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青石镇,霜气凝在桥栏的石狮子上,白蒙蒙一层。桥下河水瘦成了筋,裹着寒气,慢吞吞地淌。赶集的人声、牲口声,隔着老远就嗡嗡地撞过来,搅得清早的冷冽直往人骨头缝里钻。空气是杂糅的:刚出笼的米糕甜香、滚油烹炸面食的焦脆气,底下垫着的,是草料、泥土和不可避免的牲畜体味,混成一股子扎实的、活生生的暖意,对抗着严寒。桥头那个小小的修鞋摊,像是被喧闹遗忘的角落。张守拙师傅埋着头,他面前这方寸之地,自有一套沉静的秩序。迈过他摊前那条无形的线,再急吼吼的人,脚步也不由得放轻几分,等着那双黝黑粗粝的手,在破败的鞋履上施展魔法。
张师傅瘦削,穿着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的蓝布褂子,戴一副断了腿、用胶布缠了又缠的老花镜。他双手黝黑,指节粗大,爬满了树根般蜿蜒的裂纹,指甲缝里嵌着经年累月、洗也洗不掉的胶痕与尘垢。他脚边的小炭炉上坐着一把熏得黢黑的小铁壶,壶嘴无声地逸出丝丝缕缕的白汽,氤氲着,模糊了他花镜后专注的眼神。一只磨损得厉害的旧工具箱敞开着,里面锥子、锤头、大大小小的鞋楦子、粗细各异的麻线、颜色深浅不一的皮块和橡胶片,各自安放,井然有序。他拿起一只张了嘴的旧棉鞋,干枯的手指在鞋底边缘细细地抚摸、按压,如同老中医搭脉一般沉稳而精准。他抬起头,对鞋的主人说:“老哥,您这鞋底子,里子都糟朽了,光补面子不顶用。得把底子拆开,把糟的衬布换掉,再重新纳上——费工费料,但能再穿一冬。” 那老汉连连点头,眼里的信任沉甸甸的。
修鞋摊前,常有个衣衫单薄、身影瘦小的男孩,像一颗沉默的钉子,悄悄扎在摊子附近。他眼神里跳动着热切的光,那光芒紧紧吸附在张师傅那双手上——看那锥子如何灵巧地穿透厚实的鞋底,看麻线如何在粗糙的手指牵引下,发出“嗤啦嗤啦”令人安心的声音,在皮料间穿梭,织就细密而扎实的针脚。更多时候,他只是远远蹲着,冻得通红的小手扒在摊子边缘的木头棱上,眼神粘在师傅翻飞的手指上,像黏在蛛网上的小虫。
“树生,又在这儿‘偷师’呢?”有熟识的乡亲打趣他。
男孩脸一红,像被戳破了秘密,脑袋一缩,只露出一双眼睛,声音细若蚊蚋:“……我就看看。”
张师傅偶尔抬眼瞥他一下,嘴角牵动一下,又继续埋头干活,不置一词。那眼神平静得像潭深水,看不出是默许还是无奈。有一次,张师傅钉完最后一颗鞋钉,用粗砺的手指抹掉额头的汗珠,将修好的鞋递给客人。树生竟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接那把沉甸甸的钉锤。张师傅的手却更快,轻轻一格,挡开了他冻得发红的小手。树生猛地一缩手,像被烫着了,眼神里刚刚燃起的一点火星,瞬间黯淡下去。张师傅沉默着,从摊子底下摸索出一块硬邦邦、边角都磨圆了的杂面饼子,递了过去。树生愣了一下,怯生生地接过来,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啃着,饼渣簌簌地落在沾满泥土的鞋面上。张师傅不再看他,又拿起另一只鞋,将鞋底在膝盖上用力摁了摁,然后拿起锥子,找准位置,手腕沉稳地一送,锥尖便穿透了厚实的皮革。
树生是镇上陈老蔫的儿子。陈老蔫打了一辈子光棍,前年冬天在雪地里摔了一跤,人就没了,留下这棵孤零零的小树苗。树生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在镇上游荡,靠着东家一口粥、西家半块馍,艰难地活着。他常常蜷在张师傅摊子附近能避风的地方,仿佛靠近那堆小小的炭火和那双沉稳劳作的手,就能汲取到一点微薄的热量,一点活下去的勇气。
后来,不知从哪天起,树生开始帮张师傅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张师傅用完的碎皮子、烂胶块,树生会默默捡拾干净;摊子前围的人多了,他会主动帮着维持一下秩序,把挤得太近的乡邻稍稍拉开;张师傅起身去桥头公用的水龙头打水,树生会立刻像小尾巴似的跟上去,接过那沉甸甸的铁壶。张师傅依然话少,顶多在树生递还水壶时,喉头里模糊地“嗯”一声,算是回应。
渐渐地,一些更“技术”的活儿,张师傅也开始让树生试着上手。先是递个鞋楦子,或者帮忙把麻线在蜂蜡上用力勒几下,让它更结实些。树生学得极认真,眼睛瞪得溜圆,生怕漏掉一丝细节。有一次,他笨拙地学着张师傅的样子,给一只开胶的塑料凉鞋涂胶水。他用力挤着胶管,那粘稠的胶液却像条不听话的虫子,歪歪扭扭地爬在鞋帮上,糊了厚厚的一层。张师傅瞥了一眼,没说话,只是把凉鞋拿过去,用一把小刮刀,耐心地、一点点地将多余的胶刮掉,再均匀地涂抹开。树生站在一旁,脸涨得通红,手指无措地绞着衣角。刮净多余的胶,张师傅又把鞋递回给他,示意他继续涂另一面。树生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手微微颤抖着,这回,胶水终于听话地流成了一条细而匀的线。
