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洇出蟹壳青时,雪峰山庞大的轮廓还陷在深蓝的夜色里,如墨色未化开。平溪江边已立着一位垂钓者,钓竿弯成静谧的月牙,鱼线颤悠悠垂入水中,悄然划破水面,惊扰了薄雾的浅眠。水色青碧,雾气缠绵,钓竿轻颤,水波微漾,时光仿佛也如这江流般无声,悠缓淌过。老人立于水畔,身影融进迷蒙的晨光,恍若被水汽濡湿的水墨,安静地晕染于天地之间。鱼竿轻提,水珠倏然滑落,又悄然融回江中,无声无息,却留下永恒的轻痕。他独自守候,如江畔一尊凝固的时光塑像,与平溪江一道,沉淀着无数个朝暮的呼吸。
天色渐亮,广场上的灯盏次第熄灭,清冽的晨风拂过树梢,捎来远处若有似无的、新割艾草混着菖蒲的幽微苦香——那是端午临近的气息,悄然渗入了晨风的肌理。一个年轻女子如轻捷的鸟儿,悄然汇入晨跑的行列。她步伐轻灵,在青砖铺就的路径上踏出均匀的节奏,与周遭苏醒的万物同频。当耳机无意滑落,几声山歌恰如清泉淌过耳际。那声音并非源自现代音响,而是由广场另一角,几位老者聚首轻吟而出,嗓音如被岁月磨砺过的玉石,质朴苍劲,在晨光熹微中缭绕不绝。她脚步渐缓,侧耳倾听那遥远又切近的声腔,仿佛脚下的青砖也微微震动,与那回荡的古老音调重新接通了血脉深处的记忆。
太阳终于将金色光芒慷慨洒满整个广场,也照亮了广场一隅。几位老人身姿挺拔,如松如柏,手持饱蘸清水的硕笔,凝神屏息,笔尖在青砖上游走。水迹洇入砖石,字迹蜿蜒如活水游龙,既显遒劲风骨,又呈舒展之姿,是一场无声的舞蹈。须臾,清水书就的墨痕在日光下悄然隐去,复归青石本色,仿佛一场庄严的祭祀——那字迹虽隐于光中,却已如种子落入青砖的肌理,只待心田的灌溉,便在沉默中重新生发。书法本属纸上的艺术,然而在这青砖之上,以水为墨,这挥毫的瞬间便超越了形式本身,如江上清风拂过心田:真正的书写,原是心灵在时间青石上纵情的泼墨与铭刻。不远处,几位妇人正将蒸好的糯米倾入石臼,木槌起落间,“咚咚”的闷响与清冽的捣杵声应和着笔尖的沙沙,腾起的热气氤氲了冬至清冷的空气,也模糊了字迹消散的瞬间——那新打出的糍粑,雪白、滚烫、柔韧,不正像是另一种形式的、可触摸的、温热的书写么?在石臼与青砖之上,生活的印记以不同的形态被反复捶打与铭刻。
广场另一角,石阶围成天然书斋,树冠筛下细碎阳光,给静坐的人们披上流动的碎金外衣。一位老者安坐石凳,膝头摊开书卷,旁边一位稚气孩童也捧书凝神,眼睛紧盯字里行间,神情专注如对至宝。老者偶抬眼,目光越过书页,投向远处平溪江舒缓的波光,眼中浮起温润的笑意。一阵微风过,书页轻颤,一束跳动的光斑恰好掠过孩子紧盯的文字,他下意识地伸出小手,想去捕捉那页面上跃动的碎金,指尖触到的却只是微温的纸页和墨迹的微凹。孩子微怔,随即更紧地捧住了书,小小的头颅埋得更深了些,仿佛要将那光、那字、那莫名的暖意,一同拥入怀中。日光流转,树影在书页上无声地爬行,平溪江在远处潺潺低语,恍若光阴本身在书页之外流动,也似对这无言领悟的应和。
