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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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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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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油菜花

天刚刚亮,村道上还浮动着浅灰色的薄雾,我骑着那辆旧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褪色的帆布包,在坑洼不平的泥路上颠簸着向村口驶去。车铃清脆地响了一下,惊飞了路边槐树上几只麻雀,它们扑棱棱飞入油菜花田深处。我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夹杂着泥土的腥气和油菜花那浓烈得近乎蛮横的香气,仿佛也吸入了故乡深处那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离家五年,我带着城市刻下的疲惫,回到这湘西南洞口县的山村,心中既忐忑又期盼。

故乡的春天从不吝啬色彩,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如同慷慨泼洒的纯金,从山脚一直燃烧到视野尽头。金黄的花海汹涌地淹没了田埂,淹没了远处低矮的农舍,一直漫延到山脚。暖风拂过,花浪起伏,花田里便荡漾起阵阵浓郁、温厚的甜香,无声地包裹了村庄,也包裹了我。几只蜜蜂嗡嗡作响,在花间忙碌穿梭,翅膀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我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拂过一串沉甸甸的花穗,细碎的花粉便沾在了指尖上,带着阳光的温度和土地的生机。我望着眼前这片金色的海,胸中积压已久的城市尘埃,仿佛被这铺天盖地的金黄与芬芳温柔地涤荡。

“志军!是志军回来了!”一声带着浓重乡音的呼唤穿透了花田的寂静。

我循声望去,父亲老根的身影出现在花海的尽头。他穿着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蓝布褂子,裤脚沾满了新鲜的泥点,裤腰上随意系着一根草绳。他手里握着锄头,脊背习惯性地微微弓着,像一张被岁月和土地拉弯的犁。他快步向我走来,脚步踏在松软的田埂上,发出闷实的声响。脸上的皱纹如同田地里纵横的沟壑,此刻却深深舒展,漾开一种纯粹的、几乎带着泥土光泽的欢喜。

“爸!”我喊了一声,喉咙有些发紧,那熟悉的乡音在舌尖滚了滚,才顺畅地喊出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父亲的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那力道依旧结实,带着泥土的温度和农活的粗粝,震得我微微一晃,心里却感到一种久违的踏实,“走,回家!你娘念叨一早上了!”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厨房里弥漫着熟悉的柴火烟气和腊肉的浓香。母亲玉梅正围着灶台忙碌,锅铲在铁锅里叮当作响。听见动静,她猛地转过身,腰间的旧围裙上还蹭着几点灶灰。看到我的瞬间,她眼中的光亮像被骤然拨亮的灯芯,喜悦毫不掩饰地漫溢出来,随即又泛起一层水汽。

“我的儿啊!可算回来了!”她顾不上擦手,带着油香和烟火气的手便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上下打量着,仿佛要确认每一寸变化,“瘦了,城里吃得不好吧?快,快进屋歇着!”

堂屋的方桌上,早已摆满了碗碟。腊肉炒得油亮,碧绿的青菜还带着刚从园里掐下的水灵,一大碗金黄油亮的菜籽油摆在中央,那是土地最慷慨的馈赠。母亲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嘴里絮叨着村里这些年的变化:谁家新起了楼房,谁家孩子考上了大学,谁家的老黄牛又添了小犊……父亲则坐在旁边,沉默地抽着旱烟,偶尔抬眼看看我,嘴角含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那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像一幅沉默而温厚的版画。只有当我问起家里的油菜花田时,父亲拿着烟杆的手才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烟雾后那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沉沉的阴影,像一片乌云悄然遮蔽了阳光。

“田……好着呢。”他含混地应了一声,声音低沉,随即又猛吸了一口烟,那烟雾便更浓地弥漫开来,几乎遮住了他的神情。

午后,我独自走向自家的田地。油菜花确实开得繁盛,金浪翻滚。然而,在靠近山坡的那一大片金黄之中,突兀地出现了一块刺眼的“伤疤”——大约两三分地的花株被齐根铲除了,裸露出深褐色的泥土,旁边随意堆放着枯萎的枝叶,像一片被粗暴遗弃的金色残骸。空地的边缘,几株幸存的油菜花在风中无助地摇晃着残存的花穗,显得格外凄凉。几只找不到花朵的蜜蜂,嗡嗡地盘旋在裸露的泥地上空,带着一种迷失的焦躁。我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那裸露的泥土颜色狠狠硌了一下。这突兀的空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骤然压在了满心归乡的暖意之上。

