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盘山道上颠簸了大半日,终于喘息着停在雪峰山脚下。我背着行囊跳下车,一股浓稠得化不开的绿意扑面而来,瞬间将我裹挟,如同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碧潭。虽是初春,山风却带着未褪尽的料峭寒意,它无形的手拂过层叠山峦,也抚过我的脸颊,留下微冷而湿润的清爽。
我踏上山径,蜿蜒向上。谷底深处,一条清亮的小溪不知疲倦地奔流跳跃,淙淙水声,是这寂静山野最灵动的歌谣。溪水清澈见底,水底的石头历历可数,每一块都被经年的水流打磨得浑圆光滑。阳光斜射下来,那些湿润的石面便漾起一层温润柔和的光晕,仿佛吸饱了油脂,透着山野特有的鲜活。溪畔,野花星星点点,悄然绽放。那蓝得仿佛要滴下水来的,是当地人唤作“打碗碗”的小花;那明黄耀眼的,是形似虎头的“老虎花”。它们在初春微凉的风里轻轻摇曳,寂静地招展着,如同大地初醒时,慵懒颤动的睫毛。
山路盘旋,愈往上,愈见陡峭。草木的气息也愈发浓郁醇厚,新叶的清香、陈年腐殖土的芬芳,还有朽木深处逸出的、带着时间味道的微霉气息,层层叠叠地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种沉甸甸、无法言喻的山林体味,将我温柔地包裹。树丛深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像银珠跌落玉盘,倏地划破沉静,余音散尽后,山林复归的安宁便显得更加深邃幽远。
正走着,前方“噼啪”一声脆响惊了我一跳。定睛望去,是一位樵夫在砍柴。他挥动斧头,动作沉稳而精准,每一次起落都带着千锤百炼的熟稔,手臂上虬结的筋肉随着动作绷紧又松弛。他听见脚步声,停下手里的活计,扭过头来。一张被山风和日头反复磨砺的脸庞,黝黑粗糙得像山岩的断面,却绽开一个朴实得如同泥土般的笑容:“要上山呐?”声音粗粝,却透着山泉般的暖意。他朝山顶方向努了努嘴:“晌午前能到顶。路陡,当心点脚底下。”说完,又埋下头,专注地对付那截老树根。斧起斧落间,那粗砺而富有节奏的声响在山谷里回荡开来,一声,又一声,简单、重复,却仿佛已与这山的心跳融为一体。
辞别樵夫继续攀登,正午时分,我步入了山林腹地。阳光奋力穿透浓密交叠的树冠,筛下无数细碎跳跃的光斑,在厚厚堆积的腐叶铺就的松软地面上,明明灭灭,闪烁不定。巨大的古木擎起浓荫的华盖,树脚下,各种蕨类植物生机勃发。大片的华南紫萁舒展着新叶,那些幼嫩的叶片紧紧蜷曲着,宛如无数婴儿攥紧的粉拳,饱满而充满脆生生的力量;带刺的悬钩子枝条旁逸斜出,上面挂满毛茸茸的聚合小果,红润晶莹,像山里孩子用草茎随意串起的野果珠链,透着天然的野趣。脚下不小心踩断一根枯枝,“咔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林间异常清晰,仿佛是我莽撞的闯入,惊扰了山林一个沉酣的旧梦。
午后,我攀上一块裸露的巨岩稍作喘息。山风陡然强劲起来,在耳畔呜呜作响,带着林涛的呼啸。抬头仰望,一只苍鹰正展开宽阔的双翼,在澄澈如洗的碧蓝天空中盘旋翱翔。它时而借助上升的气流悬停不动,宛如一枚钉在苍穹的黑色徽记;时而倏然俯冲,矫健的翅影迅疾地撕裂空气,划出自由而庄严的弧线——那盘旋的轨迹,是它写给天空的无字诗行。
越近峰顶,风势愈加狂放不羁,吹得衣衫猎猎飞舞,几乎站立不稳。待到终于踏上峰巅,眼前豁然洞开。极目四望,只见群峰如涛,连绵起伏,仿佛无数凝固的绿色巨浪,奔涌着扑向天际的尽头。山腰处,云海正翻腾不息。白茫茫的云气如奔涌的潮汐,汹涌着漫过一道道山脊,又悄然无声地退去,周而复始,无声地演绎着天地间永恒的吐纳与呼吸。夕阳西坠,金色的光芒温柔地泼洒在远近的山峦之上,裸露的山岩肌理在晚照中呈现出沉郁而辉煌的暖色调,如同凝固的熔金。
