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峰山的余脉在洞口境内缓缓舒展,赧水河如一条柔韧的绿绸带,缠绕着星罗棋布的村落。周晓芸沿着新修的村路前行,高跟鞋踩在雨后湿润的泥土上,每一步都像是被土地轻轻挽留。她此行是为了寻访一位隐于乡野的退休老教师,陈树青。目光所及,青砖黛瓦的新居错落有致,其间偶见几处残存的断壁颓垣,如岁月遗忘的印记。她深吸一口气,泥土与禾苗的清新气息沁入心脾,这是城市里久违的、直抵肺腑的洁净与安宁。
村小旧址已隐于茂密的竹林之后。循着隐约的人声,周晓芸踏过一条蜿蜒溪流上的石桥,溪水清冽见底,几只白鹅悠然划开绿波。石桥那头,一座饱经沧桑的风雨桥静卧于河上,桥下水流潺潺,桥上却传来一阵清越的读书声,如溪水般叮咚流淌,又似林间鸟雀般悦耳动听。桥廊深处,一位满头银丝的老者坐在小马扎上,膝头摊开一本旧书,正被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簇拥着,专注地听着他讲述。周晓芸停下脚步,悄然凝视这幅画面:老人眉目舒展,声音温润而平和,孩子们的目光澄澈如桥下之水,紧紧追随着他,仿佛那书页里藏着整个世界的微光与秘密。她心中微微一动,确信这便是她要寻访的陈老师了。
“是陈老师吗?”周晓芸走上前去,声音轻柔,唯恐惊扰了这方宁静。
陈树青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目光透过镜片温和地落在她身上,随即了然地点点头:“是周老师吧?村支书跟我说了。”他轻轻合上膝头的书本,孩子们的目光也随之从书页转移到这位陌生的来客身上。
“您就在这儿上课?”周晓芸环顾着古朴敞阔的风雨桥廊,桥外是碧水青天,绿野平畴。
“桥廊宽敞,能遮风挡雨,又临着水,听着水声,孩子们读书也静心。”陈树青的语气平淡,仿佛这是世间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他指着风雨桥斑驳的梁柱,“老物件了,这桥,比我的岁数还长。过去年年发水,它也年年挺着,桥墩子被水泡得发黑,可它总归没有塌。”老人目光悠远,仿佛在回溯那些被洪水冲刷的年月。
周晓芸此行的目的,是搜集二十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抗洪往事。1998年那个夏天,赧水河如挣脱了锁链的怒龙,滔天浊浪裹挟着断木与碎石,疯狂地冲击着堤岸。洪水撕开堤防,以不可阻挡之势倒灌入村,浑浊的黄水迅速吞噬了低洼处的房舍和田地。村小那几间土坯垒成的教室,在洪魔的咆哮中摇摇欲坠,危如累卵。
“那时节,雨像是天被捅破了,没日没夜地泼。”陈树青的声音沉入回忆的深水,二十年前的惊涛仿佛再次拍打在风雨桥古老的木柱上,“水涨得疯快,眼瞅着就要漫进教室的门槛。”
当时年轻的陈树青,面对校舍危在旦夕的险境,心中只有一个焦灼的念头:抢出那些薄薄的册子——学生的学籍档案。他冲回那间随时可能被洪水吞没的办公室,手忙脚乱地将一摞摞登记簿塞进一个结实的蓝布包袱,用力打上死结。就在他抱着包袱冲出门槛的刹那,身后传来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教室的一角,在洪水的猛烈冲击下轰然坍塌,浑浊的泥水瞬间涌入,卷走了几张破旧的课桌椅。
他抱着那沉重的蓝布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齐腰深的洪水,冰冷刺骨的水流如无数细小的针,扎着他的皮肉。他艰难地挪到村西地势稍高的祠堂,那里已挤满了惊魂未定的村民和孩子。他浑身湿透,牙齿打颤,却第一时间在昏暗的油灯下,颤抖着解开包袱,急切地检查那些被泥水浸染、边缘已微微卷曲的纸张。当确认每一个孩子的名字和记录都还清晰可辨时,他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疲惫的身体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几乎要滑下去。那浸透了泥浆的蓝布包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怀里,也压在他的心上。
洪峰虽退,赧水河却留下满目疮痍。村小成了断壁残垣。陈树青没有片刻停歇,他领着几个稍大的学生,在洪水退去后狼藉的操场上清理淤泥,平整地面。临时课堂,就设在了风雨桥那宽厚坚实的廊檐之下。没有课桌板凳,村民自发搬来了家里的门板、条石,甚至用结实的竹筐倒扣过来充作凳子。朗朗书声,重新在桥下清越的水声伴奏中响起,穿透了灾后的阴霾,成为抚慰创伤、点燃希望的第一缕光。
