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洞口县的老屋,蜷伏在雪峰山的余脉里,山峦如凝固的绿波,层层叠叠,拥抱着稀落的村舍。村前那条蓼水河,清瘦而温顺,像一根盘曲的银线,缝补着两岸的田地与人家。河水汤汤,不舍昼夜,映着两岸的沧桑与悄然萌动的新意。
我从深圳回来时恰值春深,田垄间新绿如泼,秧苗已怯怯地站稳了脚跟。村庄里青壮者鲜见,多是些斑白了鬓角的老人,和几个不知忧惧的细人唧。年轻人似水般流走了,散入城市那陌生而巨大的容器里,村子则如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空贝壳,守着些残存的旧日回声。然而,这寂寥并非终曲,只是另一种坚韧生长的序章。
春耕:佝偻的脊梁与无声的守望
清晨薄雾如纱,尚未被阳光的手指撩开,村东头的德山阿公便扛着他那把磨得溜光的锄头下了地。他那脊背弯成了一张紧绷的弓,脚步却异常沉稳,一步一步踏在湿润的田埂上,像一株倔强负重的老树,根系深扎在脚下的泥土里。他侍弄的是一块巴掌大的水田,儿女多次劝他歇着,他只是瓮声瓮气地说:“荒着?心慌。手脚动动,筋骨舒坦,地也欢喜。” 他赤脚踏入微凉的水田,浑浊的泥水漫过脚踝。去年冬天,这块田的东角被野猪拱过,秧苗稀疏。德山阿公蹲下身,手指捻起一株被啃剩的残苗,眉头拧成疙瘩。他转身从田埂的竹篓里摸出一个小布袋,里面是混合了草木灰和碾碎的苦楝树叶的粉末——这是他防虫的土方子。他仔细地将粉末撒在受损的秧根处,动作轻柔得像在包扎伤口。“老伙计,争口气,莫让畜牲看了笑话。” 他对着秧苗低语,仿佛它们真能听懂。
晌午的暖阳爬上老槐树虬劲的枝桠,筛下斑驳的光影。树下,几位阿婆如约而至。桂阿婆提着一个竹篮,里面是纳了一半的千层底布鞋。针在她枯瘦却异常灵巧的手指间穿梭,细密的针脚,仿佛在缝补时光的缝隙。
“桂阿婆,你这鞋底,是给你屋里哪个崽女的细人唧纳的咯?”旁边的秋菊阿婆打趣道。
桂阿婆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望向远处黛青的山峦,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给满崽屋里的毛毛。满崽打电话讲,城里的鞋,贵,还冇得自己做的熨帖。我做的,软和,养脚。”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鞋底厚实的棉布,“上回视频,毛毛学走路了,摇摇晃晃,像只小鸭子。满崽讲,毛毛穿我做的鞋,站得稳些。” 每一针下去,都牵动着远方血脉的搏动。她干涩的眼底,望穿秋水;粗糙的指尖,捻过丝线。她们扯谈着儿女们的现话,声音不高,却像溪流,潺潺地浸润着树下这片小小的荫凉。话题从城里孙崽的新书包,绕到后山哪块地的油菜花今年开得架势。日子就在这细碎的言语和针线的穿梭中,被拉得悠长而踏实。
夏夜:流萤、虫鸣与橘林的深梦
夏日的夜晚,流萤提着微弱而执着的灯火,在篱落草丛间悄然巡行。虫声密密织成一张温软的大网,笼住了整个酣睡的村子。老人们摇着蒲扇坐在竹床上,竹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细人唧不知疲倦地追逐着流萤,稚嫩的笑声在温热的空气里荡开去,撞在土墙上,又弹回来,清脆得像散落的露珠。
最是难忘那时,村中几乎每户的房前屋后,皆种着几株乃至一小片橘树。夏日里,枝头的果子尚青涩坚硬。德山阿公却已开始他年复一年的仪式——擦拭那些宽大的竹笸箩。他坐在堂屋门槛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用一块湿润的旧布,一遍遍擦拭着笸箩的每一道篾纹,直到那笸箩泛出一种温润内敛的光泽。边缘,早已被他经年的手掌摩挲得光滑无比。
“阿公,橘子还青得硬邦邦的,擦笸箩搞么个咯?”邻家放暑假回来的小孙女蹲在旁边,托着腮帮子问。