我几乎是小跑着回到村口。堂弟永强正倚着他家小卖部的柜台,低头专注地刷着手机屏幕,手指划动得飞快,脸上没什么表情。小卖部里弥漫着廉价糖果和灰尘混杂的气味。

“强子!”我喘着气,“我家坡下那块地……油菜花怎么给刨了?”

永强抬起头,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刚从虚拟世界里被拽出来,反应慢了半拍。他挠了挠有些油腻的头发:“啊?哦……你说那地啊,”他压低了声音,朝我家方向努了努嘴,“还不是大伯,老倔头一个!不知听谁嚼的舌根,说种药材来钱快,闹着要改种。为这事,跟我爸都吵了几嗓子了。”他撇撇嘴,又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划拉着屏幕,“种菜花?累死累活榨点油,值几个钱?够买城里一个厕所不?”他语气里的淡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我心上。墙角的阴影里,一张不知谁贴上去的、印着繁华都市夜景的景区广告画,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晚饭的气氛沉闷得如同凝固的蜡油。昏黄的灯光下,饭菜的热气袅袅上升,却驱不散那无形的沉重。母亲小心地觑着父亲的脸色,默默地给我添着饭。我终于忍不住,放下筷子,盯着父亲沟壑纵横的脸:“爸,坡下那块地……好好的油菜花,咋就刨了?”

父亲夹菜的手在空中顿住了。他缓缓收回筷子,没有看我,目光沉沉地落在桌角那盏积了油垢的煤油灯上。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刨了……就刨了。”他声音干涩,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沙砾,“种点别的。油菜花,不顶用了。”他拿起桌上的旱烟杆,粗糙的手指有些颤抖地往烟锅里塞着烟丝,火柴划了好几下才点燃,猛吸一口,辛辣的烟雾瞬间升腾起来,将他紧锁的眉头和眼中的复杂神色都模糊了。

“不顶用?”我胸口堵着一团气,“那是咱家的地!是您伺候了一辈子的地!菜花油多香,多养人!您以前不是总说,地里长出的金子最踏实吗?” 我试图从父亲那被烟雾笼罩的脸上找到一丝往日的固执或者别的什么,却只看到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暮色。

父亲沉默着,只是抽烟。烟雾缭绕,将他沉默的抵抗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母亲在一旁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却重重地砸在凝固的空气里:“你爹……他也是听了些闲话,心里急……”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父亲一声沉闷的咳嗽打断了。

“急啥?有啥好急的?”我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钱是能急来的吗?把根都刨了,往后吃啥?喝啥?靠那没影儿的药材?” 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但看着那片被铲除的花田在眼前晃动,心头的火怎么也压不下去。

父亲终于抬起眼,那眼神像蒙了尘的刀子,钝而沉地刮过我:“根?根能当饭吃?能给你在城里买上房?守着几亩菜花,榨几斤油,够干个啥?” 他猛地磕了磕烟灰,几点火星溅落在泥地上,瞬间黯淡下去,“你懂啥?你出去见了世面,翅膀硬了,回来就教训你老子?”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被逼到角落的嘶哑和痛楚。

“我不是教训……”我看着父亲浑浊眼睛里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近乎绝望的固执,所有争辩的话突然都卡在了喉咙里。那不仅仅是对一块土地处置的分歧,更像是一种信仰的崩塌,一种他紧握了一生的东西正在指缝间流走的恐慌。他黝黑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微微颤抖着,像土地干裂的缝隙。

