,在门口探头招呼:“哟,吃着呢!香飘十里啊!”他目光扫过桌上略显局促的两人,促狭一笑,放下簸箕便走了。时间在断续的寒暄和尴尬的静默中滑过。散席后,陈志生告辞出来。外面天已墨黑,冷风如刀割面,他心中一片茫然——这初次相遇,虽在暖屋之中,却似那炭盆里燃尽的灰,寻不到一丝暖意,更未留半点星火。
陈志生几乎认定,两人不过是两条偶然交错的平行线,各自延伸,奔向不同的远方。唐玉梅坐在楼上夏云的房间里,望着窗外镇上稀落的灯火,手里无意识地捏着那张从深圳带回来的、印着高楼大厦的明信片,心里想的,是流水线上机器的嗡鸣和月底要寄回家的汇款单。这湘西南小镇的冬夜,与她刚刚离开的那个喧嚣南国的世界,隔着千山万水。
二、 春·萌蘖
春风还是吹醒了冬眠的田野。春耕时节,陈志生的父亲在田埂上远远看见唐玉梅和夏云在邻田插秧,便高声招呼她们过来帮忙。唐玉梅默默卷起裤腿,露出纤细却有力的脚踝,一步便踏进了陈家水田冰冷刺骨的泥泞中。她弯下腰,动作利落而稳健,青翠的秧苗在她指间飞快地插入泥水,泥点溅上她的脸颊、颈项,她却浑然不觉,只专注于脚下这片需要被绿色覆盖的土地。陈志生在一旁看着,暗暗惊讶。那个在青娥姐家堂屋里沉默灰暗的影子,此刻在浑浊的泥水中,竟焕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倔强的生命力。阳光照在她沾满泥浆的额头上,汗水混着泥水滑落,竟有些晃眼。
“哥,玉梅这秧插得,比你都稳当!”弟弟挑着秧苗从田埂上路过,放下担子歇脚,抹了把汗,冲着陈志生喊道,语气里带着由衷的赞叹。唐玉梅闻声直起腰,抹了把脸上的泥点,朝弟弟的方向腼腆地笑了笑,没说话,又弯下腰去。弟弟嘿嘿一笑,挑起担子走了。日子在日头下缓慢而沉重地流淌,泥土的气息混合着汗水的咸涩。陈志生注意到,唐玉梅插完自家的秧,总会默默地把田埂边角零星的空隙也补上秧苗,动作轻柔,仿佛对待某种易碎的珍宝。
三、 夏·显影
转眼夏至,田里的稻穗开始谦卑地低垂。唐玉梅总是来得比陈志生早。晨曦微露中,已能看见她弯腰割稻的身影,镰刀划过稻秆的唰唰声清脆而有节奏。汗水沿着她沾着草屑和灰尘的鬓角流下,洇湿了肩头打着补丁的旧汗衫。一次,陈志生递过水壶。她抬起被烈日晒得通红的脸,接过,仰头喝水。脖颈因吞咽而微微起伏,喉间的汗珠在炽烈的阳光下晶莹闪烁。那一刻,陈志生才清晰地看见,那被阳光反复亲吻过的皮肤下,透出一种健康、结实、被土地和汗水滋养出来的沉甸甸的光泽——堂屋里那灰扑扑的印象,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被汗水冲刷,显露出泥土赋予的、不可忽视的生命分量。她偶尔直起腰,捶捶后背,望向远处自家那栋在镇子边缘、贴着白色瓷砖的新楼房。那白瓷砖在烈日下反着光,像一块冰冷的招牌。她的眼神里有短暂的放空,是劳作后的疲惫,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或许是想念楼房里生病的母亲?还是惦念那笔刚寄去深圳、要弟弟继续读书的汇款?陈志生没有问,只是默默递上磨刀石。
四、 秋·阡陌
秋收后的打谷场,月光清亮如洗。谷垛堆成小山,新谷的清香在微凉的夜风中浮动。蟋蟀不知疲倦地鸣唱着。远处,竹市镇稀落的灯火里,唐玉梅家那栋贴着白瓷砖的楼房轮廓依稀可辨。
陈志生摊开手掌。月光流淌在他磨薄的茧皮上,沟壑纵横,记录着四季的寒暑。
唐玉梅也伸出了手。月光在她掌心驻足——同样布满了薄茧和细小的裂口,深浅交错,宛若微缩的田埂阡陌。
“手上茧子薄了,还得使劲磨磨才行。”她轻声说,手指缓缓收拢,仿佛握住了无形的岁月。指尖轻轻拂过掌心一道较深的裂痕,那里还残留着稻叶划过的微痒。深圳工厂里塑料手柄的光滑触感,和此刻泥土嵌入掌纹的真实感,在她心底无声地碰撞。
月光将她沾着草屑的侧脸轮廓雕琢得温润如玉。陈志生喉头突然发紧。这双刻满辛劳、同样被泥土反复亲吻过的手,竟在无言中将他们各自跋涉的半生路途,悄然连缀成一片可以共同耕耘的土地。无论住在田边的土屋,还是镇上贴着瓷砖的楼房,生命的根脉,终究深深扎进了同一片滋养万物的乡土。
五、 冬·炉火