日头渐高,广场上的人气也渐浓。远远的,一群舞者已聚拢在广场中央,乐声随之流淌开来。她们踏着节奏,手臂舒扬,裙裾翩跹,笑容如花朵般次第绽放,阳光在她们翻飞的衣袂上跃动。舞步或柔曼或明快,皆如春水初生,荡漾着蓬勃生机。那笑声也汇入舞曲,在广场上空清亮地回旋、碰撞,仿佛日头也为此更加明亮了几分。这生机勃勃的欢乐旋流,正是生活本身在舒展筋骨,于开阔之处释放着被日常所禁闭的活力。
我踱至广场边缘,见一位老人正埋头磨刀。他坐在小马扎上,身体微微前倾,布满皱纹的双手稳稳按住刀身,在磨刀石上往复推拉,发出节奏分明、均匀悦耳的“沙沙”声响。磨刀石旁,已整齐摆放着几把磨好的菜刀,刀刃在阳光下反射出凛冽的寒光。一位中年妇人立于一旁,双手交叉胸前,耐心等待,目光里盛满期许与信任。老人磨完一把,妇人便立刻接过去,用手指轻轻刮蹭刀锋,脸上随即绽开笑容:“利得很,又能用上好一阵子了。”老人也不多言,只微微颔首,又俯身取过另一把刀,专注地磨砺起来。妇人挽起的袖口边,不经意滑落一缕干枯的艾草叶,淡淡的苦香混入磨刀石扬起的微尘里。那沉静重复的沙沙声,仿佛时光的刻刀,在粗粝石头上耐心雕琢着日子的锋芒——磨的岂止是刀锋?那是将生活的粗钝,在岁月之石上反复砥砺出光洁的日常,日子便在这坚韧的打磨中,闪出了锃亮的精神。
日光穿过树梢,筛下斑驳光影。一位鬓发斑白的老者,坐在广场边的条凳上,慢条斯理地拉着二胡,琴声呜咽悠扬,如泣如诉。那声音仿佛一股清泉,缓缓流入人们的心田,又似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岁月的皱纹。几个孩子循声而来,好奇地围坐在老人脚边,仰着小脸,眼神纯净,听得入了神。老人微闭双目,脸上浮动着恬淡的、沉浸于旋律的神情。琴声如溪水般流淌,在广场上空低回缠绕,仿佛在诉说着沉淀已久的往事。孩子们虽懵懂不解其意,却安静地坐着,小小的身子沉浸在那片古老声音的荫蔽之下——琴声如河,漫过沧桑的河床,也悄然浸润了岸边幼嫩的心田。
阳光明媚,雪峰山雄伟的身姿在远处清晰矗立,深情凝望着山下这片喧闹又安详的烟火人间。平溪江如一条翠色绸带,自广场边无声蜿蜒而过,波光粼粼,倒映着日光、树影与人的笑颜。广场上,人影交织,步履错落,笑语欢声,汇成一条温暖喧腾的生活之河,在青砖铺就的河床上不息奔流。
雪峰广场,这方青砖铺展的天地,它本身便是一幅徐徐铺展的素宣。江边垂钓者抛下的悠然弧线,清水书法在石上刹那的显隐,老人二胡声中流淌的悠长岁月,孩童书页上停驻的斑驳阳光,磨刀石上那单调却坚实的沙沙声,艾草的苦香,冬至糍粑的蒸腾热气……所有这一切,都是人们以生活为墨、以光阴为笔,在其上虔诚落下的痕迹。这些痕迹或深或浅,或存留或消散,最终却都悄然渗入青砖的肌理,沉淀为广场温厚的底色。
当西天最后一抹霞光沉入山脊,灯火次第点亮,人潮渐退,广场复归宁静。 唯有那青砖承载着白日里无数细密的心痕与足迹,默默无言,在星光下温存着整座城镇的呼吸与脉动——原来幸福并非遥远星辰,它早已被我们亲手磨砺进这青砖的纹理;当无数渺小足迹踏过广场,那石砖便成了大地最诚实的心电图,每一道印痕都跳动着寻常日子深藏不露的庄严脉搏。
夜色初笼,灯火阑珊之际, 这方青砖铺就的广场,是洞口人用脚步写就的集体心经,在岁月深处,无声地诵念着尘世安稳的祝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