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镇的马路在正午的太阳下被晒得滚烫发白,仿佛一条疲惫不堪的灰白色带子,曲曲折折地延伸进远方模糊的村落轮廓里。我骑着那辆伴随我多年的旧自行车,链条嘎吱作响,碾过路面,每一次颠簸都像是生锈的记忆铰链被强行掰开,抖落出积尘的往事。车轮下扬起的细小尘土,在灼热的空气里打着旋,又被热风迅速卷走,了无痕迹。
骑过一片起伏的稻田,浓郁的绿色稻浪在灼热的空气里蒸腾着青涩而饱满的气息,仿佛大地沉甸甸的呼吸。终于,大姑家那熟悉的院落轮廓,在路旁一片葱郁的竹林掩映下,渐渐清晰起来。院子里的丝瓜藤蔓正肆意攀爬,浓密的绿荫遮蔽了院门,仿佛一道天然的清凉屏障。我停下车子,脚刚踏上晒得滚烫的土地,就听到大姑那爽利的声音带着惊喜从丝瓜架下穿透出来:“哎呀呀,志军?稀客稀客!快进来歇口气!”
大姑撩开浓密的丝瓜藤,快步迎了出来。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纹路更深了些,但那份爽朗干练却丝毫未减,如同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却依旧整洁的蓝布衣裳。“今日日头毒得咬人,快进来喝口凉茶!”她不由分说地把我拉进阴凉的堂屋,一股混合着泥土、干草和灶火余烬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屋角那架老式座钟,钟摆依旧不紧不慢地摇晃着,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嗒、嗒”声,像是为流逝的时光打着拍子。
“三姑呢?”凉茶灌下去,喉咙里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稍退,我迫不及待地问。
大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针飞快刺过,随即又努力撑开,却透出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沉重:“在里仁那边躺着呢。前些日子还能强撑着挪几步,这几天……唉,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抽干了,就是硬熬着那口气罢了。”她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沉甸甸的,仿佛落在地上都能砸出坑来,“她要是晓得你来了,心里不晓得几欢喜。她总是念着你,说志军有出息,吃上公家饭了……”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门槛,望向里仁村的方向,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哽咽的痛惜,“这阵子,我天天过去搭把手,给她擦擦身子,喂两口米汤……看着她那样儿,我这心里头……” 她猛地别过脸,抬手迅速抹了下眼角,再转回来时,脸上只剩下强装的平静,“唉,不说这些了,你歇着。” 这短暂的倾诉,瞬间拉近了大姑与三姑在现实苦难中的姐妹情深。
大姑的话还没落音,三爸那粗犷洪亮、如同自带扩音器般的声音,已隔着院墙和竹林的阻隔,清晰地撞了进来:“是志军回来了?快让我看看!”话音未落,人已风风火火地跨进了堂屋门槛。三爸还是老样子,个子不算高,但骨架粗壮结实,脸庞黝黑发亮,仿佛被日头反复淬炼过。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的旧汗衫,赤着脚,裤腿高高卷到膝盖上方,小腿上还沾着新鲜的泥点,显然是刚从田里上来。他大步走到我面前,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在我肩膀上,那力道沉甸甸的,带着庄稼汉特有的热度和分量:“好小子!真给咱家争气!端上铁饭碗了!三爸心里头亮堂!”
