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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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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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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 脉

车轮在砾石路上最后一次沉闷的弹跳之后,洞口县的村庄便挣脱了山梁的束缚,如一幅饱含生息的卷轴,豁然于眼前。雪峰山脉巨大的褶皱在湘西南大地上绵延,如同温厚的手掌,将村落轻轻拢在手心。山间云雾终年游走,飘渺无定,宛如大地悠长的呼吸,温柔地缠绕着山峦,浸润着每一寸土地。山路如盘曲的藤蔓,深深扎进浓郁的绿意里。路旁竹林密匝,风过处,万竿摇曳,簌簌之声不绝于耳,清冽的竹叶气息便乘着风势,不由分说地沁入肺腑,荡涤着远客沾染的每一粒尘埃。这簌簌竹音与隐约的溪声,是村庄递来的第一声问候。

长塘村水清得令人屏息。它自高处山涧奔泻而下,到了村口,却忽然温驯下来,不疾不徐地绕着田畴屋舍流淌。水底卵石历历可数,被水流打磨得浑圆光滑,日光穿过澄澈的溪水,在石头上投下粼粼跳动的光斑。溪畔的水车,年深日久,吱吱呀呀地转动着,声音单调而执着,如同一位沉默的守护者,在缓慢而坚韧地计数着流逝的漫长光阴。这溪水,是村庄无声的血脉,滋养着此间一切的生息繁衍。

村口那株古樟,虬枝盘曲,浓荫蔽日,不知已在此挺立了多少个寒暑。它的根须如同强韧的巨手,深深嵌入大地,汲取着地心深处的力量与秘密。树下常有三五老者闲坐,目光沉静,投向远处黛青的山峦,也投向村中新起的高墙、蜿蜒的水泥路。守林人张伯那间低矮的老屋,就紧挨着这株古樟。他身形瘦削,脸上的皱纹如同古树皴裂的树皮,深刻而沧桑。他的眼神总是投向雪峰山深处,那目光里沉淀着数十年风霜雨雪的记忆,也饱含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守护之情。

“这树啊,是看着村子一点点长大、一点点变老的。”张伯粗糙的手掌抚过树干上那些斑驳的苔痕与深裂的树皮,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抚一个沉睡的婴孩。“我爷爷那会儿,就在这树底下,给乡亲们讲古,讲山里的精怪,讲祖辈闯荡雪峰山的故事。”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被岁月磨砺过的砂纸,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落下来,带着泥土的厚重。每当夕阳西下,万道金辉慷慨地洒向树冠,每一片叶子都如同被点亮的金箔,整株古樟在那一刻仿佛熊熊燃烧起来,辉煌而宁静。这辉煌与宁静里,是根须紧握大地的无言誓言,是枝叶伸展向天空的无声歌唱,那层层年轮深处,密密匝匝刻录着整个村庄绵长而深沉的呼吸与心跳。

崭新的村小学坐落在离古樟不远的一片开阔地上,粉白的墙壁,乌黑的瓦顶,窗明几净。放学铃声清脆,孩童们背着书包,如一群被骤然释放的雀鸟,欢叫着冲出教室门廊。他们清脆的笑语,琅琅的读书声,是这片古老土地里最新鲜、最蓬勃的血液与脉动。他们跑过古樟巨大的树影,奔向溪边,奔向田野,奔向山间蜿蜒的小径,将属于未来的喧闹与活力,洒满了村中的角角落落。几个稍大的孩子,书包带子上晃悠着新买的运动水杯,阳光在塑料杯壁上折射出跳跃的光点。

在溪水潺潺处,我遇见了绣娘吴婶。她坐在自家老屋那被岁月磨得光滑发亮的木门槛上。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屋檐,正好落在她手中那方小小的绣绷上。银针在她指间翻飞,细如毫芒,牵引着五彩的丝线,在素净的土布上,一点一点地绽放出奇异的生命——那或许是振翅欲飞的翠鸟,或许是含苞吐蕊的山茶,或许是灵动游弋的溪鱼。她微微眯起有些昏花的眼睛,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说道:“老啦,眼神不济了。可这手上的活计,早就长在心尖尖上了,哪里丢得开?”她的声音平和,“如今娃娃们有敞亮的新学堂,日子一天天见好。我们这些老骨头,守着这些老样子,描着这些老花老草,心里反倒踏实得很。”在她飞针走线的指尖,在那些细密如春雨的针脚里,我看到的是一种在时间洪流深处沉淀下来的从容与定力。这份从容里,蕴藏着代代相传的慧心与巧思,更包含着对生活本真那份近乎虔诚的守望。