时光在锥子的起落和麻线的穿梭中,悄然流逝。树生像一株得了阳光雨露的小树,身子骨眼见着结实起来,脸上也渐渐有了少年人该有的血色。他不再是那个躲在角落里偷看的小可怜,而是成了张师傅摊子上一个勤快、懂事的“小帮工”。镇上的乡亲们也都习惯了这个安静跟在张师傅身后的少年,有时修鞋的零头钱,也会直接塞到树生手里。张师傅看见了,也不阻止,只是默默地把工具一件件收进他那口饱经沧桑的木箱。
那是个初夏的午后,天气闷热。镇上的王会计,提着一双半新的三接头黑皮鞋,一脸不耐烦地掼在摊子上:“老张头,鞋跟磨歪了,走路硌脚!麻利点给我弄弄!” 皮鞋油光锃亮,在张师傅摊前灰扑扑的帆布上显得格外扎眼。
张师傅拿起鞋,翻来覆去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在鞋跟边缘反复按压、摩挲,像是在感受皮革内部的隐秘损伤。他抬起头,声音依旧平稳:“王会计,这鞋底子薄,皮子又硬,得先拿热水汽熏软了,再垫上合适的料子重新钉掌,急不得。”
“哎呀,我赶着去区里开会!”王会计皱着眉,不耐烦地挥手,“你随便垫点东西弄平了就行!快点快点!”
树生在一旁默默看着师傅手中的活计,又看看王会计焦急的脸,忍不住小声插话:“师傅……要不,我来试试?就……垫块皮子钉一下,很快的。” 他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急于证明自己的亮光。
张师傅抬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王会计那不容商量的神色,沉默了片刻,竟真的把手里的锥子和一块厚实的橡胶片递了过去:“那……你先试着弄弄看吧。” 这简短的话语里,藏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托付的意味。
树生心里一热,接过工具,在王会计皮鞋的磨歪处比划着。他学着师傅的样子,用锥子穿透橡胶和鞋底,再用小锤将鞋钉敲进去。动作虽显生涩,却也像模像样。然而,当他敲最后一颗钉子时,锤头一滑,“啪”地一声脆响,鞋钉竟斜着穿透了鞋帮,在乌亮的鞋面上留下一个刺眼的小洞!
空气瞬间凝固了。王会计的脸由红转青,指着那个小洞,声音陡然拔高:“哎哟!我的新皮鞋!你个毛手毛脚的小兔崽子!这鞋才穿了几天啊!”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树生煞白的小脸上。树生僵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把惹祸的小锤,浑身像筛糠一样抖起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惊恐和羞耻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张师傅一直没说话。他放下手里正在粘的一只布鞋,默默地接过树生手里的小锤和那只闯了祸的皮鞋。他粗糙的手指在那个突兀的小洞边缘轻轻抚过,像抚过一道新鲜的伤口。然后,他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刀,动作极其缓慢而精准,沿着那个破洞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切割出一个极其规则的小圆孔。接着,他从工具箱最底层的碎皮袋里,仔细翻找出一块颜色、纹理都几乎与原皮完美匹配的小圆皮片。他用细砂纸将圆孔的边缘和皮片的边缘都打磨得极其光滑平整,涂上特制的胶水,稳稳地将那枚小小的“补丁”嵌了进去。他又拿起最小号的锥子和最细的麻线,屏住呼吸,一针一线,在那小小的圆片边缘,缝出一圈细密得几乎看不见针脚的线迹。最后,他用一块软布蘸了点鞋油,在那块“补丁”上极其轻柔地反复擦拭、抛光。整个过程,他凝神屏息,动作沉稳得如同在修复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当他把鞋递还给王会计时,那个小洞的位置,竟奇妙地呈现出一种别致的纹理,宛如鞋面天然生长出的一个装饰,浑然天成,几乎看不出修补的痕迹。
王会计狐疑地接过鞋,对着阳光反复端详,脸上暴怒的神色渐渐被惊讶取代,最终哼了一声:“……手艺倒还是你的手艺。多少钱?”