三爸排行老四,在兄弟中行三,因着这个“三”,院子里的老老少少,都习惯喊他“三爸”,透着一种乡里特有的、不分辈分的亲昵。他像一根顶梁柱,稳稳地撑着我们这个枝蔓庞大的家族,也稳稳地撑着我童年记忆的天空。“走,先去看看你三姑!” 三爸的大手一扬,那份不容置疑的果决,瞬间驱散了我一路积攒的犹豫和忐忑。
三爸推出他那辆更显破旧、车架漆皮剥落得厉害的“永久”牌加重自行车。他动作麻利地跨上去,车轮碾过晒得发烫的马路,发出干涩的呻吟。我紧随其后。两辆自行车一前一后,沿着那条蜿蜒在田埂与村落之间的灰白马路沉默地行进。盛夏午后的阳光像滚烫的熔金,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晒得裸露的皮肤一阵阵发紧发痛。路两边是望不到边际的稻田,绿油油的稻穗沉甸甸地低垂着,在热浪里凝然不动,只有蝉鸣不知疲倦地嘶叫着,织成一张巨大而令人窒息的声网,笼罩着整个原野。空气仿佛凝固了,吸进肺里都是滚烫的,带着泥土被烤焦的微尘气味。
车轮下这条滚烫的路,仿佛一条时光隧道,瞬间将我带回那些被汗水浸透却无比鲜亮的暑假。记忆里,这条路总是尘土飞扬,一群半大孩子——我、堂哥堂弟堂妹们,像一群叽叽喳喳归巢的小鸟,沿着这条路涌向大姑和三姑家。名义上是来“帮忙做点事”,实则心照不宣,就冲着姑姑们家里那口比自家更丰富的伙食,冲着那份无拘无束、可以撒欢打滚的自由。三爸总是我们的“统帅”,他走在最前面,粗壮的胳膊有力地挥动着,大声吆喝:“都跟上!莫偷懒!到了姑姑家,好好干活才有肉吃!”孩子们嬉笑着应和,脚步却轻快得能飞起来。
最诱人的,莫过于姑姑们从镇上小铺带回来的“纸包糖”。那糖纸是薄薄的、印着粗糙花纹的彩色玻璃纸,包裹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硬邦邦的水果糖,我们叫它“玻璃糖”。剥开时,糖纸会发出清脆悦耳的“窸窣”声。大姑性子爽利,分糖也爽快,常是笑嘻嘻地一把抓出来:“来来来,一人两颗,不许抢!”轮到三姑分糖时,气氛便不同了。她总是安静地坐在那张磨得油亮的竹椅上,嘴角噙着温温柔柔的笑意,从口袋里小心地摸出那个印着褪色红双喜的旧手帕包,一层层打开。她分得慢,一个一个叫名字,目光温和地扫过每个仰着的小脸。轮到我时,她总会轻轻拉我到身边,把糖放在我手心,然后变戏法似的,又从手帕角落飞快地捻出一两颗,悄悄塞进我汗湿的小手里,冰凉的手指轻轻戳一下我的额头,眼神里是无声的偏爱:“志军乖,莫声张。”那额外多出来的甜蜜,带着三姑指尖的微凉和一种隐秘的欢喜,在舌尖化开,一直甜到心底最深处,成为童年里最明亮的琥珀。
车龙头猛地一颠,思绪被硬生生拽回。眼前,里仁村那熟悉的泥墙小院已在望。院门虚掩着,推开时,门轴发出干涩悠长的“吱呀”声,像是在费力地喘息。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几只芦花鸡在角落里无精打采地刨着土。正午的阳光把一切都晒得蔫头耷脑,连空气都显得凝滞而沉闷,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难以言喻的苦涩药味。
三爸把车子往墙根一靠,脚步下意识地放轻了,他低声对我说:“轻点声,怕是睡着了。”他撩开堂屋那挂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布门帘,一股更加浓重、混杂着草药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衰败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屋子不大,光线昏暗。三姑夫坐在靠墙的一张矮竹凳上,正低头用一把豁了口的旧菜刀,费力地切着一种深褐色、根须虬结的草药,砧板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抬起头,看见我们,脸上挤出一点生硬的笑意,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含混的叹息,仿佛喉咙里堵满了砂砾。他指了指里屋,又低头继续对付那些干硬的根茎,刀刃与木板的碰撞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和沉重。
三爸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跟他进去。他轻轻推开里屋那扇薄薄的木门,动作谨慎得像是在拆解一个易碎的梦。
屋内的光线更加幽暗,只有一扇蒙尘的小窗透进些微弱的光。一张老式的雕花木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深色的帐子半垂着。空气滞重,浓烈的药味混杂着一种人体极度衰弱时散发出的、难以形容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床头柜上,一个搪瓷小碗里盛着半碗温凉的米汤,旁边放着一条叠得整齐、但明显刚用过的湿毛巾——那是大姑来过的痕迹。
床上,被子下隆起一个异常瘦小的轮廓。三爸轻唤了一声:“三妹子,你看谁来了?”
