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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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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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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雪峰蜜橘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

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岂止蜜香盈?

——【唐】张九龄《感遇·其七》(末句点化)

雪峰山那浑厚如龙脊的山脉在洞口县绵延起伏,初夏时分,山峦间缀满了繁茂的绿色,橘树成片,深绿叶片间冒出了青涩的小果,如同羞涩的少女躲在叶后,怯怯地打量这方山水。陈茂生老汉站在自家橘园边缘,粗糙的手指轻柔地抚过一枚尚显稚嫩的小青果,指尖的厚茧触碰到果皮,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目光专注,仿佛在解读果实无声的言语,而眉头却微微蹙紧,如同山间悄然聚拢的薄云,泄露出对今年收成难以言说的忧虑。

“爹!看,又一批新苗到了!”儿子李明响亮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他驾驶一辆崭新的小货车,沿着新铺的平整水泥路,利索地驶到橘园旁停下。李明跳下车,动作麻利地卸下几捆裹着营养土的橘树苗,动作间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干劲,与父亲在土地上刻下的沉稳形成了鲜明对比。这新路是“美丽乡村”项目铺就的血管,让村庄与山外世界脉搏相连。路两旁刷白的农舍墙壁上,生动描绘着柑橘丰收、孩童嬉戏的图画;新设的快递点前,几位老人正新奇地围观着包裹的来来往往。阳光洒在路面上,也照亮了李明朝气蓬勃的脸:“农科站推广的新品种,‘雪峰金’,说是更甜,抗冻,市场认呢!”

陈茂生踱步过去,弯腰,捏起一点包裹树根的营养土,在指间捻开,仔细察看土质,又凑近嗅了嗅新苗枝叶的气息。他摇了摇头,像在否定一个未经土地检验的传说:“橘树认地气,认老理儿。咱这‘老雪峰’种了几十年,根都扎进山骨子里了。这新的……光听名头响亮,靠不靠得住?”他望向远处山坡上那些粗壮虬结的老橘树,枝干上斑驳的痕迹,都是风霜刻下的年轮与勋章。

山里的冬天像个不速之客,来得迅猛而严酷。才刚入腊月,一场数十年罕见的凶猛寒潮便裹挟着漫天大雪,毫无征兆地翻过雪峰山的脊梁,将洞口县重重笼罩。凛冽的北风如无数细密的冰针,无孔不入地刺穿山野,橘园里凝结的冰棱挂满枝头,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在阴沉的天空下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

橘园成了冰封的战场。陈茂生套上最厚的旧棉袄,天未破晓便闯入这片刺骨的银白世界。他枯瘦的手指几乎冻僵,仍固执地挥动竹竿,奋力敲打树枝上那些越来越粗壮的冰凌,冰屑簌簌落下,沾满他花白的鬓角。他口中呼出的白气,瞬间便在眉毛和胡茬上凝结成细小的冰珠。“老伙计,挺住啊!”他对着身旁一株挂满冰壳的老橘树低语,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显得细弱而颤抖。他摸索着,用预备的厚实草帘,一圈圈仔细缠绕树干,如同给濒危的老友披上最后御寒的衣裳。指尖传来的冰冷坚硬,像无数细小的刀子,割得他心头发颤。

“爹!快回家吧!这冻得邪乎,树怕是……”李明裹着厚羽绒服追来,脸冻得通红,语气焦灼,试图拉住父亲。陈茂生猛地甩开儿子的手,力道之大让李明一个趔趄。老汉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那些在冰凌重压下发出痛苦呻吟的枝条,嘶哑着低吼:“回?!回个屁!根冻坏了,明年拿啥活?拿啥活啊!”那吼声里裹着绝望,也像困兽最后的悲鸣,被寒风撕扯着散入茫茫雪野。他不再理会儿子,弓着背,继续用竹竿固执地敲打,冰棱碎裂的声响,在死寂的冰封世界里显得格外孤绝、刺耳。

冻害的阴影沉重地覆盖了开春的橘园。陈茂生佝偻着背,在园子里一遍遍巡视。手指抚过那些侥幸残存的枝条,触到的却多是僵硬与死寂。许多枝干表皮发黑、干裂,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烧过,再也流淌不出生命的汁液。他蹲在一株冻死的老树桩旁,沉默地抽着旱烟,辛辣的烟雾也驱不散心头的阴霾。李明默默走到父亲身边,递过一个保温杯:“爹,喝口热水。”他看着父亲沟壑纵横的脸和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心揪紧了,“农科站的专家下午就到。他们带了方案来,说…还能救。”

