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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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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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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问苍茫

夏日的暴雨过后,庭院里积满了水洼。雨水汇聚在墙角一个半旧的铜盆里,映着天上翻滚的云影。盆中水光摇晃,宛如沉浮着一面破碎的镜子。哥哥却倚在门框上,手里握着一支自制的竹笛,悠悠然吹响起来。那声音起初零落断续,如新生牛犊初试啼声,而后渐渐有了调子,清泉般流淌出来。笛音乘着雨后湿润的风,飘散入湿漉漉的竹叶丛,穿过屋檐下滴答的水帘,融进远处田间隐约的蛙鸣——那一刻,笛声清亮,仿佛拭亮了黄昏混沌的天光。

那支竹笛的根,深扎在我们山村的泥土里。春日,哥哥扛锄下地,山雨新霁,泥土松软湿润。他俯身锄地,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待竹笋悄然破土,他便寻得几根修长匀称的楠竹,细心砍下,削去竹枝。竹筒在他手中翻转,刨刀刮去青皮,露出嫩黄的竹肌;随后用烧红的铁钎在竹身上烫出孔洞,那位置、大小,皆是他粗糙手指长久摸索出的分寸。他打磨笛身,指腹抚过,竹笛渐渐光滑圆润。专注的神情,宛如面对一个熟睡初醒的婴儿,谨慎而温柔。竹笛做成,收工归来的路上,哥哥总要试吹几声。笛音清越,穿过薄暮,径直飘回家来,像一根沾着露水的蛛丝,牵引着我们这些倚门等待的弟妹的心。笛声先至,而后才见他扛着农具的身影,披着夕阳,踏着田埂上摇曳的草影,缓缓归来。

哥哥的笛声,是我们山村日月的另一种刻度,是劳作间隙的悠长呼吸。白日里,他常坐在屋前石阶上,笛声悠悠扬扬,如溪水流泻。乐声时而清越,时而婉转,飘荡院场,缠绕着晾晒竹竿上的衣衫,又轻轻落在觅食的鸡群身上。笛声随风,拂过院角新栽的秧苗,拂过篱笆攀爬的豆蔓,最后飘向远处平溪江碧绿的水波,一路漂荡而去。晚间,笛声又换了韵致,如轻纱薄雾缭绕屋檐。一家人围坐灶屋火塘边,灶膛里柴火噼啪,映得人脸上红光浮动;母亲拉着风箱,呼啦呼啦的声响,竟也如节奏般应和着笛音。笛声低徊时,如同母亲絮絮的夜话,轻轻拍抚睡意;偶然高昂,又似月光下溪流撞击石头的脆响,惊醒朦胧睡眼,随即跌入更深的暖意之中。笛声里,有风过松林的呜咽,有布谷鸟的清啼,甚至能听出老牛脖子上铃铛闷闷的震颤,磨镰刀霍霍的节奏——山乡的声响,被他用竹管融汇成歌。那支竹笛,如一只神奇的耳朵,滤净了粗粝与疲惫,只留下山野温存的回响,在寂静的屋檐下蜿蜒流淌。

笛声亦缠绕于山村时节的风俗,如藤蔓盘绕老树。每逢年节,村中舞起草龙,火把在夜色里蜿蜒游动,映亮一张张古铜色的脸。哥哥总在人群中间,笛声清越,引领着草龙翻腾的节奏。鼓点如雷,铙钹铿锵,他的笛音却如一股清冽溪流,在喧腾声浪里蜿蜒穿行,既不被淹没,又为粗犷场面添了几分灵动。待到元宵节近,家中蒸制冻米糖,灶膛火焰熊熊,大铁锅里米花与糖浆翻腾着香甜,满屋氤氲。哥哥便坐在暖融融的灶前,对着跳跃火光吹笛。笛声裹着糯米的甜香与柴火的暖意,丝丝缕缕,渗入每一块新切开、带着微温的米糖里,也悄然渗入儿时对甜蜜最深的印记。乡村的岁时节庆,如深扎土地的根脉,哥哥的笛声便是缠绕其上的藤蔓,让古老的仪式在月光下重新活过来——原来节日的魂灵,也需借这朴拙的乐音,才能在烟火人间真正显形。

后来,山外的风吹得越来越急,村中年轻的身影便如秋叶般日渐稀疏。哥哥也终于放下锄头与笛子,卷起铺盖,汇入进城的人流。他走后的日子,那支竹笛静静躺在老屋墙角的木箱深处,覆满灰尘。偶然被我翻出,试着放在唇边,却只能吹出几个喑哑干涩的断音,如同离群孤雁的哀鸣,再也无法连缀成调。笛身上蒙尘的孔洞,像一双双沉默的眼睛,凝望着人去屋空的寂寞。

多年后,我在城市的高楼里找到了哥哥。他坐在明亮的办公室,电脑屏幕的光映在脸上,手指在键盘上敲击。我几乎认不出他指间那些因常年握锄而生的厚茧是否还在。他变得沉默,仿佛曾经能召唤山风溪流的那股精气,已被城市巨大的轰鸣吸走了。某次去他城里的家中做客,阳台外是密不透风的高楼森林。他突然起身,从抽屉深处取出那支旧竹笛,轻轻摩挲良久,然后,对着窗外无边的城市灯火,缓缓吹奏起来。

笛声怯怯地,试探着飘向窗外,却仿佛撞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墙壁上,被无情地弹了回来,在狭小的阳台间困窘地盘旋。那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如一个迷路者,在钢筋的丛林里仓惶失措地寻找着出口。我凝神细听,笛音里竟隐约响起老家屋后竹林的萧萧风声,田埂上牛铃的沉闷叮当,灶膛里柴火噼啪的轻响——它们被城市的巨大喧嚣挤压着,变形着,却依然固执地在冰冷的楼宇缝隙间,艰难地传递着来自泥土深处的、游丝般的信号。

哥哥吹笛子的样子,深深镌刻在我心底。那笛声里,曾流淌着我们整个村落的呼吸与脉动:有土地翻身时泥土的叹息,有炊烟袅袅升起的姿态,有岁月在农人额上犁出的沟壑,更有节日里古老风俗血脉贲张的回响。如今,这声音在城市上空零落,却依然执拗地传递着土地深处某种微弱而坚韧的心跳。

这竹笛终究是根脉所系。即使被移植到水泥的缝隙里,它的音符深处,也依然顽强地搏动着山野的节律——原来一个人灵魂的乡音,纵然漂泊万里,终究无法被城市的喧嚣完全湮没。它细弱如游丝,却执拗地维系着我们与土地之间那条无形的脐带。纵使时代之风刮得再烈,这根脉深处,那源自泥土、融于血脉的记忆密码,仍在无声地流淌,温热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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