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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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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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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篾引千条路

通往洞口平溪江村的路,仿佛一条被岁月遗忘的枯藤,在雪峰山余脉的皱褶里艰难地爬行。晴天时,车轮碾过浮土,扬起漫天黄尘,遮天蔽日;雨天则化作一滩烂泥,黏腻地裹住行人脚步,拖拽着整座村庄沉重的呼吸。

村口那棵巨大的老樟树,盘根错节,是村里人心中的神祇,也是德山爷大半辈子守望的坐标。他佝偻的身影常出现在树下,粗糙如树皮的手掌抚过冰凉的树干,目光穿透稀疏的竹影,投向远处模糊的群山轮廓——那里藏着儿子长眠的远方。他儿子小勇,修路时被突然滚落的巨石砸中,再也没能回来。德山爷的叹息随烟雾缭绕飘散,像那裹住村子的尘霾,裹着无声的痛与无尽的念想。

如今,修路的风声终于吹进了平溪江村,如同沉闷已久的山谷骤然灌入一股激流。消息是刚毕业的路桥工程师、也是小勇生前战友的小林带来的。他站在老樟树下,面对聚拢的村民,声音清亮:“各位叔伯,这次修路,咱们要修一条真正的水泥路!通到家门口!”

人群里嗡嗡作响,议论声如溪水般起伏流淌。唯有德山爷,蹲在人群外缘的石墩上,嘴里咬着旱烟杆,浑浊的眼睛望向远处儿子长眠的山峦方向,沉默不语,仿佛那喧嚣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厚壁。

小林工程师的皮尺和测绘仪开始在村里延展,鲜红的标记点如同希望的种子,撒在泥泞的土地上。然而,当那醒目的红点触及德山爷竹篱笆围拢的院落边缘时,仿佛命运的刻痕不经意间碰触到了老人心口最深的伤疤。他耗费半生心血经营的小小竹器作坊,那几间飘散着清新竹香的屋子,恰恰挡在了新规划的路线上。

小林捏着图纸,鼓起勇气踏进院子。德山爷正埋首于竹篾之间,篾刀在他指间灵动游走,动作精准而沧桑。小林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和一种近乎恳切的郑重:“德山爷,按规划,您这作坊……得挪一挪地方。”他展开图纸,指给老人看。<修改>小林的目光扫过作坊里那些熟悉的竹器——小勇曾不止一次跟他提起父亲的手艺,语气里满是自豪。此刻,那些散发着清香的器物,仿佛无声地诉说着过往,也刺痛着小林的心。“叔,”他换了称呼,声音更低了些,“我知道……这作坊是您的心血,也是小勇哥……最记挂的地方。”

德山爷的手猛地停住。篾刀悬在青黄竹篾上方,凝滞不动。他抬起头,目光如冰,扫过图纸上那刺目的红色标记,最终死死钉在小林年轻的面孔上。那眼神里沉淀着太多东西:有对失去儿子的巨大创痛,有对这片亲手经营土地的执着,更有一股被冒犯的怒意如竹篾般尖锐。“挪?”他声音低沉,带着竹节断裂般的脆响,“挪到哪里去?我儿子为修路把命都搭进去了,如今还要来拆我这把老骨头的窝棚?”他猛地挥起篾刀,“咔嚓”一声,将手中一根粗壮的毛竹利落劈开,仿佛斩断了某种虚妄的沟通可能。

小林工程师的图纸在风中微微抖动。他张了张嘴,还想解释补偿方案、新村规划点,可面对老人眼中汹涌的悲愤与决绝,那些字句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高墙,瞬间溃散。他默默收起图纸,退出了院子。阳光斜照在老人倔强的背影上,那背影在竹影里显得格外孤峭。

僵持如村口那棵古樟的根,在泥土深处越缠越紧。村委会几次三番登门,德山爷干脆闭门谢客。平溪江村,这个即将被新路唤醒的村庄,仿佛被卡住了命运的咽喉。年轻人议论纷纷,老一辈摇头叹息,那棵巨大的老樟树沉默地俯视着这一切,仿佛知晓所有悲欢的来处与归途。

僵持的阴云尚未散去,更大的风暴却已悄然酝酿。夏日里闷热异常,空气厚重得如同浸水的棉被。终于,在一个深夜,沉雷滚动,暴雨如天河倾泻,狠狠砸向平溪江村。雨水裹挟着山坡的泥土,汇成浑浊汹涌的洪流,疯狂冲击着堤岸。村口那段本就摇摇欲坠的旧堤坝,在洪魔的咆哮中发出痛苦的呻吟,眼看就要溃决。

刺耳的锣声撕裂雨幕,老村长嘶哑的呼喊在风雨中飘摇:“快来人啊!堤要垮了!护堤!护堤!”