德山阿公布满沟壑的脸上漾开一丝笃定的笑意,手上的动作冇停:“细人唧懂么个?家业要趁手,时候到了才冇慌。这笸箩擦亮了,橘子晒上去,才晒得太阳的精气神,甜到心里去咯。” 他擦拭的仿佛不是竹笸箩,而是对秋日丰收那份沉甸甸的盘算与笃信。橘林的深梦里,已酝酿着一场金黄的盛宴。几场暴雨过后,橘叶背面悄悄滋生了一层腻滑的绿苔。德山阿公戴上老花镜,佝偻着背,仔仔细细用刷子沾着稀释的石灰水,一片一片叶子地刷洗。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在古铜色的皮肤上划出亮痕。他时不时停下来,捏起一片被虫啃噬过的叶子,对着光仔细查看齿痕,嘴里念叨着:“红蜘蛛?还是潜叶蛾?得下点苦楝油了……”
秋实:金黄的重量与屏幕里的回响
及至秋深,霜风点染,村前屋后的橘林仿佛一夜之间被泼上了浓重的橙黄,累累硕果沉沉地压弯了坚韧的枝条。甜香在清冽的空气中肆意流淌,染透了整个村庄。丰收的时节到了。
德山阿公和桂阿婆们小心翼翼地穿行在橘树下,粗糙皲裂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托起那沉甸甸的金黄果实。剪刀在枝头发出清脆的“咔嚓”声。沟壑纵横的脸上漾开了深深的笑意,是土地对辛劳最诚实的回响。汗水顺着德山阿公古铜色的脖颈流下,滴在脚下的泥土里,他却浑然不觉,只低声念叨着:“今年雨水匀,日头足,橘子争气哩。老伙计,冇白费我刷叶子、下苦楝油的心血。”
就在这浓郁的橘香里,村头德山阿公家的小晒坪上,悄然有了新景象。他的孙子军伢子,支起一张小折叠桌,桌上摆满了刚从树上摘下的洞口蜜橘。他熟练地用手机多角度拍照,口中念念有词:“洞口雪峰蜜橘,自然熟,纯甜无酸,现摘现发……” 桂阿婆起初只是愕然地站在一旁,用围裙擦着手,远远看着孙子对着那“小方块”打讲。后来,她凑近了些,眯起昏花的眼睛。
“阿婆,你看!这个广东的老板,一次订了十箱!夸我们的橘子甜唧,有老味道!” 军伢子兴奋地把手机递到桂阿婆眼前。
桂阿婆凑得更近了些,鼻尖几乎触到冰凉的屏幕。她费力地辨认着那些跳跃的文字和陌生的头像。“橘子真甜,老家的味道,明年还来”——这几个字她认得了。浑浊的眼底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那光芒渐渐亮了起来,嘴角不可抑制地向上弯起。她伸出枯树般的手指,想碰碰屏幕里自家橘子的图片,又像怕碰碎了什么似的缩了回来,只是喃喃道:“哦哟……隔咯远……也看得见,也买得到?真灵性哩……”
“阿婆,笑一个,给你拍张照发给老板看!”军伢子举起手机。桂阿婆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想拢拢花白的鬓发,又慌忙摆手:“老脸老皮,莫拍莫拍!”军伢子笑着抓拍下她局促又掩不住欣喜的瞬间。照片里,桂阿婆身后是金灿灿的橘子山,阳光洒在她沟壑纵横却焕发光彩的脸上。“阿婆你看,几多精神!”军伢子把照片放大给她看。桂阿婆看着小小的屏幕里那个有些陌生的自己,先是愣住,继而不好意思地笑了,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老哒老哒,还精神么子咯……橘子好就够哒。” 屏幕的光映着她眼底的惊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那惊奇深处,正萌生着对家园与土地另一种可能的信赖。这沉甸甸的金黄,正乘着无形的电波,飞出雪峰山的怀抱。
冬藏:腊味、糯香与棕傩的舞步
洞口乡下的寒冬岁末,万物似乎都沉沉睡去。然而人心,却因年关的迫近和游子归家的讯息,而格外温热。腊月一到,朔风便成了天然的调香师。家家户户向阳的屋檐下、灶屋的横梁上,便垂悬起一串串油亮诱人的腊味——腊肉赤红如琥珀,肥肉部分晶莹剔透;腊肠饱满紧实,红白相间,如凝固的岁月之脂,在凛冽的冷风里悄然酝酿着浓烈醇厚的奇香。
