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初生时,洞口塘的薄雾总是在破晓前悄然弥漫。雪峰山脉的褶皱里,平溪江泛着翡翠般的光泽,从双壁岩间穿过,仿佛天地初开时便在此流淌。两岸峭壁如削,晨光将散未散之际,骑摩托车打山泉水的人们已在隧道旁排起长队,惊蛰后的泉水清冽,煮茶最宜,铁桶碰撞声敲碎了黎明的岑寂。此地便是“洞口”之名的源头——传说远古一场地动,使相连的山峦豁然中开,远望如洞,遂成门户。
春色自低处向高山攀爬。古楼乡公路旁的油桐树率先得了讯息,白里透黄的花簇攒在枝头,风一过,纷纷扬扬落成一场香雪,飘过碧绿湖面,沾上农人的蓑衣。再往罗溪深处去,海拔渐高,春意便迟了几分。公溪河畔的野樱才刚吐蕊,淡粉的花朵映着瑶寨的木墙青瓦,如素绢上点了胭脂。偶有瑶家姑娘穿蓝布褂子走过石板路,发间簪一枝山杜鹃,那红艳得灼眼,恰似雪峰山北麓悬崖上怒放的映山红,“艳得如火一般热烈,挂在悬崖和翠绿之中,伸出粗壮的枝桠,摇摆着大红的花朵”。
山中瀑布最先感知季节流转。循着县道069盘旋而上,水声由叮咚渐成轰鸣。至龙头三吊,春潮已蓄满磅礴之力。瑶语称瀑布为“吊”,龙头三吊便是三级白练垂天而落。120米的龙头瀑布自崖顶扑向深潭,撞碎成万千珠玉,腾起的水雾被日光一照,竟浮起半弧虹彩。85米下的龙木坪瀑布承接上游激流,继续将雷声滚落山谷。站在观瀑处,衣衫早被水汽浸透,恍惚间觉得整座山都在水的震颤中苏醒。
夏日的宝瑶村是另一番光景。湘黔古道穿村而过,青石板上烙着深浅不一的马蹄印,百年前商旅的喧哗早已沉入岁月底层。正午暑气蒸腾时,吊脚楼里飘出熬茶的香气。瑶家火塘上悬着黝黑的铁锅,陈年茶叶与山泉在沸水中翻腾,主人家舀起橙黄茶汤,撒几粒冰糖递过来。一苦、二甜、三回味,滚烫的茶滑入喉中,疲惫便随着汗珠蒸发了。“天下名茶万万千,哪有瑶家熬茶甜”,老人哼着古调,窗外菜园里新生的狗崽正扑打白菜花上的蜜蜂。
若向更高处去,堆上村的楠竹林辟出一方清凉秘境。穿过沙沙作响的竹海,竹海深处突然撞见几户人家,木屋瓦顶与苍山浑然一体。登顶刹那,石筑的普照寺赫然立在海拔1527米处。寺周古木森然,红豆杉伸展着史前植物特有的羽状叶,雪峰铁杉的针叶间垂挂青苔,宛如披着绿绒大氅的巨人——遒劲枝干上犹存春日的灼灼花痕,那时红云般的杜鹃成阵包围古寺,风过处落英簌簌,恍若仙人执彩练舞于云端。
秋色最先染黄了山门镇的稻田。站在青云观远眺,稻浪从山脚涌向天边,与坡上的枫林连成金红海洋。农人挥镰割稻的身影在麦茬间起落,惊飞的麻雀掠过玉带湖,点碎一池碧水。道观飞檐下的铜铃被西风撞响,叮当声漫过晒谷场,那里铺满油亮的板栗和新收的芝麻。当最后一只白鹭掠过收割后的旷野,山风突然淬出刀刃般的质地,寒意在暮色里悄然生长。
秋深时,罗溪的原始森林展露最斑斓的肌理。银杏将黄未黄,槭树已赤如焰火,常绿乔木的墨绿在其间流淌,整座山似打翻的调色盘。踏着腐叶层叠的小径行至龙木坪,瀑布水量较春夏季减半,却更显清透,如素练垂悬于赭色岩壁。潭水漫过彩石,几片红叶逐波而下,恍惚成了画中游。偶遇瑶民背竹篓采药,他指关节的裂痕里嵌着泥土,那是雪峰山馈赠的勋章。篓中野山姜与黄精犹带湿泥。“雪峰山是座万宝山咧”,他笑着掰开野果,紫红浆汁染透掌纹,忽又指向云雾深处:“瞧见那丛七叶莲没?老祖宗说,是战士血滴化的咧。” 浆果的甜涩霎时漫过舌尖,漫成山河与血脉共酿的滋味。
冬雪在某个深夜叩响窗棂。晨起推门,廻龙洲的古树群已成琼枝玉冠,伏龙洲的瓦檐覆着茸茸雪被,平溪江载着冰凌缓缓东去,将“一塔双洲”的诗意凝成水墨长卷。宝塔顶的铜铃冻成哑默的风向标,唯有雪粒落在河面,发出碎玉般的轻响。
雪峰山腹地的温泉却蒸腾着暖意。山门镇外的汤池氤氲在热气中,人浸在泉水里仰望,只见雪花尚未触到水面,便被白雾吞没。远处战场遗址的壕沟覆着素练,1945年雪峰山会战的枪炮声已化作松涛,唯余石垒工事在雪中静默,一株野山茶从工事裂隙斜出,红瓣映雪如未熄的火种,见证着“兵家必争之地”的沧桑。
最难忘怀是雪后初晴的高沙古镇。曾八支祠的飞檐挑起一线晴空,阳光斜射入祠,照亮曾国藩手书“教孝劝忠”的匾额。天井积雪映得宗祠敞亮,石刻线画《宗圣遗像》的衣褶间似有光影流动。守祠老人执笤帚扫雪,动作轻缓如拂拭族谱,褶皱纵横的脸上沉淀着百年光阴。当他弯腰拾起一片落在匾额下的枯叶,指尖触碰木纹的刹那,分明是在抚摸宗族血脉的体温——那泛黄纸页里的漂泊与归根,早已刻进骨血。
四季更迭如平溪江水奔流不息。当春日的油桐再度落满古楼乡的公路,洞口潭的崖壁上,采山苍子花的少年朝村落方向扬手:“阿公,花蒸粑咯!”细碎花穗在他掌中颤动,霸道的香气钻进鼻腔。山风捎来回应:“慢些走,石苔滑!”这声呼唤惊起两只白颈鸦,驮着王昌龄的诗句扑棱棱掠过江面——“寒声殊足渥桑田”的平仄在翅羽间簌簌作响。而方以智“天地一时小,惟余洞口宽”的慨叹,早已融入雪峰山吞吐的云雾之中。
在这片被造物偏爱的土地上,时光的刻度是山花的开谢、瀑布的盈涸、稻穗的俯仰。而生活其间的人们,春采茶,夏熬浆,秋拾穗,冬扫雪,将日子过成与山川同频的永恒节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