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杨志军的头像

杨志军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6/29
分享

葡萄园里的故事

夏末的暴雨说来就来,仿佛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浓密的雨幕劈头盖脸地浇灌着杨德顺家的葡萄园。杨德顺蹲在湿漉漉的田垄上,粗糙的手指扒开藤蔓,几粒饱满的葡萄被雨水砸得裂开,渗出的汁液混着泥水,红得刺眼。他猛地站起身,蓑衣的雨水甩到身后儿子杨帆身上:“看看!看看!老天爷不作美,这熟透的果子哪里等得及你那些花花肠子?再等两天,这一季的心血全得泡烂在这泥汤里!”

杨帆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年轻的眼睛里有股不服输的劲头:“爹!明天镇上赶集,我开三轮车拉去,一天准能卖完!您信我这一回!”他手里的智能手机屏幕在雨幕里固执地亮着光。

“信你?”杨德顺嗓门更高了,“就信你那个方匣子?手指头划拉几下,钱就能从天上掉下来?那是城里人吃饱了撑的玩把戏!”他气急,一把夺过儿子手里的手机,狠狠摔在泥水里,“咱老杨家种了一辈子地,讲究的是汗水滴进土里,果子捧在手里,实打实!你那虚头巴脑的电商,没门儿!”手机在泥浆里微弱地闪了一下,彻底暗了。

杨帆看着那没入泥水的亮光,像被掐灭了心头刚燃起的火种,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言语,只弯腰默默捡起沾满泥浆的手机,默默转身走进雨幕深处。

杨德顺望着儿子倔强的背影消失在雨帘里,那句没说出口的“小心路滑”卡在喉咙里,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泥水里的手机屏幕彻底暗了,像他此刻心里那点刚被儿子点燃、又被自己亲手掐灭的微光。他弯腰捡起沾满泥浆的蓑衣,指尖触到冰凉的棕毛,忽然想起帆子小时候第一次下田,也是摔得满身泥,自己心疼地把他抱起来……一股说不清是懊悔还是心疼的滋味,混着雨水的寒气,细细密密地钻进他骨头缝里。胸口像压了块湿透的石头,又沉又闷。

夜雨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愈发猛烈起来。杨德顺在灯下辗转难眠,窗外雨声如鼓点敲在心上,每一滴都砸在他那几亩命根子似的葡萄藤上。天快亮时,雨势才渐渐弱了,他再也躺不住,披衣下床,踩着泥泞直奔园子。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口一抽——地势低洼的地方,浑浊的积水已漫过脚踝,浸泡着沉甸甸的葡萄串,不少藤蔓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触目惊心。

“德顺哥!”一声呼喊惊醒了他。抬头望去,只见村东头的老支书刘满仓带着十来个乡亲,扛着铁锹、锄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泥水赶来了。“这鬼天气!”刘满仓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听说你园子遭了灾,大家伙儿都睡不踏实,搭把手,能抢出来多少是多少!”

杨德顺看着刘满仓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踏进泥泞,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这份情谊,滚烫得让他眼眶发热,可同时,一丝尖锐的酸楚也扎进心里——自己刚才对儿子的粗暴,不就像这无情的暴雨,把年轻人的心也砸进了泥水里吗?他赶紧低下头,用力去扶一株倒伏的藤蔓,仿佛想借此掩盖内心的翻腾。刘满仓已指挥起来:“二牛,带几个人去挖沟排水!秀英,领妇女们把倒伏的藤子扶起来,果子能摘的先摘下来!”人们应和着,立刻散开忙碌起来。铁锹翻起湿泥,锄头疏通沟渠,浑浊的积水顺着新挖的土沟汩汩流向园外。

杨帆不知何时也回来了,闷头加入了排水的人群,奋力挥锹,泥水溅了一身。杨德顺的目光在儿子沾满泥浆的背脊上停留片刻,没说什么,也弯腰去扶那些倒伏的藤蔓。泥水冰凉刺骨,但心里那点郁结的寒意,似乎被这满园的脚步声、铁锹声和人声悄然驱散了。他弯腰扶起一株倒伏的“阳光玫瑰”,指尖触到藤蔓冰凉而顽强的生机,仿佛摸到了土地沉默的脉搏。他想起杨帆小时候蹒跚学步,摔在泥地里,也是这样自己默默爬起——藤蔓与儿子,都带着一种他无法挫败的韧劲。