陈茂生没接杯子,只是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一口烟,那烟雾很快被山风吹散,如同他此刻微茫的希望。

农科站的技术员小周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裤腿上还沾着泥点,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工具包。他带着仪器,在橘园里仔细勘测记录,不时蹲下身,用手指抠开冻裂的树皮查看,眉头紧锁。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陈伯,情况确实严峻。这些老树,”他指着那些表皮发黑、干裂的枝干,“冻伤太重,木质部坏死,回天乏力了。”他看到陈茂生眼中瞬间黯淡下去的光,心头也像被那冰棱刺了一下。他想起自己初来时,老汉摩挲老树时那近乎虔诚的神情,那是对待土地和岁月最深的敬意。话锋一转,指向那些虽受冻伤但根系区域土壤尚存生机的树桩,“但是!这些根系好的,生命力还在。我们可以试试‘高接换种’,用‘雪峰金’的健壮芽头嫁接到老桩上。至于那些彻底冻死的空地,”他指向那片开阔向阳、阳光充足的坡地,“正好清理出来,补种‘雪峰金’新苗。那里光照足,排水好,土层也厚实,最适合新苗扎根生长。”

“高接换种?”陈茂生布满老茧的手指迟疑地碰了碰一株冻坏的、仿佛焦炭般的树干,粗糙的树皮刺痛了他的指腹,“在这老骨头上……动刀子?”那语气里充满了对未知嫁接的疑虑,仿佛听到要在祖传的器物上刻下陌生的铭文。周围几个跟着来看热闹的老伙计也低声议论起来:“动刀子?树能受得了?”“老辈子没这么干过,能行吗?”“新苗是好,可这老根子……”

小周推了推眼镜,没有直接反驳议论,而是弯腰从工具包里拿出一个夹着照片的记录本,翻到其中一页,递给陈茂生:“陈伯,您看,这是去年山那边张家坳,李有福老汉家冻灾后的橘园。情况比您这还糟点。他们就是用了高接换种,您看这照片,今年春天嫁接点愈合得多好,新芽冒得多旺!”照片上,虬结的老桩上确实萌发出翠绿茁壮的新枝,生机勃勃。小周的声音诚恳而坚定,“老树有老树的韧劲,新枝有新枝的活力。科学的方法,就是让它们优势互补。”

“爹,”李明的声音带着恳切,“去年冻怕了!您看,专家都说了,新苗抗冻性好,果子品质更优,能卖上价!咱不能守着老树等死啊!”他指了指小周照片上的成功案例,又指了指那片向阳坡地,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陈茂生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掌心慢慢揉搓,感受着那熟悉的、滋养了无数代橘树的温润与微凉。他抬头,目光掠过儿子焦灼的脸,掠过技术员小周诚恳而带着期待的眼睛,掠过周围老伙计们或疑虑或好奇的目光,最终落向远处雪峰山亘古沉静的轮廓。那沉默的山峦,仿佛包容着一切变迁。许久,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土,那动作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似乎接过了更重的担子。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力量:“成。老树…该让位了。这地,得活。”他转向小周,“周技术员,这‘动刀子’的手艺,你得好好教教我这老把式。”

橘园的重生伴随着汗水和希望开始了。陈茂生放下了固执,笨拙却认真地学习新的方法。他像个小学生一样,紧紧跟在小周身边。小周示范时,他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生怕漏掉一个细节。小周用锋利的小刀在尚有生命韧性的老桩上削出平滑的斜面创口,选取健壮的‘雪峰金’接穗,同样削好接口,然后像做精密手术一样,将两者形成层仔细对齐,再用塑料薄膜条一圈圈、一层层地仔细绑缚固定。陈茂生一开始手有些抖,削口不平,绑缚也松垮。小周并不急躁,一遍遍耐心纠正:“陈伯,手要稳,心要静。这接口就像断骨续接,对不齐,长不好。”“薄膜要缠紧实,不透风,但也不能勒太死,得给愈合组织留点长肉的空间。”他常蹲在陈茂生身边,一边讲解,一边用手比划。有时,他会默默拿起另一株树桩,和陈茂生同步操作,用行动示范。渐渐地,陈茂生的动作从生疏变得熟练流畅,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断裂处进行一场关乎生命延续的精密弥合。他额头的汗水滴落在泥土里,也滴落在新老结合的生命节点上。