“两块。” 张师傅的声音平静无波,比平时多报了一倍的价。
“这么贵?”王会计嘟囔着,但还是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票子丢在摊上,提着鞋悻悻地走了。
树生依旧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里,头垂得低低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敢掉下来。张师傅看也没看他,像往常一样,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摊子上的工具,一样样放回那口磨得油亮的旧木箱。直到夕阳的余晖把青石板染成暖金色,赶集的人群散尽,他才收拾停当。他站起身,把那两张带着王会计体温的票子,塞进树生冰凉的手心里,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拿着。去李大夫那儿,抓副治你夜里咳嗽的药。剩下的,买斤挂面。” 说完,他背起那个沉重的工具箱,步履蹒跚地,融入了小镇傍晚归家的稀疏人流里。树生攥着那两张带着师傅体温的票子,望着那个微驼的、渐渐远去的背影,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砸在脚下冰凉的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那背影在暮色中缩小,却在他心里陡然放大,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时光如青石桥下静静流淌的河水。树生真正成了张师傅的徒弟,形影不离。他不再仅仅是递工具、收碎料,而是开始真正触摸那些破损的鞋履,从最简单的粘胶、换鞋带到复杂的换底、缝帮。张师傅的话依然不多,指点却极为严格。
“树生,锥子下去,要听声儿。”张师傅拿起一只开了线的厚实劳保鞋,粗糙的手指捏着锥子尖,对着鞋底一处特定的位置,“这层底子硬,下面是软的,得用寸劲儿,听见‘噗’的一声闷响,就是透了,劲儿大了,线就‘嘣’地断了。”他手腕沉稳地一送,锥子穿透鞋底,果然发出轻微的“噗”声。树生屏息凝神,模仿着师傅的动作,一次,两次……汗水沿着额角流下。当他也终于听到那声细微而清晰的“噗”时,一种奇妙的成就感像温热的泉水,瞬间流遍全身。张师傅在一旁,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补鞋,说到底,是补人心。”张师傅一边用砂纸打磨着一块新换的橡胶鞋跟边缘,让它与旧鞋底严丝合缝,一边慢悠悠地说,声音像从远处飘来,“穿鞋的人,脚上的茧子、鞋底的磨损、帮子的歪斜,都写着他的营生,他的路。补鞋,就得顺着这‘纹路’来。硬拧着来,鞋不舒服,人也不舒坦。” 他拿起刚补好的鞋,手指在鞋底弯折处反复按压,确认着柔软度,“你看这鞋,鞋跟外侧磨得厉害,走路定是外八字,下地干活的人常这样。补的时候,这外侧就得加厚点料子,得耐得住他走路那股子‘拧’劲儿。” 树生若有所思地看着师傅布满老茧的手指在鞋底上摩挲,仿佛那粗糙的纹路真的能说话。
树生学得愈发用心。他不再仅仅满足于把破损的地方“堵上”,而是开始学着像师傅那样,去“读”每一双交到手上的鞋。磨得只剩薄薄一层的鞋尖,诉说着主人习惯性的脚趾抓地;鞋帮内侧深深的褶皱,暗示着主人行走时膝盖微弯的姿态;鞋底前掌均匀的磨损,则显示着一种端正而有力的步伐。他渐渐明白,师傅那看似简单的“顺纹路”,实则是对生活最深的体察与尊重。
几年光阴在叮叮当当的敲打和嗤啦嗤啦的穿线声中流过。树生长成了挺拔的青年,手艺也日益精进,成了青石镇小有名气的“小张师傅”。张守拙师傅的腰背却弯得更深了,花白的头发几乎全白。天气转凉,尤其是阴雨天,他总是不自觉地用手去揉捏那条左腿的膝盖,眉头紧锁,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树生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偷偷攒下一点钱,托人从城里捎回一瓶据说能治关节疼的虎骨酒。
“师傅,您试试这个。”一天收摊后,树生把酒瓶递过去。
张师傅接过瓶子,浑浊的眼睛在瓶身上那威风凛凛的老虎图案上停留了片刻,又抬眼看了看树生满是期待的脸。他没说话,只是默默拧开瓶盖,凑到鼻子下闻了闻,然后,把瓶子轻轻放在了摊子角落的木箱上,依旧沉默地收拾着工具。那瓶酒,像一尊无言的雕塑,在箱盖上落满了灰尘,从未被动过。
征兵的消息像一阵风,吹遍了青石镇每个角落。那晚,树生破例没有早早睡下。他坐在自己小屋的炕沿上,手里攥着那张印着红字的征兵宣传单,薄薄的纸页被他手心的汗浸得有些发软。昏黄的油灯光晕在他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上跳跃,照出他眼中交织的向往与挣扎。部队,那是他从未想象过的广阔天地,一种全新的、充满力量的可能在召唤着他。可师傅……他眼前浮现出张师傅揉腿时那隐忍痛苦的神情,还有摊子前那些熟悉而依赖的面孔。他辗转反侧,土炕被他翻来覆去压得吱呀作响。窗外的秋虫不知疲倦地鸣叫着,更添烦乱。直到后半夜,他才在纷乱的思绪中沉沉睡去,梦里尽是军装的绿色与工具箱的棕色在纠缠不清。
