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杨志军的头像

杨志军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6/22
分享

时光窖藏:雪峰山下的烟火与碑痕

车子在雪峰山的褶皱里盘旋,云雾如素练缠绕山腰。行至峡谷最窄处,忽见双壁耸立,数十丈高的石槽如巨斧劈就,中间一道江流破石而出,在崖底冲出一湾深潭。潭水幽绿,深不见底,当地人唤作“洞口塘”。此地便是洞口县名的由来——相传江水穿洞成潭,天地一时小,惟余洞口宽。崖壁经年累月被水汽浸润,石缝里钻出丛丛野草,在风中微微颔首,似在低语千年往事。

宝瑶村便藏在这云海深处的豁口处。

一、古寨烟火

瑶寨的木楼依山层叠,灰瓦衬着苍翠山色,恍如从历史里浮出的水墨画。寨口一座红柱青瓦的巍峨牌楼下,头发花白的瑶族阿婆正守着铁锅熬茶。茶叶在沸水中翻卷,渐渐炖出醇厚的赭红色。她舀起一陶碗递来:“熬茶三味,先苦后甜再回味哩!”茶汤滚烫,初入口的苦涩之后,果然泛起清甜。这熬茶习俗已传了不知多少代,2016年竟入了湖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火塘边吊着的腊肉被烟火熏得油亮,散发出松脂的香气,与茶香在空气中交织成一种令人心安的暖意,那袅袅升腾的青烟,仿佛也成了时光的丝线。

寨中喧闹忽起。原来正值四月八“乌饭节”,青石板铺就的广场上,后生们正抡木槌击打石臼里的糯米饭。蒸熟的糯米染了乌树叶汁,透出深邃的紫黑光泽。槌起槌落间,糯米渐成柔韧糍粑,散发出植物的清苦与谷物的甜香。竹竿舞的节奏清脆明快,姑娘们的百褶裙旋成彩云;高跷上的少年摇晃着,惹出一片善意的哄笑。穿寨而过的溪水边,几个孩童正用草茎逗弄竹篓里的螃蟹,笑声清亮如溅玉。寨中两棵千年银杏树相对而立,当地人唤作“夫妻树”,虬枝盘曲如相握的手,筛下满地碎金似的光斑。

村中老人遥指一条蜿蜒上山的青石板路:“从前商队骡马就从这里过,宝瑶可是湘黔古道上的大驿站!那‘衙门前’的断垣,是元代司衙所在;‘税面前’的石基,是宋代收税(厘金局)的旧址哩!”那些石板已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石缝间钻出茸茸青苔。俯身细看,石板上竟嵌着深浅不一的蹄印,如时光烙下的印章。驿站遗址处尚存半截绹马石,石上勒痕宛然,仿佛还系着疲惫的骡马,静听马槽里草料被咀嚼的窸窣声。太平桥横跨宝瑶河,桥上风雨亭的楹联墨迹犹新:“清风江上往来人共谈古今,秀水亭中上下客聚会情缘。”当年多少行商在此歇脚,交换远方的消息?遥想清光绪年间,硖口市“店户三百,杉木房,吊脚楼,多贩杉、靛、茶”。商旅驮着宝庆的银洋与沅洲的鸦片在此擦肩,马蹄声碎,艄公号子应和着青楼笙歌。而今繁华褪尽,只余这蹄印、残垣与楹联,在风里诉说着往昔。

二、山河遗韵

古楼河在群山中百转千回。沿河的水泥路窄如羊肠,车轮碾过,惊飞一群水鸟。车窗外闪过骑摩托的乡民,车把手上晃荡着红纸包裹的礼酒,后座捆扎的花炮鲜艳夺目。行至急弯处,见一木楼悬在峭壁上,楼前河面豁然开阔,水色竟如九寨沟的海子般碧蓝——那是小姑妈的家。

屋后菜畦不过席大,竹篱围挡下,几株辣椒茄子长得精神。姑父每日骑摩托颠簸十公里去县城做工,寒暑无阻,那张脸已被山风雕琢成古铜色的岩面。小姑妈最得意的是她那三百只鸭子,每日赶进河滩嬉戏觅食。去年秋日,下游人家突然在自家荒滩喷洒除草剂,药水却随水流漂来。鸭群摇摇摆摆归来,翌日竟倒毙大半。小姑妈抄起扁担去理论,两家人吵得山河变色。“人心窄过这山道哩!”她摩挲着新鸭雏的绒毛叹息,“好在村委后来出面,订了规矩,河道上下游用药都得提前知会。你看那家送来的两瓶新除草剂,标签上还特地写了‘鸭群安全’……”她指了指墙角两个未开封的塑料瓶,眼神里仍有痛惜,却也掺了一丝和解后的微光。新来的鸭雏懵懂,正叽叽喳喳啄食着菜叶上的露珠。 河对岸的杉树林新伐出一片空地,露出刺目的黄土。次生林疏疏落落,再难锁住雨水,春汛时浑黄的河水便漫进低处的菜园。这人与河、林与土的纠葛,如同古老的命题,在新时代的田野上依然需要智慧去平衡。