日头艰难地爬升,驱散着雨后的阴冷湿气。经过大半天齐心协力的抢收,葡萄园总算被从水患中挽救回来大半。杨德顺婆娘秀云和几个妇女抬来了两大桶热气腾腾的油茶,粗糙的土碗盛着金黄喷香的茶汤,上面浮着炒米、花生和脆香的阴米。

“都歇歇,喝口热的!”秀云招呼着。杨德顺捧起一碗油茶,滚烫的温度从粗瓷碗壁直透掌心,驱散了骨缝里的寒气。他环顾着疲惫却带着笑意的乡亲们,园子里虽然狼藉,那劫后余生的葡萄藤却在稀薄的阳光下努力伸展着枝叶,仿佛无数只倔强的手掌,重新托举起一串串沉甸甸的紫玉。他喉头滚动,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老少爷们儿,婆娘们,辛苦了!这份情,我老杨记心里了!”

乡亲们摆摆手,憨厚地笑着。刘满仓啜了一口油茶,对杨德顺说:“德顺啊,遭灾是难,可咱们还在,葡萄根还在,人心也齐整。这日子,就有盼头!”这话像带着阳光的种子,落在杨德顺被雨水泡得发沉的心田上,微微地暖了起来。他望向不远处正默默收拾散落农具的儿子杨帆,那年轻的身影在湿漉漉的园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几天后的清晨,天刚蒙蒙亮,杨德顺家的院门口就热闹起来。一辆擦得锃亮的三轮农用车已经装满了竹筐,筐里是刚刚采摘下来的新鲜葡萄,紫莹莹的“巨峰”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阳光玫瑰”则像一串串青翠的翡翠珠子。杨德顺仔仔细细地检查着每一筐,把个别被鸟啄过或品相稍差的果子挑拣出来。杨帆则麻利地给筐子盖好遮阴的湿布。

“爹,您真不去?”杨帆发动车子前又问了一句。

杨德顺摆摆手:“你去,我看着园子,放心。”他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叮嘱道,“……稳当点开,早去早回。”

三轮车“突突突”地开走了,扬起一路轻尘。杨德顺站在院门口,一直目送着那车影消失在村道的拐弯处,才慢慢踱回院子。他拿起扫帚,心不在焉地扫着昨夜被风吹落的叶子,耳朵却一直留意着村口方向的动静。阳光渐渐升高,晒得地面发烫,几只鸡在葡萄架下悠闲地刨食。他时不时抬头看看日头,心里估摸着儿子该到镇上了,卖得如何?价钱怎样?那些挑剔的贩子会不会压价?儿子那倔脾气,会不会跟人争执?

秀云端着一簸箕刚择好的豆角出来,看着老头子魂不守舍的样子,忍不住笑道:“老东西,心里长草了吧?担心儿子?怕他把葡萄贱卖了?”

杨德顺被说中心事,老脸有点挂不住,粗声道:“谁担心他!我是怕他毛手毛脚,糟蹋了好东西!”

日头渐渐西斜,影子被拉得老长。杨德顺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烟锅里的旱烟明明灭灭,抽了一锅又一锅。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时,村口终于传来了熟悉的“突突”声,由远及近。杨德顺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站起身,又觉得不妥,强自按捺着重新坐下,只是伸长了脖子朝院门口张望。

三轮车稳稳地停在了院门口。杨帆跳下车,脚步轻快,脸上带着一种杨德顺许久未见的光彩。他几步跨进院子,将手里那个鼓鼓囊囊的旧布包往父亲面前的竹茶几上一放,“哗啦”一声,拉链拉开。

“爹!您看!”杨帆的声音里透着兴奋。

杨德顺低头一看,布包里竟是一沓沓整理好的钞票,十块、二十块、五十块的都有,还有些零散的硬币。那厚实的分量,远超出他保守的预期。

“都……卖完了?”杨德顺的声音有点干涩。

“嗯!卖完了!”杨帆用力点头,“集市上人多,咱这葡萄新鲜,品相好,价钱也实在。好些老主顾认得咱家的筐子,抢着要呢!”他顿了顿,补充道,“剩下的那点零头,给小宝买了盒蜡笔。”

杨德顺伸出手,指尖有些微颤,轻轻抚过那些还带着集市喧嚣余温的钞票,粗糙的指腹能清晰地感觉到纸币特有的纹路。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儿子被汗水浸湿又晒干、留下一圈圈盐渍的汗衫上,再看看儿子晒得发红却眼神晶亮的脸膛。那熟悉的眉眼间,依稀又看到当年那个追着自己身后要糖吃的小小子,如今这肩膀,已然扛起了沉甸甸的担子。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将布包仔细地收拢好,紧紧攥在手心里,那沉甸甸的感觉,仿佛攥住了土地无声的许诺和汗水结出的诚实分量。