暮色如同巨大的帷幕,自四围的山峦缓缓垂落,将村庄温柔地包裹。村道上,新安装的节能路灯次第亮起,散发出明亮却略显清冷的光。而一扇扇老屋的窗棂里,透出的依旧是那种熟悉的、带着暖意的昏黄灯火。祠堂前那片宽阔的青石板空地,渐渐热闹起来。鼓点由缓而急,咚咚敲响,如大地沉稳的心跳;锣镲铿锵,应和着,激荡起夜的涟漪。一种古老而苍凉的调子,从人群深处升起,在夜色中盘旋萦绕。那是花灯舞开始了。一盏盏精心扎制的花灯,在人们手中轻盈流转、上下翻飞。光影流动,映照着一张张被汗水浸润却笑意盈盈的脸庞。舞姿质朴无华,歌声带着山野的粗犷,却仿佛蕴含着一种直抵灵魂深处的原始力量,如同大地深处奔涌不息的血脉。在这寂静的山村夜晚,这力量将整个村庄轻轻托举,在古老的韵律中焕发出奇异的光彩。几个半大的少年,虽舞步略显生涩,却也努力跟着节奏摆动身体,脸上带着新奇与专注。

夜更深沉,我独自伫立溪畔。雪峰山脉巨大的轮廓在浓重的夜幕下沉默矗立,宛如沉睡的巨人。溪水在星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细碎的银光,潺潺低语,永无止息,仿佛大地亘古的呼吸。回首望去,村口那株古樟在夜色中只余下一团更浓重的墨影,沉默而坚定。新校舍的灯火尚未熄灭,窗内人影依稀。祠堂前花灯舞动的光影和喧腾的笑语,似乎还在微凉的夜风中隐隐回荡,余韵未绝。

张伯的守林小屋,低矮而陈旧,墙皮剥落处露出里面的黄土胚。屋内陈设简单得近乎寒素,一床一桌一椅,角落堆放着磨损的巡山工具。唯有墙上挂着的一把旧柴刀,乌木刀柄被手掌磨得油光发亮,昭示着主人过往的岁月。我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竹椅上,听他讲述那些藏在山褶深处的往事。

“早些年,林子密得吓人,野物也多。”他啜了一口浓酽的土茶,眼神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时空。“有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封了山。村里断粮,有几户人家实在熬不住,偷偷摸进老林里,想砍几棵老杉树换粮。我爹知道了,抄起这柴刀就追了出去。”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桌面,“雪深过膝,风像刀子割脸。追到断崖边,我爹拦住了他们。他啥也没多说,就把柴刀往雪地里一插,‘要砍树,先砍我!这山是祖宗的命根子,砍光了,子孙喝西北风去?’”

小屋里的煤油灯芯跳跃着,在张伯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一刻,我似乎看见一个老人在风雪中挺立的身影,如同一株倔强的老树,用生命守护着脚下的方寸之地。“后来呢?”我不禁问。

“后来?”张伯嘴角牵动了一下,似笑非笑,“那些人回去了。我爹在崖边守了三天三夜,冻得只剩一口气,是村里人把他抬回来的。山,保住了。”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我爹走的时候,就指着窗外那山……后来,我就接了他的柴刀。”

这柴刀,如今不再砍伐,只用来清理进山的荆棘小道。它悬挂在墙上,像一枚沉默的勋章,记录着一段人与山林的生死盟约。张伯的儿子张远,如今在城里开着电商小店,专营山里的竹笋、蜂蜜、菌子。上次回来,他还给张伯带来了一个智能手机,教会他看网店页面,看那些来自天南海北的订单留言。“爸,你看这上海的客人说,咱们的冬笋有山林气,炖汤鲜掉眉毛!”张远指着屏幕,语气里带着小小的得意。张伯眯着眼,凑近了看那密密麻麻的小字,粗糙的手指在光滑的屏幕上笨拙地划拉着,浑浊的眼中映着屏幕的光。“嗯,是好。”他应着,脸上没什么大波澜,只默默起身,从墙角的瓦罐里又摸出几块自制的熏腊肉,塞进儿子回城的行囊里。“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路,”张伯对我说,“只要不忘了根是从哪片土里长出来的,就成。”他眼里的平静,是土地赋予的深沉智慧。