洞口塘的峭壁下却是另一番气象。南岸狗爬岩危崖耸峙,传说曾有神牛在此蹭痒,竟将石壁磨得溜光。崖间深槽窄处仅二三丈,抬头只见“一线天”漏下微光,石壁上凸现“仙人掌”五指分明。北岸“犀牛挨石”与“雄狮望月”隔江对峙。最令人唏嘘的是悬崖顶上曾有的两尊巨岩雕——“野鹿探花”引颈望灵芝,“金鸡求爱”展翅逐伴侣,乃清代萧从典雇名匠耗时四年雕成。1938年,硝烟未至,修筑湘黔公路的工程师为求便捷,竟下令炸毁这些鬼斧神工的奇石。一时间炮声隆隆,石屑簌簌坠入深潭。 幸得薛岳将军疾驰而至,厉声喝止:“此乃天地造化与先人心血,岂容轻毁!再炸一石,军法处置!”这才保住残崖,转而在山腹凿出湖南首条公路隧道。十一个月凿岩,百余名工匠埋骨于此,终让这条“抗战生命线”贯穿雪峰。将军一喝,不仅护住了自然的馈赠与人文的瑰宝,更在烽火将燃之际,为这方山水留下了一份超越战争的珍贵遗产。 古道旁尚存十五方石碑。拂去苔藓,“永禁毒鱼”的禁令字字铿锵;蘭陵萧氏修桥碑记载着捐资善举。最动人是一方诗碑,刻着“野竹通溪冷,秋泉入户鸣”——唐代才子钱起在此留下的绝句,仍在潺潺水声中低吟。

三、烽火古道

这隘口从来是兵家血刃之地。三国烽烟里,吴蜀将士在相传为古战场的“输家寨”留下残戟断镞;元末陈友谅的义军据险抗元,石垒营盘隐没在蕨丛中。1945年四月末,日寇兵锋直指雪峰山天险。 洞口塘隧道杀声震天,守军浴血奋战。日军猛攻八昼夜,尸骸枕藉,终于在4月29日凌晨突破防线。然而,未待其喘息西进, 我军如神兵天降,于五月一日以雷霆之势夺回要隘,将敌寇退路彻底斩断。雪峰山会战的胜利,在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堑写下最豪壮的注脚。四年后的秋夜,解放军突击队的火把再次照亮峭壁,枪声在峡谷激荡,至天明时洞口城头已飘起红旗。

历史的硝烟散入林岚,古道上走来采荠菜的妇人。三月三上巳节,她们挎竹篮俯身田埂,寻觅开着细白花的荠菜。洗净连根投入锅中,与鸡蛋红枣同煮。揭开锅盖时,青碧的汤水里浮着赭红蛋壳,清香满室。“春食荠菜赛仙丹哩!”孩童们迫不及待敲开蛋壳,蛋白已染上淡淡的绿痕。古老的食疗智慧,在寻常炊烟里生生不息。

四、云雾深处

雪峰山茶园在海拔六百米处铺展。茶树沿等高线蜿蜒,如给山体系上翡翠腰带。行至山腰,一座“雪峰茶祖”铜像背篓伫立,皱纹里刻满风霜。茶场姑娘指尖翻飞,摘下一芽一叶:“老树茶最是有味,明朝蓝玉将军献给朱元璋的便是这古楼茶!”杀青的铁锅腾起白汽,鲜叶在揉捻中溢出清香,仿佛将云雾也封存在茶条里。

暮色浸染山峦时,篝火在茶园空地燃起。火光跃动,映着捶打糍粑的汉子们古铜色的脊背。小炭炉上煨着铁壶,红枣在铁丝网烤出焦香。抓一把古楼云雾茶投进陶壶,注沸水,看墨绿叶片舒展如初生。佐以烤枣、桂圆、橘皮,茶汤渐成琥珀色。轻啜一口,山野的清气裹着炭火香直贯丹田。茶歌忽从暗处响起,苍凉的调子攀着火焰升腾,火星如金屑溅入星空。

夜宿茶庄木楼,推窗见星垂平野。想起日间在高沙镇曾八支祠所见:曾子“三省堂”前,晨光熹微中,孩童们正襟危坐,诵读“吾日三省吾身”的训诫。一位老先生执笔示范,孩子们临摹着字帖上油墨未干的“慎独”二字。 宗圣阁内石刻遗像沐在更深的晨光中,恍有圣贤低语。宝瑶村熬茶的火塘、古楼河畔的鸭群与和解的除草剂、洞口塘的弹痕碑文与薛岳护石的传奇——连同祠堂里那稚嫩的诵读与临摹声——千载光阴窖藏于此,在荠菜汤的氤氲热气里,在乌饭的清香中,在茶歌缭绕的篝火畔,默默传递着生存的韧性与文明的微光。这“省身”与“慎独”的古训,在当代孩童的笔尖心头悄然生根,不正是对“守正”最鲜活、最绵长的诠释?

篝火渐熄,唯余茶香弥漫。峭壁上“天地一时小,惟余洞口宽”的刻石在月光下泛着铁青色的微光。这洞口何止是地理的豁口?它是时光的甬道,连着烽烟与笙歌,系着苦难与希望,将一山一水的记忆,熬成比茶更酽的人生况味。

平溪江的雾霭漫过古道残碑,

熬茶的陶罐在火塘上咕嘟作响。

乌饭的紫浸透了春臼的糯香,

断崖的弹痕里野花兀自开放。

骡马蹄印磨亮了青石,

采茶歌拾级而上,

将星斗编入篓中的春天——

山河在,烟火长。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