帐子里似乎动了一下,极其微弱。过了好一会儿,一只枯瘦得如同冬日干树枝般的手,颤巍巍地从帐子边缘伸出来,摸索着,想要撩开那层遮蔽视线的纱。
三爸赶紧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帐子挂起。
我看见了。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床铺上躺着的,真的是那个总带着温柔笑意、悄悄给我多塞几颗玻璃糖的三姑吗?那张脸,曾经圆润温和的脸,如今深陷下去,颧骨如同嶙峋的山石般突兀地耸起,眼窝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皮肤紧贴着骨头,呈现出一种黯淡无光的灰黄色,薄得像一层脆弱的纸。只有那双眼睛,在看清是我之后,骤然间被点亮了,像即将燃尽的烛火在熄灭前奋力跳动了一下,挣扎着燃烧起最后的光亮。
“志军?”她的声音细若游丝,沙哑干涩,像破旧风箱的残喘,每一个音节都耗费着难以想象的力气。她努力想做出一个笑容,嘴唇艰难地牵扯着,却只让干枯脸颊上的褶皱更深地堆叠起来,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三姑……”我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声音哽在胸腔里,闷得发痛。我几乎是跌撞着扑到床前,膝盖磕在硬实的床沿上也不觉得疼。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出,想要触碰她,却又在半空中僵住,仿佛怕这具枯槁的身体会在指尖下碎裂。最终,我颤抖的手只是轻轻落在她露在薄被外、冰凉枯瘦的手背上。那皮肤薄得几乎没有弹性,包裹着清晰可辨的骨节,冰凉得没有一丝活气,像一块在寒冬里冻透的石头。
“莫难过,莫难过……”她竟反过来安慰我,手指在我的手背上极其轻微地动了动,那微弱的触碰,传递着令人心碎的温柔。她的目光艰难地在我脸上移动着,带着一种贪婪的、想要刻印下来的力量,“上班了?累不累?分配到哪里了?”她断断续续地问着,每一个字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胸口剧烈起伏着,薄被下的身体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挣扎的叶子。
“不累,三姑,在县里农机站,挺好的。”我强忍着翻涌的酸楚,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又补充道,“赶上了分配的末班车,一毕业就分过去了。” 这后半句,是特意说给她听的,让她知道她挂念的“公家饭”稳稳当当地端上了。
“好……好……”她喃喃着,眼神里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那是欣慰,是得知家族后辈终于脱离土地、走出新路的一种释然。她喘息着,似乎积攒着最后的力气,那只枯瘦的手竟挣扎着要往枕头底下摸索。
三爸立刻俯下身,声音放得极轻极柔,仿佛怕惊扰了易碎的晨露:“三妹子,你要拿啥?我来帮你。”
三姑摇摇头,固执地自己摸索着。她的动作极其缓慢、艰难,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痛苦的喘息。终于,她的指尖触到了什么,极其小心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压得有些扁平的纸包。那纸是熟悉的彩色玻璃纸,只是颜色褪得厉害,边缘也磨损毛糙了。
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把那个小小的纸包塞进我的手里。
入手轻飘飘的,几乎没有分量。
“拿着……拿着……”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深深的眷恋,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遗憾,像要穿透我的身体,牢牢记住我的样子,“志军乖……以后……三姑……怕是不能……”话没有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猛然袭来,如同狂风骤雨般撕扯着她单薄的身体。她痛苦地蜷缩起来,枯瘦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寒风中即将折断的枯枝。
三爸脸色骤变,急忙上前,用粗大的手掌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莫说了,莫说了……歇着,歇着……”他的声音低沉压抑,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呜咽。
三姑夫端着半碗黑乎乎的汤药,急匆匆地进来,脸上写满焦灼和无措:“快,快喝口药压一压!”那碗沿上还沾着未洗净的草药碎屑。
我握着那个小小的、带着三姑体温和最后心意的纸包,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炭,又像握着一块寒冰。小小的糖块在褪色的玻璃纸里隐约可见,隔着薄薄的纸层,仿佛还能闻到童年时那缕微弱而纯粹的甜香。然而此刻,这甜却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深深扎进我的心脏,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锐痛。我紧紧攥着它,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这最后的念想嵌入骨血,也仿佛要捏碎这残酷现实带来的无力感。喉咙深处涌起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被我死死地、艰难地咽了回去。眼睛干涩发痛,泪水却怎么也流不出来,仿佛所有的水分都已被这灼热的悲怆烤干。