葡萄园终于迎来了它最盛大的节日。夏末的骄阳慷慨地洒下金辉,累累果实压弯了藤蔓,“巨峰”紫得发黑,仿佛凝结了最深沉的夜色与最醇厚的蜜糖;“阳光玫瑰”则青翠欲滴,在阳光下折射出玉石般温润的光泽,散发出独特的玫瑰甜香。园子里弥漫着醉人的、浓得化不开的甜香气息。

杨帆的电商小铺也在这个丰收季正式开张了。他给铺子起了个朴实又响亮的名字——“洞口山田葡萄香”。起初,杨德顺只是冷眼旁观。他看见儿子每天清早天不亮就钻进园子,举着那个摔过、修好的手机,对着带露水的葡萄串,从各个角度拍啊拍,嘴里还念念有词:“家人们看,咱洞口山泉水浇灌的‘阳光玫瑰’,自然成熟,甜度高,果香浓……”那样子,在杨德顺看来,透着几分傻气和年轻人的莽撞。每当这时,他就背着手,故意在儿子镜头后面重重地咳嗽两声,或者大声吆喝着指挥帮工采摘,用这无声的“干扰”表达他顽固的不以为然。

然而,变化在悄然发生。几天后,杨帆骑着他的三轮车,将一箱箱精心包装、贴着“洞口山田葡萄香”标签的葡萄运到镇上的快递点。箱子不大,数量却不少。杨德顺看着那些箱子被搬上车,心里暗暗嘀咕:这么金贵的果子,包得严严实实,贴上纸,塞进箱子,再坐上几天车,送到那些天南海北的陌生人手里,还能有在枝头上那股鲜活气儿?还能卖出好价钱?他对此深表怀疑。

又过了些日子,杨帆脸上的兴奋被一丝焦灼取代。晚饭时,他有些沮丧地说:“爹,妈,今天收到几个差评……说葡萄到了有磕碰,烂了几颗。” 他把手机递给杨德顺看。屏幕上,几张照片里晶莹的葡萄被挤破,紫红的汁水洇湿了包装盒,看着确实心疼。一个买家留言:“味道是真好,可惜路上糟蹋了,可惜!”

杨德顺看着照片,眉头紧锁,没像以前那样数落,反而沉声道:“这娇贵东西,经不起路上颠簸。光靠你那个软泡沫格子不行。” 他放下碗,走进里屋,翻箱倒柜找出一卷晒干的、柔韧的金黄色稻草。“明早摘果前,用这个,一层果子一层草,隔开垫实。老辈子运鸡蛋怕碎,就用它!” 杨帆眼睛一亮:“稻草缓冲!爹,您这法子好!” 第二天,父子俩带着帮工,小心翼翼地用干稻草重新包装葡萄箱。杨德顺示范着如何把稻草捋顺、铺垫得既透气又防震,那份专注和细致,不亚于他侍弄葡萄藤。

几天后,杨帆举着手机,声音带着欣喜:“爹!您看!那几个买家收到补寄的葡萄了,特意留言夸包装好,果子完好无损!还说这稻草有股自然的清香!” 杨德顺凑过去看,屏幕上真诚的感谢让他紧绷的脸松弛下来,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双只会摸锄头把的手,也能在儿子那个“方匣子”的世界里,实实在在地帮上忙。

杨帆更忙了。白天在园子里干活,晚上就抱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点划,那方寸之间的小小光亮映着他专注的脸。手机里时不时传出“叮咚”、“叮咚”的提示音,清脆又急促。杨德顺装作在堂屋编竹筐,耳朵却支棱着,捕捉着儿子那边的动静。

“爹,您猜怎么着?”一天晚饭时,杨帆难掩兴奋,“今天刚上架一批用咱新法子包的‘巨峰’,才半天工夫,一百多单!广东、上海、北京的都有!人家买家说,咱这葡萄比超市里那些冷库货好吃多了,是小时候的味道!还夸咱稻草包得贴心!”