小林第一个冲出住处,毫不犹豫跃入冰冷的泥水中。他奋力搬运石块,试图堵住堤坝上被冲开的口子。水势汹涌,人力渺小。情急之下,小林猛地想起什么,扭头朝着德山爷那紧闭院门的方向,用尽全力嘶吼:“德山爷!古樟树!古樟树根护着堤坝基础啊!”

院门“哐当”一声被撞开。德山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雨水瞬间浇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他浑浊的目光越过喧嚣的雨幕,死死钉在堤坝旁那棵巍然矗立的古樟树上。儿子最后的身影与这棵大树的影子骤然在他脑海中重叠——小勇曾不止一次指着这棵树对他说:“爹,您瞧这树根,盘得又深又密,像不像给堤坝穿了层铁甲?修路时这儿可得千万小心,动了根,堤就悬了!”

老人猛地一颤,仿佛被闪电击中。他不再犹豫,转身冲进作坊里屋,拖出几件沉甸甸的东西——那是几件用粗壮老竹和坚韧藤条精心编制的巨大“蓑衣”,以及几副祖传的、用于抬举重物的结实竹杠和绳索。他迅速将“蓑衣”套在身上,那竹片层叠的盔甲在雨中泛着冷硬的光。他扛起竹杠绳索,朝着堤坝决口处,踉跄却坚定地奔去。泥水没过他的小腿,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接住!”德山爷的吼声压过风雨。小林和几个青壮年下意识地接住他抛来的竹杠绳索。老人冲到最危险的缺口边缘,浑浊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他指着堤坝下方一处被洪水猛烈冲刷、已经裸露出来的虬结树根,厉声指挥:“快!石锁!挂住树根!稳根基!”他所说的“石锁”,是村中祠堂前几个废弃的练功石墩,沉重无比。

小林瞬间明白了老人的用意,心头滚烫,立刻嘶声招呼:“听德山爷的!快搬石锁!”

众人被老人那不容置疑的气势点燃,在瓢泼大雨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沉重的石锁被合力抬起,绳索在德山爷手中如有了生命,几个巧妙的缠绕与打结,竟真的将巨大的石锁稳稳沉入水中,利用其重量和古樟树庞大稳固的根系,硬生生拖住了堤坝底部松动的泥土。

风雨如狂兽般扑打着堤坝,浊浪翻滚,撕咬着刚刚沉下的石锁和缠绕其上的粗缆。德山爷套着那身沉重湿透的竹篾“盔甲”,牢牢钉在缺口边缘最湍急的水流里,如同一块扎根于激流中的磐石。浑浊的洪水裹挟着枯枝碎石,猛烈地冲击着他的腰腿,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沉重的闷响和剧烈的摇晃。他脚下泥泞不堪,随时可能被卷走。小林看得心惊肉跳,嘶声喊着:“德山爷!危险!快上来!”

德山爷恍若未闻。他布满老茧的手紧握着粗粝的缆绳,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浑浊的浪头劈头盖脸砸来,他猛地一甩头,甩开糊住眼睛的泥水,目光死死锁住水下那根系与石锁相接的关键处。竹片编织的“铠甲”在巨力拉扯和洪水冲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随时会解体。他咬紧牙关,将缆绳在腰上又死死缠了两圈,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向后坐坠,对抗着洪水的蛮力。那嶙峋的脊背在雨幕中绷成一张蓄满力量的弓,浑浊的浪花在他脚下撞得粉碎,发出绝望的嘶吼。