新苗栽下的向阳坡地,他更是倾注了全部心力。挖坑的深度、宽度,拌入发酵好的有机肥的比例,扶正树苗的角度,培土的松紧,浇水的量……每一个步骤他都一丝不苟,反复确认,比当年侍弄新生儿子还要细致。汗水浸透了他洗得发白的旧衣衫,顺着他深刻的皱纹蜿蜒流下,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李明则把年轻人的闯劲发挥到极致。他架起手机,镜头对准父亲专注嫁接的侧脸——那布满皱纹的额头紧蹙,浑浊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学习新事物时奇异的光彩;对准阳光下舒展嫩绿叶片的新苗;也扫过雪峰山云雾缭绕的壮美背景和远处蜿蜒如带的新修水泥路。起初,直播间里人寥寥无几,偶尔飘过几条质疑的弹幕:“摆拍吧?”“橘子还没熟呢,卖啥?”李明有些泄气,但看到父亲佝偻着背、一丝不苟侍弄树苗的身影,他又咬咬牙,调整心态。他不再生硬地吆喝,而是用带着浓重乡音却热情洋溢的普通话,像个朋友一样讲述:“家人们看!这是我爹,种了一辈子橘子,今年在专家指导下学习新方法,给老树‘动手术’呢!看这绑得多仔细!”“看这新苗,扎根在咱雪峰山最好的阳坡上,喝的是山泉水,晒的是天然日光浴!咱洞口的好东西,值得等!”他把镜头拉近,展示父亲粗糙的手和嫩绿的新芽,展示小周指导嫁接时专注的侧脸,展示雨后山间清新的空气。他开始分享橘树生长的点滴:新芽萌发了,嫁接点愈合膨大了,开花了……他笨拙却真诚地回应着网友的问题:“啥时候熟?”“霜降后最甜!”“甜度咋样?”“农科站测过,比老品种高两度呢!”渐渐地,直播间人气旺了起来,订单的提示音开始叮咚作响,起初稀疏,渐渐连成一片,如同复苏的心跳,给这寂静的山坡注入了新的活力。尤其当一条备注为“去年尝过老雪峰,今年期待新金果,北京等甜!”的订单信息弹出时,李明兴奋地对着镜头扬了扬手机:“看!首都的家人也惦记着咱雪峰山的味道呢!”有一次,一场突如其来的山雨打断了直播,李明手忙脚乱保护设备,浑身湿透的狼狈样子,反而引来网友善意的笑声和更多的关注。他巧妙地融合着父亲沉默的辛劳、农技的支撑和家乡的青山绿水,在小小的屏幕前构筑起信任的桥梁。

岁月在汗水的浇灌下悄然流转。又是金秋,雪峰山被斑斓的色彩浸染。陈茂生和李明并肩站在橘园里,眼前景象令人心潮澎湃。高接换种的老树桩上,新发的“雪峰金”枝条茁壮挺拔,累累金黄的果实压弯了枝头,阳光下闪耀着蜜糖般诱人的光泽,仿佛老树枯木上燃烧的金色火焰,宣告着生命的顽强与奇迹。向阳坡地上,去年种下的新苗也已是亭亭玉立,结出了令人欣喜的硕果,青翠的枝叶间点缀着耀眼的金黄,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果园里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橘香,甜得浓烈而纯粹,随风飘散,萦绕在整个山谷。

“爹,您尝尝这个!”李明从高接换种的枝条上摘下一个饱满浑圆、色泽最是金亮的橘子,郑重地递给父亲。陈茂生在洗得发白的衣襟上仔细擦了擦手,才像接过珍宝一样接过来。他粗糙的手指感受着果皮的光滑与紧实。他慢慢剥开那层薄薄的橘皮,金黄的橘瓣晶莹剔透,饱满的汁水似乎随时要溢出来,浓郁的甜香瞬间扑鼻。他掰下一瓣,缓缓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刹那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清甜在口腔中爆开,汁水丰盈得如同山泉奔涌,带着阳光的暖意和山风的清爽,迅速驱散了记忆中冻灾的苦涩与酸楚。那甜味,纯粹、热烈、充满生命力,直抵心田。老汉布满皱纹的眼角,无声地湿润了,大颗的泪珠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砸在脚下的泥土里。他的嘴角却向上弯起,那是一种历经霜雪严寒、付出艰辛汗水后,终于尝到真正甘霖的、难以言喻的巨大慰藉和深沉感动。“甜……真甜……”他声音哽咽,只反复说着这两个字,却道尽了千言万语。

