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屡次于晨曦微明时分,踟蹰于观澜河畔。晨光熹微里,河面像一张尚未拭去睡意的脸,水气氤氲,仿佛刚从梦乡浮出。河岸上,几位老者静坐垂钓,背影凝固在晨光中,宛如河堤之上悄悄生长出的几块石头。忽而,鱼竿轻颤,一尾银鳞被拖出水面,挣扎着溅起数点碎玉般的水花,这水花复又落入河心,漾开圈圈涟漪,渐渐弥散、消失。垂钓者不言不语,只小心取下鱼来,又重新挂饵抛线,仿佛在将一丝未眠的期待投入这初醒的河水深处。
阳光渐渐明亮起来,我沿河岸一路前行。岸边老榕树盘根错节,枝条如无数垂下的臂膀,有些根须直接扎入水中,仿佛向河水汲取生命不竭的滋养。树冠浓密,筛下斑驳的日光,光影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跳跃着,宛如被无形的手掌投下的粼粼碎金。榕树荫下,三三两两的人影聚拢着,闲坐谈天,有细路仔追逐嬉闹,笑声清越如铃铛,被风裹挟着掠过水面,飞向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森林。
河水清澈处,可见水底石粒纹理,鱼儿在其间穿梭游弋,自由自在。岸边,一丛丛红树林新近植下,枝叶柔嫩,如同初生婴儿,怯怯地试探着水的温度;它们像楔子般楔入水陆之间,根系顽强地抓紧泥土,守卫着这片水域的边界。微风拂过,这些新绿便微微摇曳起来,仿佛对过往流沙与污水侵蚀的旧伤,正低语着新生之痛。
河畔小径蜿蜒向前,岸堤上还残存着几处昔日采石场的遗迹,嶙峋怪石突兀地裸露着,如大地无法愈合的疤痕。历史深处,观澜河曾为采石场日夜吞吐着石料,泥沙俱下,河水浑浊不堪,似被尘埃蒙蔽了眼睛。后来河床又被采砂船贪婪蚕食,留下坑洼如累累伤口。如今,那些创口虽已敛迹,只余下石痕,却仍然执拗地提示着河流曾遭受过的重压与扭曲——它们如同河水记忆里磨不平的棱角,时时刺探着曾经粗暴的索取。
午后,我踱步至那座横跨两岸的古老石桥。桥墩的石块已被岁月摩挲得温润光滑,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茎绿草,在风里轻轻摆动着细弱腰肢。石栏上,深深浅浅的刻痕,皆是时光之手以钝刀刻下的印记。我指尖抚过,仿佛触到当年行人歇脚时倚靠的体温,听见无数脚步匆匆行过石板的回响。桥身静卧于流水之上,将阳光切成晃动的金箔,散落在河面——桥如一位无言的老者,目睹着水流从浑浊到清澈,也见证着两岸从荒芜走向喧嚣。
端午时节,河面上骤然热闹起来。鼓声咚咚,龙舟如离弦之箭破浪前行,船上汉子们古铜色的臂膀整齐划动,汗水在阳光下蒸腾起一层薄薄的金雾。两岸人群呼声震天,声浪直冲云霄,那蓬勃的生气,仿佛要将河水掀得沸腾起来。然而鼓声远遁之后,河水复归平静,仿佛只是为这盛大的节日暂时借出了自己的舞台,随后便又沉浸于日常的流淌之中。
黄昏悄然降临,河面被夕阳染成一片柔和的橘红,倒映着两岸渐次点亮的灯火。霓虹闪烁,在河面上投下斑斓的光影,宛如将都市繁华揉碎成流动的彩带。高楼的轮廓倒映在水中,被水流微微晃动、拉长,犹如一幅被水浸染晕开的现代浮世绘。偶尔有夜鹭掠过水面,迅疾如一道暗影,叼起一尾晚归的小鱼,旋即没入对岸的苍茫暮色中。
沿河信步,我偶遇一位名叫钟伯的老人家。他每日必来河岸,提着小桶,步履缓慢却坚定地巡视,见到垃圾便俯身拾起。“以前水脏得不像样,气味熏人,谁肯来?”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现在不同了,水清了,鱼也回来了。”他指着远处,“看到那些红树苗没?我们几个老伙计也去栽过几棵。水干净了,人心也跟着透亮了。”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钟伯的身影在暮色里渐渐模糊,他弯下的腰背却在我心上刻下了印记——河水的澄澈,是无数微小而倔强的弯腰拾捡堆叠起来的。
如今观澜河已焕然一新,碧波盈盈,沿岸草木葱茏,鸟语花香,俨然成了城市中一处宝贵的绿肺。然而这新生,并非仅仅自然恩赐的痊愈。我看见河边竖立的河长公示牌,上面姓名与责任清晰可见;也听闻过为治理污水而埋设的庞大地下管网,如同城市为河流重新梳理的脉络。这清澈之水,实则是人以其意志与智慧,向河流偿还的旧债,亦是对未来押下的郑重诺言——人终究要俯身,才能救起自己曾弄脏的天空倒影。
当桥影渐与暮色相融,我伫立桥头,河水在脚下无声流淌,蜿蜒向远方灯火璀璨处。水声潺潺,如同时间本身在低语,又似大地深处沉稳的脉搏。它曾经映照过客家村落升起的袅袅炊烟,也默默承载过工业时代强加的污浊与创痕;如今它映现着城市的繁华倒影,也收纳了人们在此休憩的安宁。这河水,既非全然原始自然的纯粹,亦非完全人工雕饰的产物——它是一条缝合了时光与生态的独特河流。
水流滚滚向前,不息奔流,不拒绝泥沙,也终将淘洗泥沙。观澜河,在接纳与涤荡之间,在伤痕与愈合之中,缓缓流淌着属于它的生命之章——它映照的,何尝不是我们自身那在伤痕与修复之间,寻求澄澈的曲折命运?
它以自身的蜿蜒不息,默默诉说着一个朴素的真理:人欲清澈河水,当先清澈心泉;人欲河水映照光明,心中当有光不灭。
河水汤汤,终归大海,它那曲折的流淌,本身就是一首无字的、关于如何与伤痕共生的长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