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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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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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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铆

天刚蒙蒙亮,刘金锁老汉就起了身,摸索着穿好衣裳。院子里,他蹲在墙角,长久地凝视着那把斜靠在土坯墙上的老铧犁。犁头下那块原本该紧紧咬合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个刺眼的豁口——那枚维系犁头与犁身的铧钉,断了。这犁跟了他大半辈子,从生产队时期就跟着他,犁头在泥土里磨砺得锃亮,犁身也被他的汗水浸透了无数次,油亮亮的,成了他身体延伸的一部分。他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断裂处,如同抚摸着岁月深处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犁头没了铧钉,就像人散了骨架,瘫软在地,再也无法站立起来。

“唉!”一声沉重的叹息从他干瘪的胸腔里挤出来,砸在清冷的晨雾里。这犁,是土地对他的召唤,更是他一生勤恳的印记。他弯腰,双手沉重地拾起那枚断裂的铧钉,沉甸甸的金属上,布满了他几十年辛劳磨出的印记。他小心翼翼地将断钉揣进贴身的衣兜里,沉甸甸地压着心口。他必须去赵家铺子,找那个倔得像块生铁的老铁匠赵振邦。

太阳刚刚爬过东边的山梁,将柔光洒在刘金锁身上,他踏着露水,走向村东头那座有些年头的铁匠铺。铺子门口,炉火已燃,映着赵振邦沟壑纵横的脸庞。他正闷头敲打着一块烧红的铁,火星四溅。刘金锁走上前去,掏出那枚断钉,递过去,声音干涩:“老赵,看看这个,还能铆回去不?”

赵振邦停下手中的锤,瞥了一眼断钉,又抬眼看看刘金锁,眼神锐利得像刚淬过火的刀尖。他接过断钉,粗粝的手指摩挲着断面,眉头皱得更深,仿佛能拧出铁锈来。“老刘头,你这钉,”他咂摸了一下嘴,声音带着火炉的余温,“这材质,早不行了,脆了,风一吹都怕散架。铆回去?再使唤,那就是糊弄土地爷呢!”他摇摇头,随手把断钉往旁边一个盛着杂铁废料、布满黑灰的木箱里一扔,发出“哐啷”一声脆响,像是给一个时代敲响了休止符。“趁早换新的吧,供销社那新式犁,轻巧,带轮子,省牛省人。”

这话像根刺,猛地扎进刘金锁心里。他梗着脖子,脸上沟壑里的尘土似乎都跟着激动起来:“换新的?说得轻巧!这犁跟我多少年了?哪块土坷垃它没啃过?供销社那些铁皮架子,轻飘飘的,能扎得进咱这老地?”他往前凑了一步,指着赵振邦刚扔下锤子的铁砧,声音有些发颤,“你老赵的手艺呢?当年给公社修农机那股劲儿呢?这老物件,你真就眼睁睁看它废了?”他的目光灼灼,像要穿透赵振邦脸上那层被炉火烤出的漠然硬壳。

铺子里一下子静了,只有炉火发出噼啪的轻响,跳跃的火苗映着两张同样倔强、同样被岁月侵蚀得沟壑纵横的脸。赵振邦沉默着,弯腰拾起风箱杆子,猛力推拉起来,炉火“呼”地一声窜得老高,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空气,映得他半边脸膛通红。那红光,照不进他眼底的沉郁。他闷声说:“手艺?手艺顶个屁用!能顶饭吃?能顶那新机器快?”他下巴朝供销社的方向扬了扬,“现在谁还稀罕这些老笨重?连我那不成器的徒弟都嫌累,嫌没出息,跑城里打工去了!这铺子……”他环顾了一下这间堆满旧铁、烟熏火燎的屋子,眼神黯淡下去,“早晚也得熄了火。”