暮色四合时分,我循着隐约的山径,终于望见一处依偎在山坳里的小村落。村口,一位老农倚着门框,身影被苍茫暮色勾勒成一个模糊而坚实的剪影。他默然看着我走近,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深刻得如同山地的皱褶,眼神却异常平和安详,仿佛村口那棵虬枝盘结、不知年岁的老枫树,根早已深深扎进了这方水土的骨血里。
夜里,我借宿在村中一户人家。屋子简朴至极,却收拾得异常干净利落。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欢腾跳跃的火光将小小的土屋映得通红透亮,也清晰地勾勒出主人那张被岁月刻蚀、却透出岩石般温和与坚韧的面容。大家围着暖融融的火塘坐下,火焰在炉膛里不安分地舞动,将变幻的光影投射在粗糙的土墙上,仿佛在进行一场古老而神秘的仪式。主人递来一碗滚烫的粗茶,氤氲的热气立刻模糊了我的镜片。他啜了口茶,缓缓讲述着雪峰山四时轮转的风物:春采蕨笋的鲜嫩,夏拾菌子的惊喜,秋收野果的丰饶,冬围炉夜话的暖意……话语平淡得像山间的溪流,却像灶膛里燃着的青冈木,内里蕴藏着沉稳持久的暖热。
“这山啊,养人,也靠人护着呢。”老农用火钳拨了拨柴堆,几粒火星倏地向上窜起,瞬间消失在浓重的黑暗里,如同无数微小而炽热的生命完成了短暂的奔赴。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门外无边的夜色,声音低沉下去:“去年夏天,门前那条溪水,眼见着瘦下去半尺……” 火光跳跃着,映照着他凝重的神情,那眉宇间深刻的沟壑里,沉淀着对山林无言而深沉的忧虑与眷恋。
火塘边的絮语渐渐稀疏,我踱步出屋。山村的夜,黑得纯粹而深邃,仿佛一块巨大的墨玉。满天繁星如亿万颗刚刚淬炼出的碎钻,密密匝匝地镶嵌在墨蓝的天鹅绒幕布之上,闪烁着凛冽清寒的光芒。四野阒寂无声,唯有山风,这不知疲倦的行者,依旧在幽谷间穿梭,在林梢上低吟,发出深沉辽远的回响,宛如大地平稳而悠长的鼻息。
翌日清晨,辞别山村主人,踏上归途。回望雪峰山,它依旧静穆地矗立在晨曦的薄霭之中,峰顶被初升的朝阳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山坳里,几缕青灰色的炊烟从黛瓦屋顶袅袅升起,初时还带着柴火的微呛,升到半空便化开,轻柔地融入碧蓝的天幕,最终了无痕迹——那是山民们无声的晨祷,是人间最寻常也最熨帖的烟火气。
下山的路,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许多,身体里仿佛卸下了许多无形的重负。山风拂过面颊,送来草木苏醒时清冽微甜的芬芳。我一步步向下走去,心绪却如同被山泉涤荡过,渐渐澄澈明净:雪峰山,它不仅仅是大地上矗立的一幅宏伟画卷;它更像一枚沉甸甸的、饱含生机的绿核,悄然安放在我们奔忙灵魂的深处。它以亿万年的沉默涵养着此刻的我,而我每一次抬头仰望它的巍峨,每一次俯身倾听它的低语,每一次在它怀抱中安然入眠,都是对这无言滋养的微小回应,是向亘古山魂递出的一封朴素回执——人与山之间,原就流淌着一种无需言说的守护:山是那不动之根,人如巡山之叶,彼此依偎,共同承接着苍穹慷慨洒落的雨露与阳光。
山风依旧在耳畔低回,裹挟着草木的清芬与溪涧的湿润。我踩着松软厚实的山径,一步步向下,心却仿佛在缓缓上升——山用它无边的苍翠与恒久的沉默,悄悄为我疲惫的心魂,注入了汩汩不息的活水。裤脚上,不知何时粘了几颗带刺的苍耳籽,它们沉默地跟随着,像山托付的小小信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