三姑的咳嗽声撕心裂肺,在狭小昏暗的屋子里回荡,每一声都重重砸在我的心上。三爸佝偻着宽厚的背脊,守在床边,那个铁塔般的汉子此刻身影显得如此单薄。他一遍遍徒劳地轻拍着,笨拙地安抚着,嘴里反复念叨着:“莫怕,三妹子,莫怕……喝了药就好了……”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安抚意味,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三姑夫则像个失去方向的陀螺,在狭窄的床前空地上焦虑地踱着碎步,手里那碗黑褐色的药汁随着他颤抖的手微微晃荡,苦涩的药味弥漫得更加浓烈。
时间在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小屋里,凝滞成粘稠的胶质,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不知过了多久,那惊心动魄的咳嗽才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细碎而虚弱的喘息。三姑耗尽了所有力气,深陷的眼窝重新闭上,仿佛沉入了一个无梦的深渊,枯槁的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疲惫。
三爸直起身,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得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布满老茧的大手,轻轻拂去三姑额前被冷汗浸透的几缕花白碎发,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然后,他转向我,眼神复杂,交织着无法言说的痛楚和一种属于长者的、强撑的担当。他朝门口努了努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走吧,让她好好歇歇。莫待久了……她心里记挂,更耗神。”
我最后看了一眼床上那瘦小得几乎要被被子淹没的身影,心头像被无数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默默地点点头,脚步沉重地跟着三爸退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屋子。重新回到光线稍亮的堂屋,三姑夫依旧蹲在角落里,沉默地收拾着那些散落的草药根茎,佝偻的背影像一块被风雨侵蚀殆尽的顽石。
离开三姑家的小院,重新跨上自行车。来时路上那令人烦躁的蝉鸣,此刻竟奇异地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车轮碾过滚烫路面的单调“沙沙”声,以及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寂静。正午的太阳依旧毒辣地炙烤着大地,路边的稻田依旧绿得刺眼,然而在我眼中,这熟悉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灰翳。一种巨大的、冰凉的虚无感,正从车轮碾过的每一寸土地里,从蒸腾的每一缕热浪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三爸沉默地骑在前面,他那宽阔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沉默的山峦,承受着一切。直到骑出很远,几乎能望见大姑家院外那片摇曳的竹林时,他才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你三姑……是苦命人。年轻时候,里里外外操劳,有啥好的都紧着小的们,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这病,是硬熬出来的啊!”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你奶奶,十六岁生你大伯,拉扯我们八个,更苦。白天队里挣工分,晚上纺线织布,眼睛熬得通红,手指头没一块好皮。刚把我们几个大的拉扯得能顶门立户,她倒下了,才六十一……那会儿穷啊,连口像样的药都没吃上几天……” 三爸的声音哽住了,他猛地吸了下鼻子,抬手用力抹了把脸,粗粝的手掌似乎想抹去那些过于清晰的、关于母亲操劳至死的记忆。 “看到你分配了工作,她……她是真高兴。”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几乎被车轮声淹没,却重重地敲打在我的心上。奶奶的形象,通过三爸这充满痛楚和细节的回忆,瞬间变得具体而沉重。
回到大姑家,院子里那架浓密的丝瓜藤蔓依旧在阳光下投下清凉的绿荫。大姑已经张罗好了饭菜,粗瓷碗里盛着油亮的腊肉、碧绿的青菜,还有一大盆熬得浓稠的南瓜汤,腾腾地冒着热气。饭菜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漫,带着家的安稳气息。
“快坐下吃饭!骑了那么远的路,肚子早该唱空城计了!”大姑热情地招呼着,麻利地摆好碗筷。她竭力想冲淡那份从里仁村带回来的沉重,脸上堆着笑,眼神却不时瞟向三爸,带着无声的探询。