最富生气、最隆重的莫过于打糍粑了。这几乎是一场小型的村社仪式。选一个晴冷的冬日,德山阿公家的堂屋中央,那口沉重的青石臼被几个后生合力抬出,洗净。灶膛里的柴火熊熊燃烧,映红了围观众人的脸。大木甑里蒸着上好的圆糯米,热气腾腾,白雾弥漫,浓郁的米香瞬间霸道地充盈了每一个角落,勾起人腹中馋虫。
“架势咯!” 德山阿公一声中气十足的吆喝,如同发令。蒸得晶莹剔透、粒粒饱满发亮、冒着滚滚热气的糯米,被两个壮实后生合力抬起木甑,“哗啦”一声倾倒入冰凉洁净的石臼中。白雾猛地升腾,模糊了视线。
早已等候的两位汉子,德山阿公的大儿子和邻家刚回来的强伢子,各自紧握一柄碗口粗、油光水滑、沉甸甸的大木槌,站定在石臼两边。他们深吸一口气,赤膊上阵,古铜色的臂膀肌肉虬结贲张。眼神交汇,是无需言语的默契。
“嗨——哟!” 强伢子率先发力,木槌高高扬起,挟着风声,沉重地砸向臼中滚烫的糯米团中心。“咚!” 一声闷响,米粒四溅。
“嗨——哟!” 大儿子随即接上,槌落如锤。“咚!” 另一声闷响应和。
初始,米粒飞溅,需要德山阿公亲自下场。他手上沾了凉井水,眼疾手快地围着石臼转,瞅准槌起的间隙,迅速将边缘溅出的米粒拢回滚烫的中心。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敏捷,手臂上青筋微凸。木槌此起彼落,节奏越来越快,咚咚声由初始的沉重分离,逐渐变得粘滞、沉闷。糯米的黏性产生了巨大的阻力,像无数只手牵扯着木槌,也牵扯着围观众人热切而屏息的目光。汉子们赤裸的臂膀上汗珠滚落,汇成小溪,顺着紧绷的肌肉线条滑落,滴进臼中那团逐渐绵软、柔韧、洁白的米团里,瞬间被吞噬无踪,仿佛汗水也化作了甘甜的一部分。咚咚的槌声,是纯粹力量与滚烫温情交织的交响,在冬日的堂屋里激烈回荡,震得房梁上的积尘簌簌落下,也震动着每一个围观者的心房。空气里弥漫着米香、汗水和一种原始劳作带来的热烈气息。
直到臼中的糯米再也看不到一粒完整的米形,完全融为一体,变得柔润如脂,洁白细腻,泛着温玉般的光泽,绵密柔韧到木槌提起时能拉起长长的、透亮的糯米丝,方才在众人一声满足的叹息中罢手。
这时,女人们早已在宽大的簸箕里均匀地撒好了炒熟的、香气扑鼻的黄豆粉和雪白的砂糖。桂阿婆和几位手脚麻利的婶娘围上前,她们的手在沁凉的井水里浸过,带着一层薄薄的水膜防粘。她们迅速而灵巧地,像对付一群活物般,揪下一团团烫手、粘糯、弹性十足的白色米团,飞快地在黄豆粉里打个滚,然后放在撒满豆粉的宽大案板上。有的双手蘸粉,将那温热的米团揉捏、拍打成圆润厚实的糍粑坨子;有的则用擀面杖,将其擀压成薄厚均匀、圆如满月的大糍粑饼。动作熟稔精准,带着一种世代相传的韵律感,如同抚育婴孩般,蕴含着一种天然的温柔、耐心与对食物的敬惜。甜糯温热的香气霸蛮地弥漫开来,强势地盖过了腊肉的咸香,氤氲着对年节、对团聚、对人情最踏实的指望——那糯白的团子,正是生活被反复蒸腾、捶打、揉捏后,终于呈现出的柔韧本相与朴素甘甜。
待到腊月二十几,年味浓得如同化不开的蜜糖时,村中便会骤然响起铿锵激越、穿透力极强的锣鼓点子!“咚咚锵!咚咚锵!” 那是古老“棕包脑舞”的召唤!沉寂的冬日村庄瞬间被点燃,仿佛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乡人们翻箱倒柜,取出珍藏的、带着淡淡霉味和陈年汗渍的棕衣。最重要的,是戴上那用棕丝精心编结、染色、造型古朴甚至略有些夸张怪异的硕大头套——棕傩。那棕傩五官粗犷,眼鼻口处挖空,舞者的面孔深藏其后,平添了无限的神秘、威严与粗犷。舞者们身着大红大绿、色彩饱和度极高的彩衣,腰间系着一圈叮当作响的铜铃,踩着原始而强劲、仿佛直接敲击在大地上的鼓点,开始腾挪跳跃。舞步朴拙,重心下沉,每一步都踏地有声,带着土地的沉重感,却自有一种从土地里直接生长出来的、未经雕琢的诙谐、野性与蓬勃的生命力。他们挨家挨户舞去,如同一股流动的色彩旋风。