刘金锁被这突如其来的灰心噎得说不出话,胸膛起伏着,像拉坏的风箱。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喉咙却像被炉灰堵住了,只发出一阵沉闷的干咳。他看着赵振邦重新抡起锤子,那锤声一下一下,沉重地砸在烧红的铁块上,也砸在他心头,一声声都带着钝痛。他默默退后一步,蹲在铺子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浓荫里,树皮粗糙的纹理硌着他的背。他摸出旱烟袋,手指哆嗦着,好半天才点着。辛辣的烟雾吸进肺里,却驱不散那份沉甸甸的失落。他眯起眼,看着远处田垄上,一台崭新的、涂着绿漆的小型拖拉机正突突地冒着青烟跑过,轻快地翻起黑亮的泥浪。那声音,那景象,像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的固执,也抽打着赵振邦的沉默。

阳光渐渐毒辣起来,蝉在树上嘶鸣,叫得人心烦意乱。刘金锁蹲得腿脚发麻,正想起身离开,一个清脆的童音打破了僵局:“爷爷,爷爷!俺爹让俺来问问,咱家的锄头修好没?”小孙子石头像只灵活的泥鳅,一头钻进了铁匠铺。远处田垄上,隐约传来石头爹粗着嗓门的喊声:“石头!麻利点!”

赵振邦脸上的冷硬线条,在看见孙子的瞬间不易察觉地松动了一下,像铁块遇热后微微的变形。他放下锤子,从墙角拿起那把磨得锃亮的锄头递给石头:“喏,修好了,让你爹使唤去吧。”石头接过锄头,好奇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落在了墙角那个敞开的、装着废铁的木箱上。他眼尖,立刻看到了里面那枚断裂的铧钉,黑乎乎,毫不起眼。他伸出沾着泥巴的小手,把它捡了出来,举到赵振邦面前:“爷爷,这是啥?咋断了?怪可惜的!”

孩子天真的问话,像一枚小小的石子,投入了赵振邦沉寂的心湖。他望着孙子那双清澈得不染一丝杂质的眼睛,又看看石头手里那枚被刘金锁视若珍宝的断钉,喉头滚动了一下。他粗糙的大手接过那枚断钉,指腹再次抚过那粗糙的断面,那触感似乎与往日不同了,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温度。他抬眼,目光越过石头的小脑袋,落在铺子外槐树荫下那个同样沉默倔强的身影上。

“唉……”赵振邦长长地、沉沉地叹出一口气,那叹息里积压了太多东西——手艺的落寞,徒弟的离去,时代的飞转,还有眼前这枚断钉所承载的另一个老人一生的重量。炉火映着他复杂的眼神,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融化、流动。

他转身,不再看孙子,也不再看刘金锁,而是弯下有些佝偻的腰,开始在那堆如同小山般杂乱、沾满油泥的工具和边角料里翻找起来。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固执的专注。手指在冰凉的铁件中摸索,叮当作响,像在唤醒沉睡的记忆。终于,他的动作停下了,布满老茧的手从一堆废铁深处,摸出几块颜色发暗、却隐隐透出沉甸甸质感的钢料。他掂了掂分量,又用指关节敲了敲,那声音沉闷而笃实。他走到炉前,将钢料小心地埋进最旺的炉心。

“拉风!”赵振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

石头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兴奋地“哎”了一声,像只小猴子般蹿到风箱前,使出吃奶的劲儿,笨拙却卖力地推拉起来。小小的身体随着风箱杆前后晃动,脸憋得通红。沉寂已久的炉火,在新鲜空气的鼓动下,猛地爆发出“轰”的一声欢鸣,火苗骤然蹿起老高,贪婪地舔舐着炉膛,金红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昏暗的铺子,也照亮了赵振邦重新变得锐利起来的眼睛。那火焰,似乎也重新点燃了什么。

刘金锁在树荫下猛地抬起头,旱烟杆差点掉在地上。他看着铺子里那骤然升腾的烈焰,看着赵振邦被火光勾勒出的、重新挺直的背影,心口那团淤塞的闷气,仿佛被这滚烫的热浪猛地冲开了一道缝隙。

