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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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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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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六月麦熟,天空是澄澈的蓝,阳光慷慨地倾泻在麦田之上,无边无际的麦穗金黄饱满,沉甸甸地垂着头,仿佛大地在向天空献礼,又似天空在向大地无声致意。麦田绵延至远方,与远山的黛影相接,天光地色间,一种庄重肃穆的磅礴之气悄然弥漫开来。

小海的父亲那时正站在田埂上。他瘦削的身子挺得笔直,像一棵饱经风霜的老槐树,稳稳扎根在泥土里。一手叉着腰,一手搭在额前遮挡刺目的阳光,眯着眼睛,久久地凝望着眼前这一片金黄汹涌的海。风过麦田,便翻涌起一层层柔和的波浪,层层叠叠,摇曳生姿,那沙沙声浪如同无数低语在田野上轻轻传递,汇成一种宏大而温和的韵律,似乎是在用最朴素的语言,与天空和大地进行着亘古不变的对话。

“麦子,熟透了。”父亲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像是从泥土深处传来,带着大地沉稳的呼吸,也像是对土地最郑重的禀报。他转过身来,深深看了小海一眼,目光里沉淀着太多年轻人那时未能完全读懂的东西,仿佛是年深日久累积下来的泥土的颜色,厚重又无言。

小海随父亲回家。院落里那棵老槐树依旧苍劲挺拔,枝叶繁茂,撑开一片浓郁的绿荫。槐花早已落尽,唯有幽幽的余香还似有若无地缠绕在枝叶间,宛如那些逝去时光固执的魂灵。父亲在树下的磨刀石旁坐下,开始磨他那把老镰刀。镰刀在他布满厚茧的手里,在青灰色的磨石上发出单调而执拗的“嚓——嚓——”声,那声音一下一下,仿佛要将时间磨碎,又固执地刻进时间的骨头里去。磨石上渐渐积聚起一圈灰黑的泥浆,如同流年淌下的汗渍与艰辛。

“明天开镰。”父亲停下手,用粗糙的拇指试了试镰刀的锋刃,满意地点点头,那刀锋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冷冽的白光。他抬眼望向院墙外,目光仿佛穿透土墙,又落回到那片翻滚的金色麦浪上,喃喃自语:“人勤地不懒……你看,它应得多好。”那眼神,是农人对着土地才会流露的、近乎虔敬的温柔与笃信。

次日,天刚蒙蒙亮,空气中还带着露水的清寒,麦芒上凝结着细小的露珠。父亲已经弯着腰,在田里割了好大一片麦子了。他动作流畅而富有节奏,镰刀划过麦秆的“嚓嚓”声清晰而富有韵律,身后倒下整整齐齐的麦铺子。小海跟在他身后学着捆扎,麦芒尖利,扎得手腕和小臂上迅速冒起一道道细细的红痕,汗水淌过,便是一阵刺痒的疼。

太阳渐渐升高,像个巨大的火球悬在头顶,无情地炙烤着大地。汗水浸透了父亲的旧布衫,在他背上洇开一大片深色。他直起身,用搭在颈后的汗巾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望着远处公路上轰鸣着驶过的几台大型联合收割机。那些钢铁巨物效率惊人,所过之处麦田迅速平整,只留下高高的麦茬和扬起的巨大尘烟,像一条条匆忙的土黄色尾巴。

“那家伙,快是快,省力气。”父亲微微摇了摇头,目光追随着远去的机器,语气里听不出是纯粹的赞叹还是别的什么,“可总像少了点……地气。”他重新弯下腰,镰刀再次沉稳而精准地吻向麦秆,“咱这老法子,慢是慢些,可每一镰下去,都接着地气呢。”他顿了顿,声音被弯下的腰身压得有些低沉:“麦子懂,地也懂。”

小海心里掠过一丝不以为然,却并未反驳。弯腰捆扎间,目光偶然触及父亲脚边那把跟随他几十年的镰刀。木柄已被岁月和汗水浸染得油亮发黑,刀身也早已磨蚀得薄如柳叶,却依然透着一种沉默的、不屈的锋利,寒光凛凛。小海想起家中墙角倚靠着的犁铧,同样布满时间的锈迹与磨痕。它们曾翻动过多少泥土,切开过多少季节?父亲与它们之间,仿佛有着外人无法介入的、用无数个晨昏与汗水写成的契约。这种近乎固执的眷恋,是农具,是土地,亦是农人自己生命与岁月的刻度——纵使岁月磨薄了镰刀,也磨薄了脊梁,人与土地的相互刻写却未变薄分毫。