月光清冷如水,透过木窗棂的缝隙,在地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痕。我躺在老旧的木板床上,身下的稻草垫子发出细微的窸窣声。隔壁父母房里,传来父亲压抑不住的、沉闷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空旷和沉重,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每一声咳嗽,都像锤子敲打在我心上。我知道,父亲也没有睡。他一定也睁着眼,望着漆黑的屋顶,想着那块被强行剥去金衣的土地,想着那些关于钱、关于儿子前程的沉重话题。这片沉默的黑暗,成了我们父子之间一道无形却厚实的墙。

我起身去灶屋倒水,路过父母房门时,虚掩的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煤油灯光。我看见母亲坐在床沿,背对着门,肩膀微微耸动。父亲佝偻着背坐在床对面的矮凳上,头埋在手掌里,只有那沉闷的咳嗽声和母亲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啜泣声在小小的空间里交织。昏黄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两座沉默而痛苦的山峦。母亲的手似乎想去拍父亲的背,抬到半空又无力地垂下,最终只是紧紧攥着自己衣襟的一角。我端着水碗,喉咙像被什么堵住,默默退回了自己房间。这夜的寂静,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

第二天清晨,天色依旧灰蒙蒙的,我悄无声息地起身,独自走向那片被刨开的土地。裸露的泥土在晨光中呈现出一种凄凉的深褐色。我蹲下身,手指深深插进冰凉的泥土里,潮湿的土腥气直冲鼻腔。指尖触碰到一些残留的、被粗暴斩断的纤细根须,它们蜷曲着,无声地诉说着被连根拔起的命运。就在我指腹无意识地捻动着一小撮泥土时,指尖忽然触到一点微小的、异常坚硬的凸起。我小心翼翼地拨开浮土——一颗饱满的、深褐色的油菜籽,正安静地躺在泥土深处。它毫不起眼,却圆润坚实,像一颗小小的、沉睡的心脏。我把它紧紧攥在手心,那微凉而坚硬的触感,瞬间穿透了整夜的郁结和争吵的冰冷,带来一种奇异的、源自大地深处的温热力量。它没有被彻底清除,它在等待。

我攥着那颗菜籽,径直去了村支书家。老支书戴着老花镜,正伏在桌前看一份文件,桌子上还放着一个印着“县农技推广站”字样的搪瓷缸子。听我急急说完来意,又看到我摊开手掌里那颗深褐色的种子,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唉,老根这倔驴……”他叹了口气,“上头是提过鼓励调整种植结构,但也不是这么个搞法嘛!拔苗助长,要不得!”他重新戴上眼镜,眼神变得郑重,“志军,你回得正好。县里刚开了会,正要在咱这洞口选几个点,搞油菜花海观光,配套榨油体验农家乐,走乡村旅游的路子!”他拍了拍桌上那份文件,“技术、销路,上头都管!这文件都下来了!守着金山银山,还愁没饭吃?”老支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经历练的笃定,像定盘的星。

老支书的话像一道光,骤然劈开了我心中的阴霾。“油菜花海观光?榨油农家乐?”这几个词在我脑海里反复碰撞,溅起火花。我猛地站起身,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支书,您是说……咱这油菜花,真能成‘海’?真能引来城里人?”

“那还有假?”老支书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外头好些地方都搞成了!咱们这的花田,比他们的还大还好看!关键是要弄出特色,让人家来了,有看头,有玩头,还能带走点实在东西!”他指了指我手心那颗菜籽,“这宝贝疙瘩榨出的油,不就是最实在的?”

一股巨大的热流瞬间冲上我的头顶。我紧紧攥着那颗菜籽,仿佛攥住了整个金灿灿的未来。“支书!我家那块地……”我急切地说。

“放心!”老支书大手一挥,斩钉截铁,“我去找你爹说!这块牌子,得先在你家花田边竖起来!”他眼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

老支书果然雷厉风行。当天下午,他就夹着那份文件,背着手,踱到了我家院门口。父亲正闷头在屋檐下修理一把旧锄头,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透着烦躁。老支书也不进屋,就站在那棵老枣树下,慢悠悠地卷着旱烟。

“老根啊,”他吐出一口烟,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锄头的敲击声,“跟头犟牛置气,值当么?那块地,刨了也是白刨。”

父亲手里的动作停住了,头也没抬,后背的线条显得异常僵硬。

老支书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志军娃带回来的信儿,县里的大方向定了。咱洞口这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往后不光是榨油了。”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要搞花海!搞旅游!让城里人花钱,专门来看咱这‘黄金毯子’!”