而在吴婶那间充满松木清香的绣房里,又是另一番景象。竹编的簸箕里,盛着五彩斑斓的丝线,墙上挂着几幅装裱好的绣品,有“双龙戏珠”,有“锦鸡闹春”,针法繁复,色彩绚丽,呼之欲出。她正戴着老花镜,凑在明亮的LED台灯下,仔细端详一幅新描的花样。那冷白的光线,清晰地照亮了绷架上每一根纤细的丝线。

“这是‘棕包脑’舞的花样,”吴婶指着图样上几个头戴奇特尖顶棕饰、动作夸张的人形,“老祖宗传下来的,说能驱邪纳福。以前只在最老的绣片上见过零星半点,早就没人绣了。”她脸上焕发出一种异样的神采,“前些日子,县里文化馆的人来了,拿着些发黄的老照片,说这是宝贝,要想法子传下去。”

她拿起绷子,小心翼翼地落针。“绣这些老东西,费神费力,卖不了几个钱。娃娃们更不爱学。”她叹了口气,随即又挺直了腰板,“可老祖宗的手艺,不能断在我们这辈人手里。文化馆的人说,要帮我们申请‘非遗’,还要教娃娃们在兴趣班上认样子。”她指间银针飞舞,针尖牵引着彩线,在布帛上渐渐勾勒出那古老而神秘的棕包脑轮廓。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进行一场与祖先的虔诚对话,针针线线,都是在续写一部无声的家族秘史。窗外,传来村里孩子们追逐嬉闹的清脆笑声。

暮色四合,祠堂前的鼓点再次响起,比昨夜更加热烈。今晚的“棕包脑”舞是特意排练的。几位老者,郑重地戴上用新鲜棕叶精心编织成的尖顶“脑壳”,棕叶间还缀着些红绒球。他们踩着鼓点,动作古朴而略显笨拙,时而模仿野兽扑跃,时而做出驱赶的动作,口中还念念有词,吟唱着谁也听不懂的古调。年轻人和孩子们围在四周,好奇地张望。几个青年举着手机录像,屏幕的光亮在暮色中闪烁。村长的小女儿,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看得入了迷,竟也学着老者们的样子,笨拙地扭动身体,引得众人善意哄笑。古老的花灯在年轻人手中舞动得更加灵动,灯光流转,映照着老者们沧桑而肃穆的脸庞,也映照着年轻人眼中新奇与探寻的光芒。两种光芒在夜色中交汇,古老与新生的节奏在鼓点的统摄下,奇异地融合在一起。那小姑娘学着老者,口中也咿咿呀呀地哼着不成调的旋律,小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认真。

夜阑更深,万籁俱寂,唯有长塘村水依旧在星光下低吟浅唱。我再次伫立溪畔。仰望雪峰山,它亘古的沉默里,蕴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生息与秘密?张伯小屋墙上那把沉默的柴刀,吴婶绣绷上复苏的古老纹样,祠堂前老者肃穆的棕包脑与青年手中跃动的花灯、小姑娘那稚嫩却认真的模仿……这一切,如溪水般流过心头。

并非深埋地底的化石。它搏动于张伯父亲风雪断崖前那一声裂帛般的誓言,流淌在吴婶指尖唤醒古老纹样时那针尖上的微光,也闪烁在青年们手机屏幕映照花灯舞的好奇里,甚至在那咿呀学语的小姑娘笨拙却执着的扭动中。它同样在张远网店订单里跳跃的字符间,在文化馆带来的那束照亮尘封记忆的LED光晕里。 真正的生机,不在于涂抹亮色覆盖过往的肌理,而在于如这长塘村水,既承纳雪峰山千万年沉淀的魂魄,又不断汇入沿途活泼的清泉,奔涌不息。 古樟的根须在地下与新生禾苗的嫩芽悄然相握,老屋窗棂透出的昏黄灯火与新校舍明亮的灯光在夜色中交相辉映。这相握,是时光深处绵延的韧性;这辉映,是土地赋予面对流转世事的从容。

万物生长,根系唯有深扎厚土,方能在风霜中屹立;枝叶唯有舒展拥抱天光,方能得雨露滋养而常新。 溪水千年不涸,正因其源头活水不绝。乡村的生生不息,亦在于此——在深扎与仰望之间,在守护与奔赴的永恒平衡之中,在古老血脉与新鲜血液的无声交融之处,生命方能在这片深情的土地上,不断萌发,不断向上,焕发出温煦而恒久的光芒。这光芒,既照亮祖辈走过的幽径,也必将烛照子孙前行的阡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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