队伍中,强伢子第一次戴上了那沉重的棕傩头套。头套内狭小、黑暗,弥漫着陈年棕丝和汗水的混合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闷的回响,视野仅限于前方两个小小的孔洞。透过孔洞,他看见震耳的锣鼓声中,桂阿婆抱着小孙子,脸上笑开了花,正指着自己跟孩子说着什么;看见德山阿公站在阶基上,微微颔首,眼中是难得的赞许;看见许多张熟悉又陌生的、洋溢着纯粹快乐的笑脸。他想起自己小时候被这“怪物”吓得哇哇大哭,父亲把他扛在肩头看舞的情景。一股热流莫名地涌上眼眶,他甩甩头,深吸一口带着头套特有气味的空气,脚下踏地的力量更加沉稳、更加架势!伴随着震耳的锣鼓和围观细人唧兴奋的尖叫、追逐,棕傩巨大的头颅摇晃着,彩衣翻飞,响铃哗哗,搅动了冬日的沉闷。舞到架势处,作为领舞的强伢子,会做出更加夸张有力的驱赶、清扫动作,木质的道具刀斧在空中挥舞,象征性地驱散旧岁的晦气、病痛与一切滞涩不如意,也送来拙朴直白、热气腾腾、带着泥土气息的新年祝福。幼时我曾被那青面獠牙的棕面惊得直往大人身后躲,如今再看,却在粗犷的动作、喧天的锣鼓和乡民们毫不掩饰的欢笑声中,咂摸出一种近乎执拗、生生不息的生命力——那沉重的脚步,像是踏在板结的土地上,每一步都奋力挣脱着宿命的滞重,是对天地无言、对生活不易最原始而热烈的礼赞、抗争与祈求。
归巢:爆竹声中的暖流交汇
除夕的脚步终于沉沉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喜悦,叩响了每一扇门扉。游子如倦鸟,从四面八方纷然归林。沉寂多时的村道上,响起了陌生的汽车引擎声、行李箱轮子在碎石路上滚动的辘辘声。年轻人回来了!拖着塞满年货的箱子,带着远方的气息、新鲜的故事,还有给父母添置的新衣、给孩子买的各种新奇玩具,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暮色笼罩的田埂上、老屋昏黄的门灯下。沉寂的老屋陡然被久违的、几乎有些嘈杂的声浪涨满,空气都似乎变得稠密而欢腾,连墙壁都仿佛在微微震颤。
德山阿公家的灶屋,此刻是温暖与香气的中心。灶膛里的柴火烧得正旺,毕剥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红了半面墙壁,也映红了忙碌的身影。大铁锅里,一整只金黄油亮的本地土鸡在翻滚的浓汤中沉沉浮浮,咕嘟咕嘟冒着幸福的泡泡,浓郁的肉香混合着姜片、香菇的鲜香,霸道地宣告着年夜饭的序幕。桂阿婆系着崭新的、印着大红牡丹的围裙,里外架势忙,脚步轻快得像年轻了十岁。她指挥着儿媳、女崽:“腊肉切薄点,要透光!冬笋片下锅爆炒,火要大!鱼要整条煎,莫弄破皮,讨个‘年年有余’的彩头!” 她的嘴角始终向上弯着,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光,那是一种从心底满溢出来的、近乎失而复得的满足。德山阿公则沉默而笃定地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专注地添着柴火,确保灶火不疾不徐。火光跳跃在他刻满风霜、沟壑纵横的脸上,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色,平日里紧抿的嘴角也松弛下来,微微上扬。
年夜饭的桌子,早已被碗盘挤占得几乎要溢出桌面。腊肉的咸香醇厚、糍粑的软糯弹牙蘸着滚烫的红糖汁、炖鸡的鲜美浓汤、自家塘里捞起的草鱼煎得两面金黄寓意“有余”、翠绿欲滴的冬笋炒腊肉、金黄喷香的蛋饺……熟悉的滋味在舌尖次第绽放,瞬间唤醒了沉睡在血脉深处的、关于“年”和“家”的全部记忆。味蕾成了最忠实的时光机。