丰收的喜悦如同点燃的野火,迅速蔓延,点燃了整个村庄。橘园里,男女老少齐上阵,笑语喧哗,人声鼎沸。沉甸甸的竹筐在肩头传递,装满金黄果实的箩筐被一双双有力的手稳稳抬上等候的货车。村委会的小广场上,早已打扫得一尘不染,此刻更是摆开了酬神还愿的隆重阵仗——一年一度、饱含深意的“祭橘神”仪式开始了。这并非迷信的膜拜,而是农人世代相传、对土地与自然的深沉敬畏与感恩,是对一年辛劳的回望,更是对来年风调雨顺的祈愿。

几张结实的八仙桌拼成宽大的祭台,铺上了崭新的红布。最醒目的位置,供奉着村里精挑细选出的最大、最光润、色泽最是纯正的一筐“雪峰金”蜜橘,金灿灿的果子堆成一座耀眼的小山,散发着醉人的、阳光烘焙过的甜香,那是土地最慷慨的馈赠。旁边,是几大坛村民们自家用古法酿造的醇厚糯米酒,泥封初启,浓郁的酒香与清新的橘香在秋日的空气里氤氲交融,沁人心脾。广场四周,村民们肃立着,无论老少,都换上了干净整洁的衣裳。一张张被阳光和山风刻印的脸上,没有了平日的嬉笑,写满了同样的庄重、虔诚与期盼。孩子们也被这气氛感染,安静地依偎在大人身边,睁着好奇的眼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神圣的静穆,只有风吹过广场边老槐树叶子的沙沙声。

几位村中德高望重的老人,身着浆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平平整整的深色布衣,神情肃穆,缓步走到祭台前。为首的陈茂生,今天特意刮了胡子,穿上了压箱底的深蓝色卡其布中山装,虽然洗得有些发白,却笔挺整洁。他双手稳稳捧起一碗清冽的、刚刚从酒坛中舀出的新米酒,碗中的酒液在阳光下微微荡漾,映着他沟壑纵横却异常坚毅的脸庞。他缓步走到祭台正前方,向着莽莽苍苍、层林尽染的雪峰山,向着脚下这片刚刚赐予他们丰厚回报的丰饶土地,深深地、无比虔诚地鞠了三个躬。当他直起身时,目光如炬,扫过在场的每一张面孔,扫过那累累的金橘,扫过巍峨的群山。他没有立即酹酒,而是用那苍老却洪亮得足以让每个人清晰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如同誓言般宣告:

“敬天——!咱头顶这片天,给了阳光雨露,给了风霜雪电!咱敬它的恩,也受它的考!考过了,咱才晓得,老根子扎得深,才扛得住!”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垂向脚下的大地,声音里注入更深沉的情感:

“敬地——!咱脚下这片土,埋着祖宗,养着儿孙!它认得咱的汗,记得咱的苦!咱敬它的厚,也惜它的力!换了新枝,得了新法,这地气,咱更要懂!”

最后,他高举酒碗,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激越与感恩:

“敬咱这方水土——!风调雨顺,橘树常青,日子……红红火火——!”

话音如钟,在山谷间激起悠远的回响。随即,他将碗中清亮的酒液,手臂划出一个饱满的弧线,缓缓酹洒于身前温热的土地。酒液渗入泥土,带着农人最质朴的心愿。

他铿锵的话语,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人群中,小周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了欣慰而感动的笑容;曾经质疑的老伙计们也用力地点着头,眼神明亮;李明的眼眶早已湿润,他高高举着手机,将这庄重而充满力量的一幕,连同那漫山遍野的金黄和巍峨的雪峰山,一同传递给了屏幕那端无数关注着这片土地的人们。广场上,一片寂静,只有风吹红布的猎猎声和陈茂生话语的余韵在回荡。人群边缘,陈茂生刚学会走路的小孙子,被母亲抱在怀里,懵懂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爷爷手中那根金红交织、高高举起的枝条,小手下意识地向前伸着,仿佛想去触摸那耀眼的光芒。紧接着,不知是谁带头,雷鸣般的掌声和发自肺腑的“好!”声骤然爆发,响彻云霄,久久不息。

仪式过后,庄严肃穆的气氛被丰收的喜悦冲散,变得无比热烈欢腾。大家笑着,互相招呼着,分享着新摘下来的、还带着露珠的橘子,清甜微凉的汁水在唇齿间流淌,甜到了每个人的心坎里。