三爸闷头在院角的水缸边,舀起一大瓢清凉的井水,哗啦啦地冲洗着手臂和脸上的泥汗。水珠顺着他黝黑发亮的皮肤滚落,砸在干燥的地面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用力甩了甩头,水珠四溅,然后才大步走到饭桌前,重重坐下。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肥厚的腊肉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腮帮子鼓动着,发出沉闷的声音。他吃得很快,很用力,仿佛要把某种哽在喉咙里的东西硬生生吞咽下去。桌上的气氛有些凝滞,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大姑张了张嘴,目光扫过那盆南瓜汤,忽然起身,拿起一个干净的粗陶碗,盛了满满一碗,放在三爸手边,低声道:“这瓜汤熬得烂,你三妹子……以前最爱喝这口,清爽……” 话没说完,她自己先顿住了,眼圈又迅速红了起来,默默坐了回去。 这个细微的动作和未尽的话语,无声地诉说着她对妹妹病情的牵挂和物是人非的痛楚。
三爸没吭声,端起那碗南瓜汤,没有像之前那样豪饮,而是凑到嘴边,慢慢地吹着气,眼神有些发直地看着碗里黄澄澄的瓜肉。他喝了一口,动作有些迟缓,仿佛在品尝某种与妹妹共享的最后滋味。 放下碗时,碗底在木桌上磕出一声轻响。他用手背重重抹了一下嘴,目光扫过桌上的饭菜,又似乎穿透了它们,落在某个遥远而沉重的地方。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被砂砾磨砺过的疲惫和洞穿世事的苍凉:
“人啊,活一辈子……图个啥?”他像是在问桌上的人,又像是在问头顶那片亘古不变的天空,更像是问他自己。“像娘,苦了一世,六十刚出头就走了……像你三姑,勤扒苦做,省吃俭用,好日子一天没过上,就……”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拿起筷子,又狠狠戳向一块腊肉,仿佛那肉里藏着所有无法言说的答案。
饭桌上陷入了更深的沉默。蝉鸣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在灼热的空气里此起彼伏,单调而执着地嘶叫着。那叫声不再令人烦躁,反而像一种背景音,衬托着这份沉甸甸的、关于生存与消亡的静默。
临别时,大姑追到院门口,硬塞给我一网兜还带着温热的新鲜鸡蛋:“拿着!城里吃不到这么好的土鸡蛋!”她絮絮叨叨地叮嘱着,“工作要用心,听领导的话……有空……常回来看看。”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眼圈微微泛红,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里仁村的方向,那眼神里盛满了无法分担的忧痛。“你三姑那儿……我会照应着。” 她最后补充了一句,声音虽轻,却像一句承诺,沉甸甸地落在暮色渐起的院子里。
我推着自行车,沿着那条来时的灰白马路慢慢往回走。暮色四合,远山被夕阳染上了一层悲壮的橘红,又渐渐沉入浓重的青黛。田野里,归巢的鸟雀发出短促的鸣叫,更添几分空旷寂寥。路过山门镇边缘时,镇供销社斑驳的外墙上,一条褪色的红布横幅在晚风中无力地飘动,上面依稀可辨几个大字:“热烈庆祝国家大中专毕业生分配制度改革!” 这鲜红的标语,像一道冰冷的注脚,刺眼地标注着我所赶上的那个时代尾声。
口袋里,那个小小的、被体温焐得微温的纸包,依旧静静地躺着,像一块沉默的碑石。我停下脚步,在无人的路边,借着天边最后一点微光,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剥开那层已经脆弱不堪的彩色玻璃纸。里面,静静地躺着一颗水果硬糖。糖体是普通的淡黄色,因为长期被压在枕头下,形状已经有些压扁变形,边缘甚至微微粘连在糖纸上。我将它轻轻放入口中。
一种极其寡淡、几乎被时光和病痛消磨殆尽的甜味,在舌尖极其缓慢地、微弱地弥漫开来。然而,紧随其后的,并非童年的纯粹甘美,而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滋味——它混合着陈旧纸张的微尘气,混合着草药苦涩的余韵,更混合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生命行将燃尽时的灰烬味道。这味道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带着三姑最后的气息和眼神。它不再仅仅是甜蜜,它是凝结的时光,是无声的告别,是这片土地上无数像奶奶、像三姑这样的女人,用她们沉默坚韧的一生所酿出的,最复杂、最深沉的生命之味。
夕阳彻底沉入山峦,暮色像巨大的、温柔的黑色布幔,缓缓笼罩下来,将蜿蜒的马路、无边的稻田、静默的村庄,连同我,都温柔地包裹进去。我重新骑上自行车,车轮在渐浓的夜色里转动,载着口中那一点微弱苦涩的甜,载着身后渐渐模糊的村庄剪影,驶向灯火次第亮起的县城方向。车轮碾过滚烫的土地,碾过寂静的暮色,也碾过生命里那些猝不及防的告别与深埋的根须。
前方的路在暮色中延伸,仿佛没有尽头。那一点微弱苦涩的甜,顽固地在舌尖盘桓,像一粒不肯熄灭的火种,灼烧着,也提醒着。它提醒我,无论前方的灯火如何次第亮起,身后那片被暮霭温柔覆盖的土地,那些沉默的身影和无声的消逝,早已化作血脉深处最沉重的部分。这甜,这苦,这尘土的气息与药味的余烬,终将伴随每一个离乡的脚步,成为回望时,大地深处永不熄灭的微光——它微弱,却足以刺破遗忘的黑暗,照亮我们灵魂归乡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