第二天,他顶着两个黑眼圈,脚步沉重地来到摊子前。张师傅已经生起了炭炉,铁壶嘴正丝丝地冒着白汽。树生低着头,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师傅……我……我想去当兵。” 他不敢看师傅的眼睛,手指紧紧抠着工具箱粗糙的边缘,仿佛那是最后的依靠。
张师傅正在给锥子上蜂蜡的动作顿住了。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壶嘴的白汽还在无声地升腾。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树生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终于,张师傅缓缓放下锥子和蜂蜡块,抬起布满皱纹的脸。他深深地看着树生,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树生预想中的惊愕或责备,也没有挽留的不舍,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平静底下,翻涌着树生看不透的复杂情绪。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只吐出一个字,低沉却异常清晰:
“好。”
几天后,离别的日子到了。深秋的夜晚,寒意刺骨,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瓦片,也敲打着树生忐忑的心。昏黄的灯光下,树生正笨拙地捆扎着自己简单的行李——几件换洗衣裳,一床薄被。门轴发出喑哑的呻吟,张师傅推门走了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厚实的旧蓝布仔细包好的长条包裹。屋外挟裹进来的冷风,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让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了几下。
“树生。”张师傅的声音比平日更沙哑些。他把包裹递过去,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树生连忙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解开布包,里面是一双崭新的、针脚细密得惊人的千层底鞋垫。那鞋垫厚实挺括,能看出用了上好的新白布一层层叠纳而成,针脚细密均匀,排列整齐如士兵的队列,边缘收得干净利落,摸上去硬实又带着布料的柔软,散发着新布的清香和浆洗过的洁净气息。
“垫在军鞋里,”张师傅的声音低沉缓慢,每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跑再远的路,脚底板……不磨泡。” 昏黄的灯光下,树生看到师傅扶着炕沿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站立的姿势有些异样地僵硬。
“师傅,您……”树生捧着那鞋垫,觉得它沉甸甸地压着心口,喉头哽咽。
张师傅似乎想转身离开,可刚一挪动那条左腿,一阵剧烈的疼痛猛地攫住了他。他身体一晃,额头瞬间沁出大颗冷汗,脸色变得灰白,几乎站立不住,猛地用手撑住坑沿,才勉强稳住身体。他急促地喘着气,那条支撑不住的左腿微微颤抖着。
“师傅!”树生惊呼一声,慌忙放下鞋垫,上前扶住他,让他在炕沿坐下。他急切地蹲下身,想卷起师傅左腿的裤管查看。
“别动!”张师傅猛地按住树生的手,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的手像铁钳一样冰冷有力。树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喝止震住了,僵在原地,不解地望着师傅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张师傅喘息片刻,抬起头,避开树生焦急探询的目光,望向窗外无边的雨夜。沉默在狭小的土屋里弥漫,只有雨声单调地敲打着窗棂。过了许久,久到树生以为师傅不会再开口时,他才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仿佛积压了半生的尘土。
“唉……都是老皇历了。”他声音暗哑,像被砂纸磨过,“当年……在那边,零下几十度,趴在雪窝子里……冻的。”他粗糙的手掌无意识地、反复地揉搓着左膝,“命是捡回来了,这条腿……算是交待在那儿了。” 他没有说“那边”是哪里,但树生心里猛地一抽,瞬间明白了师傅从不提起的过往,明白了那瓶虎骨酒为何原封不动,明白了那沉默如山的脊梁为何总是挺得那样直,明白了那双看透鞋履纹路的眼睛深处,为何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苍凉。师傅的手,此刻死死按着的,不仅仅是那条伤腿,更是一段尘封的、滚烫的岁月。