杨德顺扒拉着碗里的饭,没抬头,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嘴角的弧度却比平时柔和了些。夜里,他躺在竹床上,听着窗外唧唧的虫鸣,却翻来覆去睡不着。黑暗中,他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儿子虚掩的房门外。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他眯起老眼,凑近门缝往里瞧——儿子还没睡,正坐在小书桌前,桌上摊着个厚厚的硬壳本子(那是杨帆的“电商账本”),一手拿着笔,一手划拉着手机屏幕,眉头微蹙,神情认真得像个备考的学生。

门缝透出的微光里,儿子伏案的侧影投在墙上,显得格外专注甚至有些……孤独?那厚厚的账本,那飞快划动屏幕的手指,那眉头微蹙的神情,哪里还有半分“花花肠子”的轻浮?分明是当年自己为了一垄地的收成,彻夜盘算时的影子!一股热流猛地冲上杨德顺的眼眶,他慌忙后退一步,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月光清冷地洒在院中,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用“实打实”筑起的高墙,差点阻断了儿子走向未来的路,也差点阻断了这片土地焕发新生的可能。那堵墙,不是守护,是牢笼。心中那堵固执的高墙,被这深夜的一瞥和那叠用稻草换来的好评,悄然推倒了。

丰收的喜悦在葡萄园里流淌,也弥漫在杨德顺家的小院。这天,杨德顺五岁的小孙子小宝成了最欢快的音符。小家伙穿着小背心短裤,像只撒欢的小狗,在堆满葡萄筐的院子里跑来跑去,淡淡的稻草清香混合着葡萄的甜香,萦绕在空气里。

“爷爷!爷爷!吃果果!”小宝举着一串几乎比他小手还大的“巨峰”,紫红的汁水沾满了他的下巴和小手,滴落在胸前,染出朵朵小花。

杨德顺刚想板起脸说“别糟蹋”,可看着孙子那亮晶晶、盛满纯粹快乐的眼睛,心瞬间软了。他布满老茧的大手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剪下一小串最饱满的“阳光玫瑰”,青翠的果子像碧玉珠子。“来,小宝,尝尝这个,香!”

小宝迫不及待地揪下一颗,塞进嘴里,顿时,小眼睛幸福地眯成了缝:“甜!好香!像糖糖!”他又揪下一颗,踮起脚尖,努力举到爷爷嘴边,“爷爷也吃!”

杨德顺弯下腰,就着孙子的小手,把那颗带着孩子体温的葡萄含进嘴里。清甜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带着阳光、山泉和稻草的微涩清气,一直甜到心坎里。他粗糙的手指轻轻刮掉孙子下巴上的葡萄汁,沧桑的脸上漾开慈和的笑容,眼角的皱纹像秋日阳光下舒展的葡萄藤须。这平凡的甜蜜,是土地最慷慨的馈赠,胜过世间一切珍馐。

就在这时,杨帆拿着手机走过来,镜头对准了这一老一小。“小宝,告诉手机里的叔叔阿姨,爷爷种的葡萄好不好吃呀?”杨帆笑着引导。

小宝立刻对着手机镜头,挺起小胸脯,奶声奶气地喊:“好——吃——!甜!香!爷爷种的葡萄,最棒!”他还用力竖起沾满葡萄汁的大拇指,那认真的小模样,逗得旁边帮忙的秀云和几个邻居妇女都笑了起来。

杨德顺起初有点窘迫,对着那个小小的镜头浑身不自在。但听着孙子稚气而真诚的夸赞,看着儿子眼中鼓励的笑意,还有周围乡邻们善意的笑声,他心头那点别扭慢慢化开了。他清了清嗓子,对着镜头,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不太流畅但异常诚恳地说:“嗯……这个葡萄啊,咱洞口的水土好,太阳足,侍弄得精心……吃着,放心!”他朴实的话语和饱经风霜的面容,透过小小的屏幕,传递出一种土地赋予的、令人信服的厚重感。这无意中的“出镜”,竟成了“洞口山田葡萄香”小店里最真实动人的广告。

中秋的月亮,又大又圆,像一面被山泉水洗过的银盘,清辉洒满了寂静的村庄,也温柔地笼罩着杨德顺家的葡萄园。园子里,白日的喧嚣早已褪去,只剩下秋虫在草丛里唧唧鸣唱,与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应和着,更显出山乡之夜的宁谧。晚风拂过,葡萄藤叶沙沙作响,空气里残留着白日里采摘后清冽的果香、泥土的芬芳,还有那独特的、令人安心的稻草气息。

院中老槐树下,摆开了小方桌。桌上放着自家打的月饼,馅儿是芝麻花生混着新收的橘皮丝;一盘切开的红心柚子,清香扑鼻;当然少不了新摘的各色葡萄,紫的如墨玉,青的似翡翠,在月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杨德顺、秀云、杨帆、儿媳小梅,还有穿着新衣、兴奋得小脸通红的小宝,一家五口围坐在一起,享受着这团圆而丰盈的夜晚。