父亲握着锄头柄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依旧沉默,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技术员过几天就来,”老支书走近两步,声音放得更缓,却带着千钧之力,“手把手教,怎么侍弄得更旺相,花期更长,怎么搞榨油体验,让城里人自己动手,香喷喷的油带回家……上头连牌子都给咱设计好了,‘洞口金浪,十里飘香’!”他拍了拍父亲的肩膀,那力道带着不容抗拒的托付,“老伙计,这块牌子,头一个就得竖在你家地头!你这老把式不领头,谁领头?光会闷头刨地可不行,得学会让地生金子啊!”

父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越过老支书的肩膀,投向远处那片他亲手毁掉又无法面对的金黄。夕阳的金辉涂抹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那深陷的眼窝里,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动了一下,像被风吹得将熄未熄的余烬,挣扎着,似乎想要重新捕捉一丝光。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只是更紧地抿成了一条倔强的直线,什么也没说。但那长久凝固的、如同冰封湖面般的沉默,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几天后,一个晴朗的早晨,县农技站的技术员小张骑着摩托车来了。他皮肤黝黑,笑容朴实,裤腿上还沾着泥点,一看就是常跑田头的人。他没急着讲大道理,而是招呼着父亲和我,还有闻讯围拢过来的几个乡亲,径直走到我家那块被刨掉又被父亲勉强补种上些稀稀拉拉菜苗的“伤疤”地边。

“老叔,您看,”小张蹲下身,熟练地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捻开,“这土是好土,肥力足着呢!”他指着旁边长势正旺的花田,“可为啥您家这补种的苗,看着就是没旁边水灵?”他并不等回答,顺手拔起旁边田里一株壮实的油菜,又拔起我家地里一株补种的蔫苗,并排放在地上,那对比惨烈而直接。“根!关键是根!”小张指着壮苗那发达、雪白、缠绕如网的根系,“根扎得深,扎得稳,秆子才壮,花才旺!根没养好,急着往上蹿,风一吹就倒,花也开不长久!”

父亲蹲在旁边,死死盯着地上那两株苗,尤其是那株自家地里蔫头耷脑的根须,那稀疏可怜的样子,像一记无声的耳光。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土块,指节绷得发白。

小张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声音洪亮而充满信心:“老叔,乡亲们!咱这油菜花,是老祖宗留下的饭碗,更是现成的金饭碗!不能光低头榨油,得学会抬头看路!城里人现在稀罕啥?稀罕这天然的大景致,稀罕这亲手榨出来的真东西!农技站全力支持,改良品种,科学管护,花期延长半个月没问题!再配套榨油作坊,让游客自己动手,体验老手艺,带走真香油!这叫啥?这叫‘土里刨金’的新路子!”

他描绘的场景像一幅生动的画卷在乡亲们眼前展开。有人小声议论,有人点头。父亲依旧蹲在那里,盯着那两株对比鲜明的油菜,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最初顽固的冰层下,困惑和一丝微弱的动摇,如同春水下悄然涌动的暗流。他粗糙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壮苗那雪白强健的根须,又飞快地缩回,仿佛被那蓬勃的生命力烫了一下。

当夜,我辗转难眠。窗外月色清朗,万籁俱寂。忽然,一阵极其轻微、断断续续的声响隐约传来,像是金属摩擦泥土的沙沙声。我心头一动,披衣下床,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将院子照得半明半暗。只见父亲的身影在院角的柴垛旁模糊地晃动。他背对着我,正用他那把磨得锃亮的旧锄头,一下一下,缓慢而用力地,将白天从地里带回的那几株蔫萎的油菜苗——连同它们那孱弱可怜的根须——深深埋进松软的泥土里。他的动作笨拙而沉默,肩膀在单薄的衣衫下微微耸动,每一次锄头落下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月光勾勒出他佝偻的轮廓,像一个孤独而执拗的守墓人,在埋葬自己某个固执的错误,又像在进行一场无人知晓的、与土地重归于好的秘密仪式。他始终没有回头,只有那锄头沉闷入土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一声,又一声,仿佛敲打在大地的心上。