“稳住!加把劲!”他沙哑的吼声穿透雨幕,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镇定。岸上和小林一起拉拽绳索的青壮们,被老人这搏命般的姿态激得血脉贲张,喉咙里迸发出野兽般的号子,拼尽全身力气向后拽去。缆绳绷紧如弓弦,在洪水中颤抖,却奇迹般地在老人搏命般的定力和众人合力下,牢牢拖住了堤坝的根基。那棵巨大的古樟树在风雨中巍然不动,深扎于泥土的根脉,此刻仿佛通过绳索,与堤坝上那个倔强的老人紧紧相连,共同承受着洪水的滔天恶意。

雨水和汗水模糊了视线,沉重的竹甲压迫着呼吸。就在小林几乎绝望地以为老人会被下一个浪头卷走时,德山爷猛地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嘶吼,双脚在泥泞中蹬出深深的沟壑,身体爆发出最后的、近乎燃烧的力量,向后狠狠一坐!岸上的众人也同时发出震天的呐喊,绳索猛地向后一挫!

奇迹发生了。那汹涌撕咬堤坝基石的浊流,仿佛被这汇集了所有意志的合力扼住了喉咙,势头骤然一滞!被冲开的口子,在石锁、缆绳、古树根和血肉之躯的联合阻挡下,水流终于被逼着改变了方向,从相对稳固的侧面奔涌而下。虽然依旧汹涌,但堤坝主体,保住了!

那一刻,堤坝上死寂了一瞬,只有暴雨砸落和洪水不甘的咆哮。接着,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带着哭腔的欢呼,瞬间点燃了整个堤岸。小林连滚带爬地冲向水中的德山爷,和几个青年一起,七手八脚地将几乎脱力的老人从冰冷的激流中架了出来。老人的身体沉重如石,那身湿透的竹甲更是冰冷刺骨,但他脸上却奇异地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

雨势在黎明前渐渐收敛,如同暴怒的巨兽终于耗尽了力气,喘息着退去。浑浊的洪水失去了最初的狂暴,开始温顺地沿着被驯服的河道流淌。堤坝,这平溪江村最后的屏障,在惊涛骇浪中挺了过来。人们精疲力竭地瘫坐在泥泞的堤岸上,脸上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

小林抹了一把脸,走到德山爷身边。老人正背靠着一块冰冷的石头坐着,那身救命的竹甲已被卸下,搁在一旁,湿透的单衣紧紧贴在身上,显露出嶙峋的骨架。他微微喘着气,目光越过狼藉的堤岸,长久地凝视着那棵老樟树。一夜风雨,古树依旧苍劲,只是树根处被冲刷得更加裸露,盘虬卧龙般深深扎进泥土里,无言地诉说着守护的坚韧。树下,浑浊的水流环绕而过,却再难撼动其分毫。<修改> 晨光艰难地穿透云层,落在老人湿漉漉的头发和沟壑纵横的脸上。他就那样坐着,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棵与儿子记忆相连、昨夜又一同抵御了灭顶之灾的古树上。浑浊的泥水顺着他嶙峋的脊背往下淌,仿佛也带走了某种沉重的东西。堤坝保住了,这棵树保住了,可儿子呢?他微微阖上眼,冰凉的雨水混着滚烫的什么滑过脸颊。再睁开时,眼底那层厚厚的冰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丝……释然?

“德山爷,”小林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深深的敬意,“多亏了您……多亏了这树根。”

德山爷缓缓转过头。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长久地、深深地看着小林那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仿佛要透过这张脸,看到另一个同样年轻、同样为路献出一切的身影。许久,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声音低沉得像从泥土里发出:“那娃……小勇走之前,也惦记着这树根……”

他停住了,浑浊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动,最终又归于沉寂。他扶着石头,吃力地站了起来,身体晃了一下,小林赶忙伸手扶住。老人摆摆手,挣脱了搀扶,目光不再看树,而是投向自家院子的方向,望向那几间在晨光熹微中静默的竹器作坊。那里曾是他的全部世界,浸透了半生心血和对早逝儿子的念想。

“拆吧。”德山爷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头,在疲惫的人群中激起涟漪。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量,然后清晰地说下去,每一个字都带着决断的重量:“作坊……该拆了。路,得修。照图纸来。” 他没有看小林,仿佛只是对着晨曦宣告一个决定。

小林愣住了,喉头猛地一哽,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在胸腔里激荡冲撞。周围的乡亲们也听到了,短暂的寂静后,低低的议论声响起,目光复杂地聚焦在老人那挺直的、却分明承载着巨大重量的背影上。