杨德顺抿了一口自家酿的米酒,温热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暖了肺腑。他看着月光下家人安详满足的笑脸,目光最后落在儿子杨帆身上。杨帆正低头摆弄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轻轻点划着。

“还在忙活你那网上的铺子?”杨德顺开口,语气是少有的平和。

杨帆抬起头,脸上带着笑意:“爹,不是忙活。是买家们收到葡萄了,正夸呢。”他把手机屏幕朝父亲那边微微倾斜,“您看,这个北京的阿姨说,葡萄又甜又新鲜,吃出了小时候的味道;这个上海的大哥说,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阳光玫瑰’,稻草的香气很特别……” 屏幕上飞快滚动的文字和一张张买家秀照片,映着月光,也映在杨德顺的眼中。那些天南海北的陌生人,对着镜头展示着晶莹的葡萄,分享着品尝的喜悦,真挚的赞美透过冰冷的屏幕,传递着滚烫的温度。

杨德顺默默地听着,看着,布满皱纹的脸上神情专注。过了好一会儿,他放下酒杯,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小帆……那个……嗯……你那手机……回头……也教教我呗?”话一出口,他自己似乎也觉得有些突兀,略显局促地搓了搓粗糙的手指,“……我……我就看看,看看那些……夸咱葡萄的话……看看……订单……”

这突如其来的要求,让桌上的空气瞬间安静了一秒。杨帆愣住了,随即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他几乎是立刻应道:“哎!好!爹!包在我身上!简单!咱明天就学!”

秀云和小梅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欣慰。小宝虽然不太明白爷爷要学什么,但觉得一定是好事,拍着小手咯咯笑起来:“爷爷也要玩手机喽!爷爷也要玩手机喽!”

杨德顺被孙子逗得有点不好意思,拿起一颗饱满的“巨峰”塞到小宝手里:“吃你的葡萄!”自己也拿起一颗,慢慢剥开薄薄的果皮。月光下,那紫得发亮的果肉晶莹剔透,送入口中,瞬间,甘甜的汁水在齿颊间迸开,浓郁纯粹的果香弥漫了整个口腔。这熟悉的味道,是土地、阳光、雨露、汗水,还有那带着阳光味道的稻草,最诚实的凝结。

他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月光下静谧的葡萄园。藤蔓在银辉里舒展着筋骨,虽然果实已被采收,但那深扎在泥土里的根脉,却显得更加遒劲有力。月光下,他清晰地看到,在一些粗壮的老藤旁边,杨帆春天时嫁接的新品种嫩枝已经悄然攀援而上,细嫩的藤须紧紧缠绕着老干,努力向上探向月光。新枝与老藤,在清辉里交织成一片沉默而坚韧的网。

再看向身边——儿子杨帆正低声给妻子小梅讲着网上的趣事,眉飞色舞;小梅含笑听着;秀云慈爱地给小宝擦着嘴角的葡萄汁;小宝则依偎在奶奶怀里,满足地咂巴着小嘴。

晚风吹过,带着葡萄藤叶的沙沙声、草木的清气,还有院子里残留的稻草香,拂过杨德顺饱经风霜的脸。他心头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清明。这土地,这葡萄园,这热气腾腾的日子,就像眼前这月光下的藤蔓图景——老根深扎,默默汲取着大地的养分,那是祖辈留下的根基与智慧;新枝缠绕,奋力向上追逐着天光,那是后生拥抱时代的勇气与希望。而人心,就是连接根与梢的藤蔓,在风雨中相互扶持,在岁月里传递着辛劳的汗水与收获的甘甜。只要这根基不断,这缠绕向上的劲儿不息,这汗珠子还能摔进土里砸出个响来……那么,希望,就永远如同这藤上初萌的嫩芽,如同小宝眼中闪烁的星光,倔强而蓬勃地生长着,一年又一年,生生不息。

他端起面前那杯温热的米酒,没有敬天,也没有敬地,只是对着月光下这片沉默而丰饶的园子,对着那交织着新老藤蔓的剪影,对着围坐在一起、被同一轮明月照耀着的家人——这土地上最珍贵的根与果——轻轻地、无比郑重地,举了举杯。月光落在他花白的鬓角,落在他微驼却依旧坚实的肩背上,也落在他眼中那一片深沉而温润的光亮里,仿佛无声的祝祷,也仿佛是与这片土地、与这奔流不息的日子,签下了一份新的、关于生长与守护的亘古约定。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