几天后,一场关乎整个村子“金色前程”的村民大会在晒谷场上召开了。夜色初降,几盏大灯泡把场地照得通明,人头攒动,空气里弥漫着烟味、汗味和一种躁动的期待。老支书、技术员小张站在前面。父亲蹲在人群外围的磨盘边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红光在昏暗中明明灭灭,映着他沉默的侧脸,像一尊沉在阴影里的雕像。

老支书的声音洪亮有力,把县里的规划、花海旅游的前景、榨油作坊的收益分成,一条条讲得清清楚楚。小张则用更接地气的话补充着技术保障和城里人稀罕农家体验的新鲜事。人群里嗡嗡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兴奋像涟漪般扩散开来。

“我同意!”村东头的赵老憨第一个站起来,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守着金山要饭吃,傻不傻?搞!”

“就是!咱这花田,比我在电视上看的还好看哩!”几个妇女也跟着附和。

“技术员可得教真本事啊!”有人笑着喊。

场面热烈起来。就在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像冷水泼进了热油锅:“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花开了,城里人就真来了?来了能待多久?榨点油能赚几个大子儿?别到时候白忙活一场,黄花菜都凉了!”

是永强。他斜倚在谷仓的土墙上,手里摆弄着手机,屏幕的蓝光映着他半张漫不经心的脸。

人群瞬间安静了一下,目光齐刷刷转向他。蹲在磨盘边的父亲,抽烟的动作也顿住了,烟杆停在半空,浑浊的目光穿过人群的缝隙,落在儿子身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

永强似乎很享受这片刻的注目,他站直了些,晃了晃手机:“我在城里工地干过,也在景区边上卖过水!城里人精着呢!新鲜劲儿一过,拍几张照片就走人!指望他们掏大钱?做梦吧!要我说,不如趁着上头有政策,把那几块坡地包出去种果树,或者干脆弄点来钱快的项目……”他越说越起劲,带着一种见过“世面”的优越感。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看向父亲。只见父亲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让磨盘都晃了一下。他没有看永强,而是径直分开人群,一步步走到场子中央,站到了老支书和小张旁边。昏黄的灯光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他像一株骤然挺立起来的老松。他用力磕掉烟锅里的灰烬,那“梆梆”的声响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场院里格外刺耳。

“永强!”父亲的声音不高,却像闷雷滚过晒谷场,带着一种久违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出去几年,就学会了数落祖宗留下的饭碗?”他浑浊的眼睛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永强有些发僵的脸上,“花不顶用?油不值钱?放屁!”他猛地一挥手,仿佛要劈开眼前无形的障碍,“我老根种了一辈子地!地里的东西,骗不了人!这菜花,这油,养活了咱祖祖辈辈!它香!它真!”

他胸膛起伏着,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激动:“咱的地,是能生金!可这金子,不是投机倒把来的!得靠实打实的力气,靠对得住这片土的良心!城里人来了,是看咱的花,更是看咱的实在!看咱榨油的手艺真不真!油香不香!心诚不诚!”他喘了口气,目光如炬,钉在永强身上,“你懂啥叫实在?啥叫心诚?你那手机里花花绿绿的东西,能榨出油来?能当饭吃?能传给你儿子孙子?”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砸得永强哑口无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下意识地把手机往身后藏了藏。父亲不再看他,转向全体乡亲,声音缓了下来,却字字千钧:“老支书和志军娃带回来的路,我看行!不是图快钱,是守着咱的根,让咱的根,扎得更深,开更大的花!愿意跟我老根干的,咱就一起,把这‘洞口金浪’的牌子,扛起来!让城里人看看,咱这土里刨出来的金子,有多亮堂!”