屋外,不知是谁家率先点燃了第一挂千响鞭炮,“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急促而热烈的炸响声瞬间撕裂了乡村冬夜的厚重寂静,带着一种宣告般的、不容置疑的喜庆。紧接着,仿佛得到了信号,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的鞭炮声从村头响到村尾,从山脚响到山腰,汇成一片欢腾的、震耳欲聋的声浪海洋。几乎同时,绚烂的烟花呼啸着,带着尖锐的哨音腾空而起,在墨蓝天鹅绒般的夜空中砰然炸开,化作漫天流金碎玉、火树银花,短暂而辉煌地照亮了黑沉沉的田野、蜿蜒如练的蓼水河,以及更远处沉默如远古巨兽脊背的雪峰山群峦。那转瞬即逝、却璀璨夺目的光芒,也清晰地映亮了每一扇窗户后、每一张围坐桌旁的幸福而感慨的脸庞——有老人眼中闪烁的欣慰泪光,有中年人卸下一年疲惫后的松弛笑容,有孩子捂着耳朵又忍不住偷看的纯粹兴奋,也有归乡游子百感交集、五味杂陈的深深凝望。
此刻,屋外喧天动地、几乎要掀翻屋顶的爆竹声浪,与屋内围炉夜话、杯盏交错的融融笑语和氤氲饭香,恰似两股积蓄了一整年、甚至更久的暖流,在除夕这个古老而神圣的节点上轰然交汇、激荡、融合——古老的土地,仿佛一个沉睡的巨人,因这短暂而炽热、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喧腾,被彻底唤醒,血脉贲张,焕发出鲜润蓬勃、令人心颤的生机。所有的等待、所有的辛劳、所有的孤寂、所有的变迁与期盼,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至浓至烈的人间烟火所抚慰、所犒赏、所升华。
根脉:蓼水汤汤映古今
乡村是盘根错节的老树。岁月的风霜刻在它嶙峋的枝干上,它的枝条或许伸向未知的远方,探寻着新的天空和养分,但深扎泥土的根脉却始终温热、坚韧,源源不断地汲取着大地最深处、最古老的养分与记忆。它不拒绝八面来风,也未曾遗忘泥土深处代代相传的智慧与叮咛。洞口这片土地上的父老,德山阿公、桂阿婆们,以及那些如军伢子、强伢子般选择了不同道路——或归巢扎根、或借力新风——的年轻人,他们以沉默如山的耕耘、韧如蒲草的守望、以及拥抱变化的勇气和智慧,在时代的宏大叙事与琐碎生活的细微缝隙里,悄然接续着土地的命脉,编织着属于这片山水的、生生不息的故事。
新修的村口水泥桥旁,一群穿着“绿水青山”马甲的年轻人正用仪器检测着蓼水河的水质。德山阿公背着手踱过去,默默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上游那个老龙潭拐弯的地方,水流急,石头多,以前我们打鱼,晓得那里的水最清甜。你们测测那里看看?” 带队的年轻人眼睛一亮,连忙记下。德山阿公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那是土地给予的直觉。
站在村头的古樟下,这棵见证了无数悲欢离合的老树虬枝盘结。回望雪峰山宽厚臂弯里的故园,几缕青白的炊烟在青灰色屋顶上袅娜升腾,融入铅灰色的冬云。蓼水汤汤,不舍昼夜,千年如斯地流淌,低吟着永恒的歌谣。清澈的河水,如一面流动的镜子,映着老屋斑驳的土墙和袅袅炊烟,也映着远处那座新修的水泥桥上偶尔驶过的摩托车、小汽车,车灯划出一道道流动的、指向远方的微光。日子在这片山水间静静流淌,新与旧并非泾渭分明、非此即彼。它们如同这脚下的河水与坚实的堤岸,彼此冲刷、塑造、磨合,又彼此依存、成就、滋养——新桥上的车灯微光,终将汇入蓼水千年不息、深沉博大的粼粼波光,成为它新的注脚;而古老的河水,亦以它沉默而包容的胸怀,稳稳地托举着每一道投向远方、指向未来的光束,承载着新的希望奔流向前。
这方水土,这缕乡魂,其坚韧不朽处,正在于它如脚下的大地般,默然消纳着光阴的刻痕,既深情拥抱深埋的根脉与记忆的幽谷,又欣然舒展枝叶,张开怀抱,承接每一滴饱含希望、润泽未来的新雨。在雪峰山永恒的注视下,在蓼水河不倦的歌吟里,洞口乡野的故事,关于离去与归来、关于坚守与嬗变、关于古老技艺与崭新天地的故事,依旧在每一个晨昏雾起、每一季草木枯荣中,细密而坚韧地书写着,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