那几块沉甸甸的钢料,在炉心最炽烈的拥抱中,渐渐褪去暗沉的外衣,显露出内里通体透亮的赤红,如同几块凝固的夕阳,在炉膛里不安地悸动。赵振邦用长铁钳精准地夹出其中一块,那火红的热铁仿佛有生命般流淌着光。他把它稳稳地置于铁砧之上,那铁砧黝黑厚重,不知承接了多少代铁匠的汗水与锤打。

“老刘!”赵振邦一声低喝,声音在灼热的空气中嗡嗡作响。

刘金锁浑身一震,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扔掉旱烟杆,几个箭步就冲进了火星四溅的铺子中央。他甚至没问要做什么,只是本能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赵振邦递过来的那柄小一号的手锤。锤柄是温热的,带着老赵手掌常年握持留下的油润感。几十年的老伙计了,有些话,不需要出口。

赵振邦眼神一凝,双手紧握大锤,那柄陪伴了他大半生、锤头已被磨得发亮的大锤,带着千钧之力,裹挟着风声,轰然砸落——“当!”

巨响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几乎就在锤头离开铁块、火星四溅的瞬间,刘金锁的小锤紧跟着落下,精准地敲击在大锤刚刚砸过的位置边缘——“叮!”声音清脆,如同应答。

“当——!”

“叮——!”

大锤沉重如雷,是大地深沉的脉搏;小锤轻灵似电,是生命坚韧的应答。两柄锤,一老一少,却在此刻奏响了最原始也最和谐的乐章。炽热的火星随着每一次敲击,像金色的飞蛾般从铁砧上狂舞着溅开,扑向他们布满岁月刻痕的脸颊、汗湿的粗布衣衫。汗水立刻从每一个毛孔里争先恐后地涌出来,蜿蜒流淌,在通红的炉火映照下,如同熔化的铜水,流过额头的沟壑,流进眯起的眼角,最后砸在滚烫的铁砧和地面上,发出“滋啦”的微响,瞬间化作一缕白烟消散。两个老汉,像两棵在熔炉边燃烧的老树,沉默着,唯有那“当——叮——当——叮——”的敲击声,在狭小的铺子里反复撞击、回荡,越来越快,越来越密,如同他们胸腔里重新擂响的、不肯服输的心跳。铺子门口,不知何时悄悄聚拢了两三个半大小子,都是刚放学或下地回来的。他们伸长了脖子,屏息看着这难得一见的“双锤合璧”,眼神亮得如同炉膛里跳动的火苗。其中一个指节粗大的,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仿佛那锤子也握在自己手中。

那赤红的钢块,在双重锤音的锻造下,在汗水与火星的洗礼中,痛苦而奇妙地延伸、变形,渐渐褪去灼眼的火红,呈现出一种柔韧的暗橘色,最终被锻打成一枚粗壮、厚实、带着新鲜锻打痕迹的崭新铧钉雏形。炉火跳跃着,映照着两张流淌着汗水、却焕发着奇异神采的脸庞。

赵振邦用铁钳夹起那枚初具形态的铧钉,将它浸入旁边盛满清水的旧木桶里。“嗤——!”滚烫的金属与冷水相遇,爆发出巨大的声响,浓密的白汽如同地气般汹涌升腾,瞬间弥漫了整个铺子,带着浓烈的铁腥味和灼热的水汽,模糊了人影,也模糊了时空的界限。待到白汽散开,一枚黝黑、坚实、泛着冷冽蓝光的新铧钉,静静地躺在铁钳上,如同沉眠后苏醒的勇士。

刘金锁放下小锤,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滚烫,仿佛也带着铁水的余温。他抬起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烟灰的混合物,露出底下泛红的皮肤。他看着那枚新铧钉,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感激的话,却又觉得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轻飘。他粗糙的手掌,只是用力地在赵振邦同样汗湿的肩膀上,重重地按了一下。这一按,胜过万语千言。