岁月无声流转,却自有其郑重的表达。两家择了吉日,婚期定在又一个冬天。婚宴在陈家老屋举行,院子里、堂屋里都摆满了酒席。炉火烧得通红,跳跃的火光映红了每一张前来道贺的、朴实的笑脸,喧嚣的祝福声浪此起彼伏。陈志生穿着崭新的藏青色中山装,在攒动的人头里穿梭应酬,目光却总不由自主地投向厨房那蒸腾着白色热气的门口。终于,他看见了她。唐玉梅穿着红底碎花的棉袄,正低头往大灶膛里添柴。灶火熊熊,金红色的光在她恬静的侧脸上跳跃,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几缕发丝贴在颊边。那专注的神情,与在田间插秧、在月下摊掌时并无二致。
“哥,傻站着干啥?还不快去给嫂子挡挡酒!”弟弟带着酒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端着酒杯挤过来,脸膛红扑扑的,用力拍了拍陈志生的肩膀,眼神瞟向厨房,满是欢喜,“总算成了!好,真好!”说完,又笑着扎进了敬酒的人群。
陈志生转头,目光穿过鼎沸的人声与缭绕的蒸汽。灶膛边的唐玉梅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隔着喧闹与朦胧,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她微微抿嘴,嘴角弯起一个极轻极淡的弧度,眼睛里清晰地映着灶膛里跃动的火光,明亮、温暖、笃定——仿佛秋夜打谷场上那温柔的月色,在此刻的炉火里重新燃烧起来,瞬间驱散了记忆深处那个冬日堂屋里所有的清冷与灰暗。那一刻,无论是泥泞的田埂、贴着瓷砖的楼房,还是这喧腾的农家婚宴,都因这眼神而有了共同的、温暖的底色。
六、 恒温
婚后的日子,是无数个平凡晨昏串起的珠链。他们一起下田,一起赶集,在油盐酱醋的烟火气里打捞着生活的真味。有时去青娥姐家坐坐,那栋临街的楼房依旧,弟弟一家也常在。堂屋里的炭火盆烧得旺旺的,温暖如昔,仿佛时间只是为它增添了更深的年轮,未曾改变其内核。
又一个冬天来临,寒风在窗外呼号,猛烈地拍打着他们小家的玻璃窗。屋里炉火烧得正旺,暖意包裹着小小的空间。他们的孩子趴在床上,小脸冻得像熟透的苹果。唐玉梅俯身给孩子换厚棉袄,动作轻柔而熟练,她用手背贴了贴孩子的额头,又自然地用自己温热的脸颊轻轻蹭了蹭,才仔细地系好扣子,带着一种母性特有的韵律和力量。陈志生笨拙地抱着孩子配合。她鬓边一缕发丝垂落下来,不知何时沾上了一星小小的、白色的芦花。陈志生抬手,想替她拂去。她恰好抬起头。目光相遇的刹那,她微微一怔,随即,无声地笑了。眼睛里映着炉火的光,温暖、安宁、笃定——如同多年前那个婚宴灶膛边的眼神,穿过岁月的风尘与变迁,稳稳地落回此刻的方寸之间。
那一刻,陈志生忽然清晰地记起那个冬日下午,在青娥姐家的堂屋里,她裹着寒风、素面朝天走进门来的样子。那时只觉得是一抹灰扑扑、疲惫的影子,平凡如脚下蒙尘的青石板。此刻,炉火正旺,跳跃的火光映亮了她鬓角那点微小的芦花,也映亮了她眼中那炉不息的火光。原来生命最深的烙印,并非惊天动地的瞬间,而是时光以最朴拙的手笔,在日复一日的躬身劳作、在灶膛边升起的袅袅炊烟、在寒来暑往的默默相守中,一刀一笔刻写出来的。无论是住在街坊邻里或羡慕或议论的楼房里,还是守着自己这方燃着炉火的小家,生活的根与魂,从未改变。
生活没有那么多惊艳跌宕的章节。它只是在寻常巷陌的步履间,在灶台升腾的烟火里,在青石板路与贴着瓷砖的楼房之间,以最不易察觉的笔触,缓缓书写着一种源自泥土的坚韧和炉火般的温柔。原来那初见的灰影,并非褪色,而是生命未经雕琢、饱含力量的底色。这底色在岁月的烟火里反复熏染、锻打,最终沉淀为炉火映照下鬓角那一点白絮——那是辛劳凝结的雪痕,是风霜走过的印记,更是平凡生活深处,悄然绽放的、沉甸甸的生命素花。
这花不争春色,不慕浮华,却自有其千钧之力,足以支撑起屋檐下无数个寒来暑往,无论是老屋吱呀作响的木梁,还是新楼沉默坚实的水泥顶棚。炉火的光,在贴了廉价瓷砖的墙壁上摇曳,将两人依偎着看护孩子的影子拉得很长,融入了窗外深沉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