“干!跟老根叔干!”赵老憨第一个吼了出来,用力拍着大腿。

“对!干!”

“守着根,干正事!”

人群爆发出热烈的响应,声浪几乎要掀翻晒谷场的顶棚。永强彻底蔫了,缩回了墙角的阴影里,低着头,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土粒,刚才那股子满不在乎的劲儿消失了,脸上只剩下被当众驳斥后的难堪和一丝茫然。父亲站在人群中央,昏黄的灯光落在他挺直的脊梁上,那双浑浊了许久的老眼里,此刻映着灯光,也映着人群攒动的身影,亮得惊人,像两颗沉入泥土多年、终于被擦拭干净的星辰。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在灯光下仿佛也柔和舒展了许多,宛如干涸的土地迎来了春雨。那一刻,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沉默的农人,更像一株经历过风霜雷击、终于将虬劲根系更深扎入大地、重新挺立起来的老树。

决心如同种子,一旦落入沃土,便不可阻挡地萌发生长。整个村子像一架沉睡多年、骤然被唤醒的机器,轰然运转起来。村口通往我家花田那条坑洼的泥路,被热情高涨的乡亲们用碎石和夯土拓宽、压实;田埂被修葺得整齐笔直,如同金色的画框;几处便于游人驻足拍照、视野极佳的小平台,在能工巧匠的手下飞快地搭建起来。技术员小张更是成了大忙人,从早到晚泡在田间地头,指导着如何更科学地间苗、施肥、防虫。父亲像是换了个人,成了小张最忠实的“学生”和最积极的执行者。他紧跟着小张,看他示范,听他讲解,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每一个动作,不时笨拙而认真地模仿着,有时甚至为了一点技术细节,像个求知若渴的孩子般追问不休。他把自己那套侍弄土地的老经验,小心翼翼地与新知识进行着笨拙的融合。母亲也忙前忙后,给来帮忙修路搭台的乡亲们端茶送水,脸上多了些许久不见的明朗笑意。她有时会站在新修好的观景台边,望着眼前望不到头的金色,双手在围裙上反复擦着,眼神里有种小心翼翼的期盼,像是在等待一场久违的喜事。

终于,在一个阳光格外慷慨的春日,“洞口金浪·首期花海”那块崭新的木牌,在震耳的鞭炮声和乡亲们热烈的欢呼声中,被父亲和老支书一起,稳稳地竖立在了我家花田的入口处。红绸飘落,露出深褐色的木牌和遒劲的金色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父亲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轻轻抚过那光滑的木质和凸起的字痕,动作珍重得如同抚摸初生的婴孩。他长久地凝视着那块牌子,又抬眼望向眼前浩瀚无边的金色花海,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最终,两行滚烫的浑浊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毫无征兆地蜿蜒而下,砸进脚下温热的泥土里,洇开两小片深色的印记。那泪水里,有辛酸,有委屈,有迟来的领悟,更有一种失而复得、沉甸甸的慰藉。母亲站在人群稍后,看着父亲的背影,眼圈也红了,悄悄用袖口抹了抹眼角,嘴角却弯起了一个温暖而踏实的弧度。

花期最盛的日子到了。清晨,薄雾尚未完全散尽,村口就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喧嚣。几辆城里牌照的大巴车和小轿车,像远道而来的访客,小心翼翼地驶入这个平日只有鸡鸣犬吠的小山村。车门打开,一群群衣着鲜亮、带着好奇神色的城里人涌了下来,瞬间点亮了灰扑扑的村道。他们举着各式各样的相机、手机,对着村口的老树、斑驳的土墙、尤其是远处那片浩瀚的金色海洋,发出一阵阵惊喜的赞叹。

“哇!太壮观了!”

“快看!像不像金色的毯子铺到了天边!”

“这空气,都是香的!”