赵振邦没有回头,肩膀却在那重重的一按之下微微沉了一下。他弯腰,从工具箱最底层,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层层包裹的油布,露出一枚表面光滑、泛着柔和铜光的旧铧钉模型,那是他师父传下的,几乎成了铺子的图腾。他小心翼翼地将刚淬火的新铧钉,与那枚古老的模型并排放在铁砧上。一旧一新,黝黑与铜黄,粗糙的锻痕与光滑的包浆,在炉火的跳跃下,沉默地对话。它们承载着不同的时光,却指向同一个方向——让犁铧,深深地、稳稳地咬进生养他们的土地。

“老刘,”赵振邦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你说的对,这老物件……是能铆住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自己这间烟熏火燎、堆满老伙计的铺子,落在门口那几个看得入神的半大小子身上——尤其多看了一眼那个指节粗大、攥紧拳头的少年——最后落在孙子石头那张沾着煤灰、却写满好奇与兴奋的小脸上,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沉淀,在凝聚,“不光能铆住犁头,兴许……也还能铆住点别的。” 他的目光扫过门口那几个看得入神的半大小子,“这‘铆’字,不只是接上断口,更是要把这老辈人的心气儿,铆进后生的骨头缝里去。”

几天后,夕阳熔金,将西边的天空烧得一片绚烂。刘金锁的新铧钉,稳稳地铆住了犁头与犁身。他套上老黄牛,扶着犁柄,稳稳地行走在自家的田垄上。锋利的犁铧深深切入肥沃的土地,身后翻起笔直、油亮、散发着泥土清香的崭新犁沟,像大地上新生的、充满力量的皱纹。泥土顺从地翻滚着,散发出春天特有的、潮湿而温厚的气息,那是生命最原始的芬芳。

远远地,他看见赵家铁匠铺那扇破旧的木板门重新敞开了。门楣上,新挂起一块刨得溜光水滑的木招牌,上面用墨汁端端正正写着几个粗犷有力的大字:“赵记铆合”。铺子里,炉火正旺,映着赵振邦专注打铁的身影。他身边围着的不再是两三个,而是五六个村里的半大小子和后生。那天攥紧拳头的少年也在其中,指节上还带着新鲜的划痕,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赵振邦手中的小锤,学着那节奏,手指在裤缝上轻轻敲击。 赵振邦一边抡锤,一边大声指点着什么,那略带沙哑的嗓音,被风送过来,断断续续,却充满了久违的生气。铺子外,路过的几个老伙计探头张望,脸上带着惊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啧啧两声,才扛着锄头继续往田里去。

晚风带着新翻泥土的湿润气息,温柔地拂过刘金锁满是汗渍的脸颊。他停下犁,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冰凉的犁柄,感受着那枚新铧钉传递上来的、坚实无比的力量。他抬起头,望向铁匠铺的方向,炉火的光芒在渐深的暮色里跳跃着,温暖而执着。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那笑容里,有泥土的憨实,有铁器的坚韧,更有一种穿越岁月风霜的安然。

他明白了,赵振邦那日所说的“铆住点别的”是什么。这枚铧钉铆住的,何止是一把老犁?它铆住了手艺人的脊梁,铆住了土地的记忆,也铆住了这看似飞转的时代里,那些不肯轻易散落的、沉甸甸的根。那炉火映照下的年轻身影,那招牌上朴拙有力的“铆合”二字,不正是老根上悄然萌发的新芽么?

月光无声地流淌过村庄,将赵家铺子新挂的招牌染上一层柔和的清辉。铺子深处,炉火余烬未熄,映照着墙角木架上那枚新锻的铧钉——它黝黑、粗粝,带着火与汗的印记,沉默地躺在老铁匠那枚磨得温润的铜铧钉模型旁边。新与旧,刚与柔,在幽微的光里无言相对,像两颗彼此确认的心跳,在时间的砧板上,铆住了这片土地深处不灭的温热与回响。那枚新铧钉的影子,被月光拉得长长的,仿佛正稳稳地铆向更远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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