树生蹲在师傅面前,仰望着那张在昏暗灯下沟壑纵横的脸。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覆在师傅那只紧按着膝盖的、青筋毕露的大手上。那手冰冷而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的坚硬。树生感到一股汹涌的热流直冲眼眶,他用力眨了眨眼,将那酸涩强压下去,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师傅的手,仿佛要将自己年轻的热血和力量传递过去。张师傅没有再推开他,只是任由树生握着,浑浊的目光越过树生的头顶,望向窗外沉沉的雨幕,里面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情绪。油灯的火苗安静地燃烧着,将师徒俩依偎的剪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微微晃动。
十年光阴,弹指一挥。又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春天,青石镇的石板路被一场新雨洗得清亮。桥头,那个熟悉的位置,修鞋摊依旧在。只是坐在小马扎上的,已不再是那个佝偻的身影。树生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正低头专注地对付一只裂了口的胶鞋。他身边,一个十来岁、虎头虎脑的男孩有样学样,正拿着一把小锉刀,小心翼翼地打磨着一块橡胶补丁的边缘,小脸绷得紧紧的,满是认真。
“顺子,锉的时候,手腕得稳,劲儿要匀。”树生头也没抬,声音温和,“你看这胶鞋帮子软,锉狠了,边儿就毛了,粘不牢靠。” 男孩顺子用力点点头,放轻了手上的力道。
“小张师傅!”一声洪亮的招呼传来。树生抬起头,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是当年的王会计。如今他头发花白了大半,步履却依旧风风火火,手里提着一只磨歪了跟的旧皮鞋,脸上挂着热络的笑。
“王叔,您这鞋,可是有年头了。”树生笑着接过鞋,习惯性地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又用手指在鞋底边缘、鞋帮内侧几处关键位置细细按压、摩挲。他粗糙的指腹划过皮革的纹路,一种熟稔于心的感觉瞬间流淌回来。
“可不是嘛!”王会计感慨,“还是当年你师傅给‘精修’过的那双!嘿,这鞋底子都换过两次了,可这鞋面儿,你师傅补的那块‘疤’,愣是比别的地方还结实!这不,鞋跟又不行了。”他指着磨偏的鞋跟。
树生仔细检查着,目光扫过鞋帮内侧。果然,在靠近脚踝的位置,那块颜色纹理近乎天衣无缝的圆形补丁,经过漫长岁月的打磨,边缘微微泛着柔和的油光,反而比周围的皮革显得更有韧性和质感。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抬头笑道:“行,王叔,这跟得换。您坐会儿,喝口水,很快就好。”
顺子机灵地跑去桥边的小店,用搪瓷缸子端了热水来。王会计接过缸子,坐在树生递过来的小马扎上,看着树生利索地拆下旧鞋跟,从工具箱里挑出大小合适的橡胶块,熟练地切割、打磨。那工具箱,正是张师傅留下的那个,边角早已磨圆,漆皮斑驳,却擦拭得干干净净,里面工具摆放得一丝不苟。
“顺子这孩子,有灵性,跟你当年一样。”王会计看着顺子又拿起一只需要粘胶的凉鞋,学着树生的样子仔细涂抹,忍不住夸道。
树生手上动作没停,用小锤子将新的橡胶鞋跟稳稳地钉在鞋底上,发出笃笃的轻响。他看了一眼专注的顺子,目光温和:“嗯,是块好料子。肯学,手也稳。” 他拿起锉刀,开始打磨新鞋跟的边缘,让它与旧鞋底完美过渡,动作流畅而沉稳,依稀可见当年张师傅的影子。
“唉,你师傅要是能看见……”王会计喝了口水,望着悠悠流淌的河水,语气带着深深的怀念,“老张头那双手,真是神了。他走的时候,安安静静的,就像……就像他补好了一双鞋,收拾干净了摊子,就那么走了。”
树生打磨鞋跟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想起十年前那个离家的雨夜,想起那双沉甸甸的千层底鞋垫,想起师傅按住腿时那决绝而苍凉的眼神。师傅走得很突然,在一个平静的冬日午后,靠在摊子后的墙角,像是睡着了,手里还捏着一只没补完的小布鞋。树生远在部队,没能赶上最后一面,这成了他心底一道无法弥合的伤痕。
“是啊,”树生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放下锉刀,拿起一块软布,蘸了点鞋油,开始均匀地擦拭新换的鞋跟和整个鞋底,动作轻柔而专注,“师傅他……走得很干净,像他做的活儿一样。” 他把擦得乌亮的皮鞋递给王会计,“王叔,您试试,看合脚不?”