麦收将尽的那几日,天气晴热得有些异常。午后,小海随父亲在麦场翻晒新打下来的麦粒。赤脚踩在滚烫的麦粒上,脚底板一阵灼痛。父亲却如履平地,他赤着古铜色的脊背,肩胛骨在阳光下像两块移动的岩石。他推着沉重的石碌子,一圈一圈碾过摊开的麦秸,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吱呀”声,宛如古老土地上悠长的咏叹调。

休息时,父子俩躲到麦场边巨大的槐树荫下。父亲递给小海一碗清凉的井水,自己则拿起他那杆磨得油亮的铜锅烟袋,慢悠悠地装上一锅旱烟叶。火柴“嗤”地一声划亮,点燃烟锅,辛辣的烟味立刻在浓荫里弥漫开来。他深深吸了一口,眯着眼,望着麦场上金灿灿的麦堆,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

“爸,您说这地气……究竟是个啥?”小海终究忍不住问出了口,带着几分城市生活带回的困惑。

父亲沉默了好一会儿,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他吐出一口悠长的烟雾,目光投向麦场尽头那一片刚刚收割完、显得空旷而疲惫的土地。

“地气啊……”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脚下的泥土诉说,“你看那麦茬,割得多深,根就扎多深。地气,就是咱庄稼人的根。踩在土里,心里才踏实,干活才有劲道,收成才有准头。”他用烟袋锅轻轻点了点脚下的泥土,发出笃实的轻响,“机器是快,省力气,可它只认得麦子,认不得地脉。咱这老法子,是贴着地皮活,一镰刀下去,地皮疼不疼,咱心里有数。疼了,就轻点;渴了,就浇点;哪块地性子急,哪块地性子缓,都摸得透亮……这是咱跟地,千百年攒下的老话,是骨头缝里记着的事。”

父亲的声音低沉平缓,如同脚下这片沉默而深厚的土地。烟袋锅里的青烟袅袅上升,缠绕着槐树浓密的枝叶,也缠绕着父亲那些朴素得如同泥土本身的话语。那一刻,小海似乎触碰到了一种极其古老而深沉的智慧——那并非来自书本,而是来自无数个春种秋收的轮回,来自人与土地之间用汗水、疼痛和期盼写就的无字契约。这契约深植于泥土之中,比一切机器的轰鸣更为恒久,也更为温暖。原来人与土地之间,竟是这样一种刻骨铭心的疼惜与懂得,一种无声却深厚得令人心悸的对话。

麦收彻底结束了。临行前夜,月光如洗,庭院里浮动着槐树清冽的暗香。父亲默默递给小海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打开一看,里面是颗粒饱满、色泽金黄的麦粒,在月光下仿佛蕴藏着微光,散发着新麦特有的、阳光与泥土混合的清香。

“带上点,”父亲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城里头吃不着这个味儿。这是咱自家地里的‘头茬面’,筋骨足。”他粗糙的手轻轻拍了拍小海的肩膀,那手掌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带着土地的暖意,“啥时候空了,就回来。地在这儿,根就在这儿。”

小海攥紧了那袋麦子,手心感受着那些微小颗粒带来的沉实与微痛。他明白,父亲交付给他的,远不止是一捧新麦。他交付的,是这片土地最精纯的呼吸,是根脉深处最坚韧的底气,是漫长岁月里人与土地之间不曾断绝的、以疼痛和汗水写就的信任与对话。

车行在归途,窗外的麦田已收割殆尽,只留下齐整的麦茬,坦荡地裸露在阳光之下,仿佛大地刚刚完成了一场郑重而疲惫的倾诉。那褐色的田野,是土地最本真的容颜。麦茬根根挺立,无言地指向天空,又深深扎回泥土——它们既是大地对天空的呼应,又是天空对大地的俯就;如同父亲那柄磨薄的镰刀,寒光在刃口凝结,是农具对泥土的献祭,也是泥土对农具的塑造。这往复的刻写,无声却深刻,是土地与人之间以疼痛与养育书写的古老契约。

这土地上的“对话”,原不在口舌之间,而在每一次弯腰俯向大地的姿态里,在镰刀与麦秆摩擦的低语里,在石碌子碾过麦场的沉重叹息里,在汗水滴入泥土瞬间的微响里——在父亲递来那袋麦粒时,那沉默却滚烫的手温里。

大地无语,却始终在言说;农人沉默,却以毕生应答。麦穗低垂的金色语言,镰刀寒光里的锋利应答,麦茬指向天空的倔强证词……这循环往复的对话,才是这片乡土真正的心跳与魂魄,它比任何喧嚣都更古老,也比任何承诺都更恒久。

这乡土深处的对话,已在年轻的血脉里留下了金色的印记;那无言而深沉的契约,从此便是他生命里无法磨去的、泥土的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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