孩子们挣脱大人的手,尖叫着冲向田埂,像一群闯入金色梦境的小鹿。大人们也笑着、惊叹着,沿着新修的观景步道走进花田深处。金色的花浪温柔地拍打着游人的衣襟,浓郁的花香无处不在,蜜蜂嗡嗡地唱着歌,在人群间穿梭忙碌。整个花海,成了欢乐与惊叹的海洋。几个戴着草帽、背着画夹的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支起画架,对着花田专注地涂抹;一对穿着鲜艳冲锋衣的中年夫妇,请路过的放牛娃帮忙拍合影,笑得比阳光还灿烂;一个小女孩挣脱妈妈的手,蹲在田埂边,小心翼翼地想捉住一只停在花瓣上的粉蝶,阳光给她毛茸茸的头顶镀上了一层金边。空气里除了浓郁的花香,还飘荡着各种口音的惊叹、欢笑和相机的快门声。

榨油坊设在村西头的老祠堂里,此刻更是热闹非凡。几架擦拭一新的传统木榨油机被安置在中央,粗大的榨膛和沉重的撞锤,散发着桐油和岁月浸润的光泽。父亲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旧褂子,成了这里最受瞩目的“老师傅”。他站在一架油榨旁,古铜色的脸庞在油灯和窗外透进的天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庄重。他不再沉默寡言,而是用带着浓重乡音却异常清晰的语调,向围拢的游客讲解着古老的榨油工序:“炒籽的火候如何把握,碾磨的细度怎样才算到位,蒸麸的时机如何拿捏……火候到了,这籽儿一捻就碎,闻着是股熟透的焦香,不带生青气儿。”他捏起几粒,手指一搓,细碎的粉末飘散开,香气更浓了。一位戴着眼镜的老先生凑近使劲闻了闻,连连点头:“是这味儿!跟我小时候在老家闻的一模一样!”当沉重的木槌被几位跃跃欲试的游客合力抬起,伴随着父亲一声洪亮的“嘿——哟——嗬!”的号子,木槌带着风声,“咚!”地一声重重撞在榨膛的楔子上,金黄色的、浓稠透亮的新鲜菜籽油,便如一道细小的、香气四溢的瀑布,从榨口汩汩流淌出来,注入下方光洁的油盆里。

“真香啊!”浓郁的、带着阳光和土地精华的油香瞬间弥漫了整个祠堂,引来一片陶醉的惊叹。

“快看!是金黄色的!”

“老师傅,这油怎么卖?我一定要带几瓶回去!”一个穿着时髦的姑娘挤到前面,举着手机边拍视频边问,“能直播您榨油吗?太有感觉了!”

游客们兴奋地围拢在油盆边,争相购买着刚刚榨出的、还带着温热的菜籽油。透明的玻璃瓶里,盛满了纯净的金黄。父亲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看着游客们脸上满足的笑容,看着那金黄的油液不断流淌,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近乎孩子般纯粹、甚至有些羞涩的笑容。那笑容,冲淡了脸上所有的皱纹和风霜,仿佛融化了经年累月的冰层。他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拿起一瓶封装好的油,对着祠堂天井漏下的阳光仔细看了看,瓶身里金色的液体温润流动,映亮了他眼底同样流淌的金色光泽。他轻轻将瓶子递给一位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低声却清晰地嘱咐道:“娃吃了,壮实。”那年轻的母亲连声道谢,怀里的孩子伸出小手,好奇地想去抓那金色的瓶子。母亲在一旁手脚麻利地帮着封装、收钱、找零,脸上洋溢着忙碌而满足的红晕,不时用围裙擦擦手,小声提醒着父亲油瓶要盖紧。

暮春时节,热烈的金黄渐渐沉淀,饱满的菜籽荚挂满了枝头,沉甸甸地弯下了腰。收获的喜悦像醇厚的油香,浸润着整个村庄。晒谷场上,金黄的菜籽堆成了小山丘,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分红的时刻到了。

祠堂前的空地上,人头攒动,笑语喧天。老支书站在一张方桌前,桌上摊开着账本,旁边放着一摞摞崭新的钞票。他戴着老花镜,声音洪亮地念着名字和金额。每念到一个名字,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欢呼和善意的哄笑。

“赵老憨!两千八百六!”

