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染青砖墙,我立在可园门前。门额上“可园”二字据说是园主张敬修亲笔题写,墨迹里藏着主人“可人意、可心赏”的念想。八点刚过,已有三两老者持票踱入园中。我随着人流跨过门槛,市井的喧嚣倏然被一道斑驳的砖墙隔断,迎面是擘红小榭——一个介于亭与屋之间的奇妙建筑。“擘红”(岭南古语“剥荔枝”之意)二字在风中低语,遥想当年主人定是常在此啖荔待客。
门厅后的小径将人引入曲折的环碧廊,这条贯穿全园的游廊如青丝带般系起亭台楼阁。廊外花台缀着兰草,砖缝里钻出细蕨,湿漉漉的晨露还凝在叶尖。可园占地不过三亩三,却容纳了楼阁亭台十九座,厅堂房室十五间,高低错落的青瓦屋顶在有限空间里铺陈开无限层次。
双清室的木门吱呀作响。这座歇山顶建筑从梁架到地砖竟全以繁体“亞”字为纹,阳光透过红蓝相间的套色玻璃窗,在亚字纹地砖上投下斑斓光影。同游的老者指着窗棂:“看那玻璃上的刻字,是居巢先生的手迹哩。”原来清代画家居巢、居廉曾在此客居十年,与园主谈艺论画。展板述说,当年张敬修在此接待文人墨客,地板下埋着铜管连通邻室,仆人在彼处鼓风,习习凉风便裹着桂香悄然穿堂,无声地掠过宾客的衣袂。无怪此地别名桂花厅,炎夏亦生清凉意。
穿过月洞门,草草草堂(取“行事不草率”自警之意)的匾额悬在幽静处。三字叠用如禅语偈诵,堂内展板述说着张敬修戎马生涯的注脚:“偶尔饥,草草具膳;偶尔倦,草草成寐;晨而起,草草盥洗……”武职出身的园主以“草草”砥砺心志,恰与“可园”之“可”字相映——“可行则行,应止则止”,这份儒家进退智慧,正是园林风骨所在。芭蕉叶影在纸窗上摇曳,恍惚见一青衫人伏案作画,笔尖的藤黄点染出岭南春色。
可园四通八达的门径令人目眩。不过半亩方庭,竟设一百三十余道门廊,行走其间如入诸葛孔明的八阵图。我倚廊小憩时,见一群孩童追逐掠过月洞门,笑声撞碎在假山上。择一拱门探入,忽见湖光潋滟——原是到了可湖。六角形的可亭俏立水中央,曲桥如带飘浮湖面。对岸船厅雏月池馆形似泊岸轻舟,蚝壳窗棂在日照下泛着珠光。这些取自海岸的生蚝壳被匠人磨成薄片嵌作窗纱,既透微光又护私密,岭南人就地取材的智慧在窗格间悄然闪烁。
行至园北,邀山阁兀然矗立。这座四层阁楼高十七米有余,在岭南园林中堪称孤例。沿着仅容一人的石阶盘旋而上,每层景致各异:首层可轩的地砖密拼如织,桂花纹饰精细得针插不入;顶层四面玻璃通透,推窗远眺,东江如练蜿蜒,莞城新厦在薄霭中参差林立。阁名取“邀山川入阁”之意,当年张敬修凭栏时,望见的怕是蕉林稻浪,而今这方窗框之外,已是另一番人间气象。
绿绮琴的故事在琴楼里低回。玻璃展柜内,唐代古琴“绿绮”虽只余仿制品,铭牌却记载着沧桑:此琴曾属司马相如,通体幽绿,张敬修重金购得后专筑此楼珍藏。后来家道中落,名琴流落香江,唯余小楼寂对可湖。我抚摸着水磨青砖的窗台,冰凉触感直抵指尖,楼下壶中天小院忽地传来孩童嬉笑——几个学生正围着石棋盘比划。这处四方天井寓意“聚财”,曾是主人品茗弈棋之所,现今石几上散落着写生少年的彩铅,几点鲜亮颜色跳跃在古意里。
滋树台兰花正盛。取自《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的台名,道尽主人归隐后的自适。穿行至问花小院,粉白花瓣簌簌落满袖襟,暗合“百年心事问花知”的意境。可堂的红石柱依然气派,当年家族宴饮的喧哗却已沉淀在木雕梅纹的缝隙间。最生动是假山“狮子上楼台”,石狮背负小阁憨态可掬,狮口竟吐出几茎倔强的蕨草,为这凝固的石兽添了三分野趣。
转过回廊,撞见居巢居廉画作展。玻璃展柜里,《月季草虫图》扇面上露珠欲滴——正是二居在可园创制的“撞粉撞水”技法:趁颜料未干时点入水与粉,墨色晕化出花瓣的轻盈、蝶翅的透明。他们在此授徒传艺,岭南画派遂如园中兰蕙,自此香漫天下。张敬修虽以武功立身,却因容留艺术真火而让这方寸之地,有了不灭的魂魄。
可园博物馆新馆的展陈细述着园林重生: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充作敬老院,七十年代改为华侨旅社,特殊年代狮子上楼台被拆毁。直到1998年,可园管理所终更名博物馆,荒芜的庭院重现“空处有景,疏处不虚”的雅韵。我在出口处驻足回望,青砖小径上游人如织,有临摹窗棂的美院学生,也有指点楹联的银发伉俪。文化如活水,在古园的砖隙间潺潺不息,滋养着后来者的目光。
暮色漫过可湖时,我登上邀山阁作别。晚风穿廊而过,百年前文人吟诵声仿佛仍在梁间萦回:张敬修在《可园剩草》里写下的梅花诗稿,居廉教授弟子时调朱弄粉的叮咛,绿绮琴弦震颤的余响。华灯初上的新城环抱着这片青砖小园,恰似时代长河温柔地抱着一枚温润的玉璧。这园子不过三亩天地,却以“可”字为钥——开启有限中的无限,方寸间的永恒。
步出园门时,售票窗前贴着褪色的告示:
“古建区门票八元,学生半价。六十岁以上免票。”
一张泛黄起卷的邮资封上,印着1998年发行的《岭南庭园》邮票,
可园的春天凝固在方寸之间——
而真实的草木正在砖缝里,
又悄然绿了一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