王会计穿上鞋,在地上用力踩了踩,又走了几步,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好!好!跟新的一样!还是你这手艺地道!”他掏出钱递给树生。
树生笑着摆摆手:“老熟人了,王叔,算了。”
“那不行!规矩不能坏!”王会计执意把钱塞到树生手里,又拍了拍顺子的肩膀,这才提着鞋,心满意足地走了。
夕阳的金辉温柔地洒满青石桥,给河水镀上一层流动的金箔。摊子前暂时没了客人,只有河水汩汩流淌的声响,间或夹杂着远处公路上隐约传来的汽车鸣笛。
树生没有立刻收拾工具。他默默打开那个承载了太多岁月的旧工具箱,手指在磨得光滑温润的木纹上缓缓抚过,如同抚过一段无声的岁月。他拿出那双珍藏了十年的千层底鞋垫。尽管保存得极为精心,岁月还是在雪白的布面上留下了淡淡的泛黄痕迹,细密的针脚却依旧清晰可见,无声地诉说着当年灯下那双颤抖的手所倾注的心血。他把鞋垫递给顺子。
“顺子,摸摸看。”
顺子好奇地接过去,小手在那厚实挺括的布面上摩挲着,感受着那细密如星斗的针脚排列带来的独特触感。“好厚实!好硬!”他惊叹道。
“嗯,”树生点点头,目光悠远,“这是你师公……临走前,给我纳的。”
“师公?”顺子仰起小脸,眼睛亮晶晶的,“就是那个……很厉害的补鞋爷爷?”
“对,很厉害。”树生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他拿起摊子上王会计刚送还的那只旧皮鞋,手指习惯性地、极其自然地抚过鞋帮内侧那块圆形的、泛着温润光泽的补丁。指腹下传来的,是皮革特有的韧性和岁月打磨出的柔滑。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师傅灯下凝神屏息、如同修复珍宝般的身影,看到了那沉默背后如山岳般的担当。
“顺子,”树生收回手,看着男孩清澈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却异常清晰,“记住,咱们补的,不只是鞋。”
顺子似懂非懂,但师傅眼中那份沉甸甸的郑重,他感受到了。他低头,学着树生的样子,伸出小手,也轻轻摸了摸那只旧皮鞋上那块特别的补丁。指尖传来的触感,温厚而踏实,如同脚下这片沉默的土地。
河水无声地流淌,映照着天边绚烂的晚霞。桥头这小小的修鞋摊,像一枚嵌入青石镇肌理的、温润的旧补丁。树生静静坐着,目光掠过顺子稚嫩的侧脸,掠过那口敞开的、盛满故事的旧木箱。箱子角落里,静静躺着一把树生从部队带回来的、小巧的不锈钢多用钳,锃亮的光泽与那些老旧的木柄工具相映成趣。他的视线掠过桥下不息的水流,掠过河对岸几栋新起的贴着白瓷砖的楼房,望向小镇深处升起的袅袅炊烟,以及更远处,田野间偶尔闪过的、收割后翻整土地的农机灯光。夕阳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青石板上,那影子沉默而坚定,仿佛与桥、与河、与这方水土已生长在一起。时光在针脚里穿梭,在锥尖下更迭,而有些东西,如同那千层底鞋垫里密纳的针线,如同旧鞋上那不着痕迹的补丁,在岁月的磨洗中,反而愈发清晰、坚韧。他轻轻拍了拍身边的工具箱,木头发出沉闷而温暖的回应。
人这辈子,无论走了多远,脚底下的路,总归是旧的。磨穿了鞋,磨破了脚,也磨亮了岁月深处那些无声的补丁。那补丁里,缝着老理儿,也纳着新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