陈茂生拿起一把系着崭新、鲜艳红绸带的锋利剪刀,走到一株挂果最盛、枝条都被压弯的“雪峰金”橘树下。他神情专注,如同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精心挑选了一根向阳、粗壮、挂果均匀的枝条,小心翼翼地剪下。李明立刻上前,恭敬地双手接过这根承载着希望与未来的枝条,仿佛接过一枚金灿灿的勋章。接着,陈茂生又步履沉稳地走到一株历经风霜、树皮斑驳却依然挺立的老雪峰橘树下。这株老树在冻灾中失去了一半枝干,但另一半经过嫁接,也焕发出生机,结出了虽不多却格外沉实的果子。他同样郑重地、带着无限珍视,剪下了一段苍劲虬结、刻满岁月痕迹的老枝。他将这一新一老两根枝条并拢在一起——新枝翠叶金果,生机勃勃;老枝沧桑遒劲,沉稳厚重。他用那鲜艳如火的崭新红绸带,仔仔细细、结结实实地将两根枝条捆绑缠绕在一起,在中间打了一个饱满、稳固而醒目的结。

“爹,这是?”李明看着父亲手中那奇特的、象征着融合与传承的组合,虽然心中已有猜测,仍忍不住问道。

陈茂生将红绸系好的枝条高高举起,让它在秋日澄澈的阳光下格外醒目,那金红交织的光芒,仿佛凝聚了这片土地所有的精气神。他环视着周围一张张熟悉而亲切、洋溢着喜悦与希望的面孔,目光扫过眼中含笑的儿子,扫过神情激动、裤脚还沾着泥土的技术员小周,扫过每一位为这片橘园付出辛劳汗水、共同经历了这场重生之旅的乡亲,最后,他的目光越过层叠的金黄橘林,落在远处巍峨雄浑、沉默如智者的雪峰群山上。他的声音洪亮、清晰、充满了穿透岁月的力量,在山谷间激起更加悠远深沉的回响:

“老根,是咱的魂!扎得深,认得路!盘在这山骨子里,记得祖宗传下的本分和地气!”他顿了顿,目光炯炯地看向手中那充满活力的新枝,“新枝,是咱的胆!长得旺,闯得远!敢学新法,敢走新路,敢把这山里的甜,送到天边去!”

他再次高高举起那红绸缠绕的新老枝条,如同举起一面旗帜,声音更加激昂:

“这根‘雪峰蜜橘’的苗子,往后,就是咱村的种苗!传给家家户户!”他目光扫过全场,语气斩钉截铁,“记住喽!老理儿要守——!那是咱的本!新路要闯——!那是咱的命!缺了哪样,这甜日子,都不长远——!”

他的话语如同金石坠地,铿锵有力,带着洞穿世事的智慧和开创未来的豪情。阳光猛烈地照射在那根特殊的枝条上,红绸耀眼,新叶闪光,老枝沉凝。这一刻,传统与现代、坚守与变革、土地与市场、父辈与子辈,所有复杂的情感与力量,都在这金红交织的象征物上达成了完美的和解与共生。人群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欢呼和掌声,许多老人的眼中闪烁着泪光,年轻人则握紧了拳头,脸上充满了振奋。

阳光下,那根缠绕着红绸的新老结合的特殊枝条,闪耀着无比夺目的金红光芒,如同一枚无价的勋章,一枚凝聚着智慧与勇气的图腾。一辆辆满载着“雪峰蜜橘”的货车,车厢里堆满了金色的希望,沿着平整宽阔、蜿蜒如练的水泥路,带着新橘清冽醉人的甜香,稳稳驶出群山环抱的村庄,驶向山外广阔而充满机遇的世界。车轮碾过坚实的新路面,发出坚定而充满节奏感的声响,那是乡村前进的鼓点。

陈茂生和李明并肩站在村口那块最高的坡地上,目送着车队远去,渐渐变成一串移动的小点,最终融入天地相接的淡蓝色天际线。脚下,是焕发新生的橘园,那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的金黄与翠绿,在秋阳下铺展成一片浩瀚无垠、生机盎然的锦绣画卷,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身后,是祖辈栖息、静默如智者、见证着所有兴衰荣辱的雪峰群山,在澄澈的秋空下,勾勒出永恒而磅礴的轮廓。

这土地上的故事,如同那新老嫁接的橘树,根须深扎于古老而深厚的沃土,汲取着千年的养分与智慧;枝叶却永远渴望着、伸展着,去触摸更高更远的阳光与未来。生生不息,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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