天光终于大亮,将平溪江村从暴雨的惊悸中温柔唤醒。几天后,伴随着机器的轰鸣和乡亲们自觉的帮工,新的路基工程正式动土。这一次,没有阻碍。德山爷那几间飘着竹香的作坊,是他亲手拆下的第一根梁木。沉重的木料落地时发出闷响,震起一片尘土。老人站在飞扬的尘土里,沉默地看着,脊背挺得笔直,像村口那棵历经风雨的老樟树。他没有说话,只是弯腰,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几根上好竹篾,粗糙的手指在青黄光滑的篾条上缓缓摩挲,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沉睡的婴孩。阳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深刻的皱纹上,那双曾布满固执与悲怆的眼睛,此刻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

小林工程师拿着图纸快步走来,<修改>声音沉稳而带着一种汇报成果的踏实感:“德山爷,您放心。新路基这里,”他指着图纸上清晰标注的一块区域,“特意留出了足够的缓冲带,绕开了老樟树的主根脉。这树,咱一定护得稳稳当当!”

老人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图纸,再次投向那棵沐浴在阳光下的古樟。树叶在风中轻轻摇曳,沙沙作响,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又像一句古老的应许。他布满老茧的手,依旧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几根光滑的竹篾,那触感如同连接着过往时光的丝线。半晌,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嗯,好。”

秋阳高照,将新铺就的水泥路面晒得温润坚实,像一条闪亮的银带,蜿蜒穿过平溪江村青翠的怀抱,最终与山外那个广阔的世界紧紧相连。通车那天,没有喧天的锣鼓,也没有冗长的致辞。老樟树浓密如盖的荫凉下,村史馆——那座由老祠堂精心修缮而成的建筑——静静敞开着朴实的木门。

馆内一角,德山爷安然坐着,面前摆放着几件刚完工的竹器:精巧的竹篮盛着新收的山果,细密的竹筛晾着刚采的野菊,还有几只振翅欲飞的竹蜻蜓,轻盈地停在他的掌心。几个村里的娃娃围在他身边,小脑袋挤在一起,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着老人那双仿佛被岁月浸染成古铜色的手。只见他枯瘦的手指异常灵活地翻飞着,一根根青黄的竹篾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他掌心温顺地弯曲、穿插、咬合。

“瞧,”老人声音低沉和缓,拿起一只编好的小竹篓,“这篾啊,要顺着它的‘性儿’来。硬掰,它就断;顺着它的纹路,慢慢引着它走……”他手中的篾刀轻轻划过篾条边缘,动作轻柔得像拂过初生嫩芽的微风,一缕薄如蝉翼的竹丝随即飘落下来。<修改>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过眼前的竹篾,望向更远处,“甭管多硬实的料,都得顺着它的理儿,劲儿使对了地方,它自个儿就服帖了……”

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只光滑的小竹篓,又仰起脸,<修改> 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窗外阳光下那条泛着柔和光泽的新路。

德山爷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孩子们好奇的小脸,穿过敞开的木门,落在那条崭新的路上。阳光在平坦的水泥路面上跳跃,一直延伸到目力难及的远方,那是儿子小勇曾梦想踏足的方向,也是小林工程师和无数双手共同引向的未来。老人布满皱纹的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像一道被时光磨平了棱角的山梁。<修改>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那只精巧的竹蜻蜓轻轻放在小姑娘摊开的掌心。

屋外,新路旁,那棵被特意保留下来的古樟树,经历过风雨和移栽的阵痛,早已稳稳地扎下了新根。虬劲的枝干在秋日澄澈的蓝天下恣意舒展,浓密的树荫温柔地覆盖着身下那条光亮的路。风过处,树叶簌簌作响,细碎的光斑在路面上轻盈地跳跃、流淌,如同无数金色的溪流,沿着这条新生的脉络,奔向村庄深处,也流向山外更广阔的天地。

新路沉默地承载着方向,古树温柔地筛下光阴,而老人手中那纤细却坚韧的竹篾,依旧在指间无声地穿梭、缠绕、生长——如同那些看不见却深深扎根的根脉,在泥土之下,在人心深处,默默编织着平溪江村生生不息、绵延不绝的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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