“陈老师!”一个瘦小的身影拨开人群,是李水生,他小小的肩膀竟扛着一捆用稻草仔细捆扎好的书本,“娘让我送来的!她说课本比命金贵!” 孩子的裤脚高高挽起,小腿上还沾着未干的泥点,书本却奇迹般地干净干燥。陈树青接过那带着孩子体温的书捆,喉头猛地哽咽,他一把将水生搂进怀里,什么也说不出来。风雨桥上,水声潺潺,书声琅琅,暂时驱散了洪水带来的寒意。这些劫后余生的书,在简陋的桥廊下传递,每一页翻动的声音,都像是在泥泞中重新生长出希望的根须。
洪水退后,重建家园的号角吹响。陈树青成了最忙碌的人之一。他白天在风雨桥下教书,傍晚便挨家挨户地走访,劝慰愁苦的家长,找回那些因灾辍学的孩子。他随身带着那个旧蓝布包袱,里面珍藏着每一个学生的名字和过往的成绩,那是他心中最重的责任。
他来到水生家低矮的土屋前。水生的父亲在洪水中为抢运粮种,被倒下的木梁砸伤了腰,此刻正痛苦地躺在竹床上。水生的母亲,一个被生活的重担压得面色蜡黄的女人,正愁眉苦脸地对着空米缸发呆。看到陈老师,她局促地搓着手:“陈老师,您看这……水生怕是读不成书了,家里实在……” 她的话没说完,眼圈已经红了。
陈树青默默放下带来的半袋米,坐在床边的小竹凳上。他拿出那个蓝布包袱,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抽出一张试卷,指着上面鲜红的分数,对水生爹说:“老哥,你看,水生上学期算术考了九十六分,全班第二!这孩子是块读书的好料啊!”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灾荒是难,可再难,不能难了孩子的前程。老话说得好,磨刀不误砍柴工。娃儿读好书,将来才有本事让咱这地方再也不怕洪水,让咱都过上好日子!”
昏黄的油灯下,水生爹望着试卷上那红得耀眼的分数,又看看儿子充满渴望又小心翼翼的眼神,布满愁苦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着。他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最终化为一声沙哑的应允:“中……听老师的!”
陈树青走出水生家时,夜色已浓。他疲惫地坐在村口的溪石上,摸出随身携带的旧口琴,清冷的月光下,一缕低沉而悠远的《东方红》旋律,缓缓流淌在寂静的村庄上空。那乐音并不激越,却像月光下的溪流,执着地浸润着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也浸润着他自己同样需要抚慰的心田。他吹出的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在为那些艰难跋涉的脚印注入力量,为那些在黑暗中摸索的眼睛点亮微光。
时光如桥下的赧水河,不舍昼夜。二十载春秋流转,洞口县早已换了新颜。当周晓芸再次踏足这片土地,她以年轻教师特有的热情和崭新的视角,融入了永发村的生活。她很快发现,陈树青老师当年在风雨桥下守护的读书声,早已如种子般深深扎根,破土成林。村小早已迁址重建,宽敞明亮的教室里配备了崭新的多媒体设备,书声琅琅,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洒满书桌。然而,风雨桥并未被遗忘。它被精心修缮加固,桥墩换成了更坚实的石料,桥廊也修葺一新,成了村史展览和村民休憩的好去处。桥头矗立起一块青石碑,上面深深镌刻着四个遒劲的大字——“教育兴村”。周晓芸常常带着孩子们来到这里,坐在桥廊下,讲述陈老师与蓝布包袱的故事,也讲述这片土地在知识浇灌下的沧桑巨变。
一次寻常的课后,周晓芸组织孩子们去后山竹林里进行自然观察课。竹林深处,孩子们惊喜地发现枯竹根旁,冒出了一簇簇顶着褐色小帽的竹荪,洁白如雪,姿态优美,宛如林间精灵。一个叫小梅的女孩兴奋地拉住周晓芸的手:“周老师,我奶奶说,这是好东西,城里人稀罕着呢!以前都是自己晒干了煮汤喝。” 孩子天真无邪的话语,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周晓芸心里漾开涟漪。
她立刻行动起来,带着孩子们小心翼翼地采摘了这些珍贵的山珍。当晚,她便来到小梅家拜访。小梅奶奶,一位年逾七旬、脸上刻满岁月痕迹却眼神清亮的老人,热情地拿出自家晾晒的竹荪干,执意要周晓芸带回城里尝尝。昏黄的灯光下,灶膛里柴火的微光映着老人慈祥的脸庞,周晓芸握着那双粗糙却异常温暖的手,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清晰起来:“奶奶,这么好的东西,不该只藏在咱们山里。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帮大家把这些山珍卖出去。”