“李二婶!两千五百三!”

“王老栓!三千一百二!”

……

被念到名字的人,黝黑的脸上笑开了花,在众人的注视和恭喜声中走上前,双手接过那厚厚一沓带着油墨香的钞票,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有人当场就捻开票子,蘸着唾沫一张张地数;有人则把钱包得紧紧的,贴在胸口,像是抱着最珍贵的宝贝;几个半大小子围着自家大人又蹦又跳,嚷嚷着要买新球鞋、新书包。空气里弥漫着新钞特有的油墨气息、菜籽干燥的清香和浓郁的汗味,交织成一种独属于丰收和富足的、滚烫而踏实的气息。永强也挤在人群里,领到了属于他家的一份。他没像以前那样吊儿郎当,而是默默接过钱,塞进裤兜,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热闹的人群。当看到赵老憨家的小子举着新买的玩具枪满场疯跑时,他嘴角似乎也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的神情。

父亲也领到了他那份。他没有像别人那样急切地数钱,只是将那厚厚的一沓钱紧紧攥在手里,粗糙的手指感受着那坚挺的质感。他走到晒场边缘,背对着喧闹的人群,慢慢蹲了下来,就蹲在几天前堆放过新收菜籽、如今还残留着细碎荚壳和油渍印记的地面上。他长久地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泥土、指节粗大的手,看着手里紧握的那一沓红得耀眼的票子。夕阳的金辉涂抹在他佝偻的背上,涂抹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没有人看到他此刻的表情,只有他那微微耸动的肩膀,和偶尔抬起袖子用力擦拭脸颊的动作,泄露了老人内心汹涌的、无声的波澜。这土地给予的馈赠,这迟来的认可,这失而复得的尊严,远比钞票本身要沉重千万倍。母亲在不远处看着他微微耸动的背影,没有过去打扰,只是默默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眼神里充满了宁静的慰藉。

分红大会后的傍晚,夕阳熔金,将村庄和田野镀上一层温暖的柔光。喧嚣散去,村子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一种满足的宁静。我帮着母亲收拾好碗筷,正准备回屋,父亲却叫住了我。

“志军,”他指了指墙角一个用旧帆布盖着的东西,“去,掀开看看。”

我疑惑地走过去,掀开帆布——一台崭新的、闪着金属冷光的电动榨油机静静地立在那里,旁边还整齐地码放着配套的滤网和装油的塑料桶。机器崭新锃亮,与老屋里昏暗的光线、斑驳的土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爸,这是……”我惊讶地回头。

父亲没看我,他背着手,踱到门口,望着远处暮色中那片已经褪去金黄、但依旧显得深沉而丰饶的土地轮廓。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像流过田埂的溪水:“老榨坊……留着。给城里人看,给娃娃们看,让他们知道油是咋从地里来的。”他顿了顿,转过身,目光落在那台崭新的机器上,又抬起眼看向我,那眼神里有卸下重负的轻松,更有一种对未来的郑重托付,“这新的……得会用。省力气,出油多,油也清亮。往后……咱这‘金浪’的名声要传远,靠老家伙不行了。你……得学会弄这个。”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把黄铜色的钥匙,递到我面前。钥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沉实的光。

“钥匙你拿着。明年……等花开得最旺的时候,”父亲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投向门外无边的暮色,投向那片即将再次孕育金黄的土地,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温和的期待,“想法子,多带些城里人……回来看看。看看咱的地,看看咱的花,也看看……咱榨出的油。”

我接过那把还带着父亲体温的钥匙,沉甸甸的,像接过了一颗关于土地、关于根脉、也关于未来的滚烫种子。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透过门框,恰好落在父亲布满皱纹的脸上,也落在我手中的钥匙上。那一刻,新与旧,过去与未来,在这沉甸甸的金属和老人温和的目光中,无声地交汇、融合,如同脚下这片沉默而丰饶的土地,在四季轮回中,永远蕴藏着下一个春天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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