周晓芸的想法得到了村委会和陈树青老师的大力支持。几天后,一场别开生面的“永发山珍”直播,在修缮一新的风雨桥上开播了。周晓芸架好手机,镜头对准了桥外如画的青山绿水和桥廊下琳琅满目的山货——饱满的竹荪、金黄的笋干、晶莹的野山菌。她略显生涩但真诚地介绍着家乡的馈赠。小梅奶奶也被请到了镜头前,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朴实的笑容。老人清了清嗓子,竟用苍老而清亮的嗓音,一边比划着采菇时弯腰、轻摘的动作,一边唱起了一首古老的采菇山歌:
“哎——竹林子深哟,露水儿凉,
小帽帽顶顶破土忙(指竹荪菌帽),
白生生身子泥里藏哟,
巧手手采来篮里装……
煮一碗汤哎鲜掉牙,
山里的味道赛蜜糖……”
那悠扬婉转、带着独特乡音韵味的调子,仿佛裹挟着山风的清凉、竹露的甘甜和泥土的芬芳,穿透屏幕,直抵人心。直播间的热度迅速攀升,点赞和询问购买的信息如潮水般滚动刷新。
桥廊下,早已围拢了不少闻讯赶来的村民。老支书背着手,笑眯眯地看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数字,不住地点头;几个半大的孩子挤在周晓芸身后,好奇地盯着那小小的屏幕,看到有人下单就兴奋地小声欢呼;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桥栏边的条凳上,听着小梅奶奶的山歌,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怀念的光,嘴角噙着笑意;抱着孩子的妇女们则轻声议论着,脸上是掩不住的欣喜和期盼。小小的风雨桥,此刻成了欢乐的海洋,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家人们,看!这就是我们永发村的风雨桥!”周晓芸将镜头缓缓扫过古朴坚实的桥廊、清澈流淌的河水、远处葱茏的田野,以及桥廊下那一张张洋溢着喜悦和自豪的乡亲们的脸庞,“我们这儿不仅有好山好水好物产,更有尊师重教的好传统!我脚下这座桥,二十年前发大水的时候,是我们陈树青老师和孩子们坚持上课的地方!知识改变了我们的乡村,现在,这些来自青山绿水的好东西,也想通过大家的支持,走出大山!”
就在直播进行得热火朝天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悄然出现在桥头。是陈树青。他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扰,只是含笑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小梅奶奶投入的歌唱,看着乡亲们脸上久违的兴奋光彩,看着周晓芸额头沁出的细密汗珠和眼中闪烁的热情光芒,看着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梭嬉笑。当周晓芸兴奋地捧着手机,想让他看看直播间不断攀升的成交额时,老人却温和地摆了摆手。他微微侧过头,像是在捕捉空气中某种无形却无比珍贵的东西,布满皱纹的脸上漾开宁静而满足的笑意,轻声说:“丫头,你听,这比点击率好听。”
周晓芸一怔,随即屏息凝神。耳畔,是赧水河亘古如斯的潺潺水声,是竹林深处传来的隐隐风声,是村小方向飘来的、孩子们清泉般纯净的读书声,还有桥廊里尚未散去的、乡亲们满足的低语和轻笑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宛如天籁,在这座古老的风雨桥上低回萦绕。她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怀抱蓝布包袱、在洪水中跋涉的年轻身影;看到了油灯下,他指着试卷说服水生爹时那坚定而殷切的眼神;也看到了此刻,老人脸上那阅尽沧桑后归于平和的、如同大地般深厚的笑容。
春风拂过焕然一新的风雨桥,桥下流水淙淙,不舍昼夜。周晓芸站在桥上,目光越过清澈的河水,望向远处村小崭新的校舍。窗明几净的教室里,隐约可见孩子们挺直的小小背影。此刻,朗朗书声正乘着风,越过田野,拂过新绿的禾苗,与潺潺的水声、沙沙的竹叶声汇成一片,在青翠的群山中悠悠回荡。
那声音,是无数个陈树青用生命守护的微光,是无数个周晓芸用热情点燃的火种,是这片古老土地在时代脉搏中奏响的最深沉、最动听、也最绵延不绝的乐章——它讲述着泥土的厚实,也吟唱着天空的辽远,将乡村的根脉与未来的星辰紧紧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