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水支流,春深似海,雨丝细密地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轻柔地笼罩着天地。小满紧挨着船帮,小手紧紧攥着石老倌那件湿漉漉的蓑衣,指尖能清晰感受到粗粝的纤维下老人身体传来的微微暖意。河水在船底低语,轻抚着船舷,石老倌摇橹的手臂舒展又收回,像一支沉稳的桨,划开绿绸般的水面。岸边簇拥着层层叠叠的吊脚楼,黑瓦屋檐在雨幕里洇开一片深沉的墨色,木柱浸在水中,倒影被水波揉碎,又聚拢。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苏醒的腥气,间或一缕新茶微涩的清香,还有岸边人家灶台上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辣子炝锅的辛香——这气味浓烈熟悉,是小满对家最真切的感知。
“石爹,您说,这水底下,真有老辈人讲的水龙王么?”小满仰起脸,下巴尖尖的,眼睛里盛满了雾气和水光。
石老倌没有立刻回答。他停下摇橹的手,那布满岁月刻痕和风雨印记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他解开腰间那个磨得油亮的竹筒,小心地啜了一口自家酿的米酒,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咕噜声。他目光悠远地望着烟波深处:“水龙王?嘿嘿,爷爷我在这水上摇了一辈子,见得最多的,是这水底下的石头砣子,硬得狠哩!小伢子莫瞎想。”
船头挂着一串红得耀眼的干辣椒,像一簇小小的火焰,在灰蒙蒙的雨帘中倔强地燃烧着,这是石老倌的“镇船宝”。船尾处,一盏古老的桐油灯被擦得锃亮,灯罩上熏染着年深月久的烟火色,静静悬在船篷角落。灯芯浸在清澈的桐油里,火苗安稳地亮着,仿佛一颗温润的琥珀镶嵌在雨雾之中。小满的目光总被那灯吸引,那一点光,像锚一样,稳稳地定在他幼小的心湖里。
船靠了岸,踩着湿滑的青石码头,小满跟着石老倌走进他那个小小的家。屋里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水边人家的利落。石老倌从怀里掏出一块油纸包好的米糕,塞进小满手里,带着不容推拒的暖意:“快吃,垫垫肚子。”随即,他便在屋角的矮凳上坐下,顺手拿起一块尚未雕琢的木头和一把小小的刻刀。昏黄的灯光下,石老倌布满皱纹的脸庞显得格外专注。他粗糙的手指此刻却异常灵巧,刻刀在木头上游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木屑像时光的碎屑,簌簌落在他的脚边。小满蹲在一旁,看得入了神,米糕含在嘴里都忘了嚼。
“石爹,您刻的啥?”
“一只雀儿。”石老倌头也没抬,声音低沉而柔和,“会飞的雀儿。”
小满凑得更近了些,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好奇。他看见木头的轮廓在老人指间一点点变得清晰,那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小鸟,连细小的羽毛纹理都隐约可见。石老倌刻着刻着,偶尔会停下刀,拿起放在手边的小酒壶抿上一口,那微醺的气息混合着木头的清香,在小屋里弥漫开来,像一种无声的安慰。刻刀在木头上游走,那沙沙声如同低语,述说着老人心底未曾言明的寄托。
日子如同不息的江水,在摇橹的欸乃声里缓缓流淌。小满成了石老倌船上的常客。老人摇橹的节奏,船橹摩擦船帮那特有的、沉闷又清晰的“吱呀”声,还有桐油灯那永远不疾不徐、安稳燃烧的火苗,都成了小满世界里最熟悉、最安心的背景。
又一个闷热的午后,小满坐在船头,赤着的脚丫垂在水面上方,随着水波轻轻晃动,感受着难得的凉意。石老倌坐在船尾,专心致志地磨着他那把心爱的刻刀。磨刀石上发出的“霍霍”声,沉稳而有韵律,与水声应和着。
“小满,”石老倌的声音混在磨刀声里,显得格外厚重,“你爹娘……在广东,还好吧?有信来么?”
小满晃动的脚丫停了下来,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船板上一道旧裂缝,声音低低的:“上个月……娘托人捎了信,说……说厂里忙,要赶货……”后面的话含糊下去,像被河水吞没了。
石老倌磨刀的动作没有停,只是那“霍霍”的声音似乎慢了一瞬,又恢复了原来的节奏。他抬起眼,目光越过小满的头顶,望向远处水天相接的迷茫之处,眼神里沉淀着一种小满尚不能完全理解的、深沉的思绪。
“忙好,忙好哇……忙,才有活路。”他像是在对小满说,又像是在对自己低语,更像是在对着这无言的江水倾诉。磨刀石上的水,一滴一滴,沉重地落在船舱里,砸出小小的湿痕,如同无声的叹息。水波轻摇,小船微晃,桐油灯的火苗也随之微微摇曳,仿佛也在为这沉默的对话而轻轻点头。
夏日的雨,不再是初春时的温婉缠绵,变得暴烈而任性,说来就来。那天傍晚,天色骤然沉黑如墨,压得人喘不过气。狂风在江面上横冲直撞,卷起浑浊的浪头,猛烈地撞击着岸边的渡船。石老倌的小船在浪里剧烈地颠簸,缆绳被扯得吱嘎作响。他佝偻着身子,奋力加固着船篷和缆绳,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
“石爹!石爹!”小满奶奶惊慌失措的声音穿透风雨传来,她几乎是扑到岸边,雨水立刻浇透了她的衣衫,“小满烧得滚烫!胡话都出来了!镇上卫生所怕是……”
石老倌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抬头望了一眼黑沉沉、仿佛要崩塌下来的天幕,又看了看岸边小满奶奶怀里那个裹着旧毯子、烧得小脸通红、人事不省的小小身体。浑浊的江水在狂风的驱策下,卷起浑浊的浪头,咆哮着,凶狠地拍打着堤岸,发出沉闷而骇人的巨响。渡口旁的几根木桩在洪水的冲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对岸镇上卫生所那点微弱的灯火,在狂暴的雨幕和翻腾的浪涛间,显得那么遥远,那么飘渺,如同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石老倌脸上的肌肉绷紧了,那一道道深刻的皱纹在闪电惨白的光亮下,显得如同刀刻斧凿。他猛地一跺脚,泥水四溅,转身就朝系在岸边、被浪头抛打得摇摇欲坠的小船冲去。
“石老倌!你不要命了!”岸上有人嘶声大喊,声音在风雨中显得破碎而无力,“水太大了!过不得!”
石老倌仿佛没听见。他解开湿透沉重的缆绳,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决绝。他跳上船,船身立刻在狂暴的浪涌中剧烈倾斜。他扑向船尾,一把抓住那支饱经风霜的船橹,双脚死死钉在湿滑的船板上,稳住身形,喉咙里爆发出一声沉闷的嘶吼,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船橹猛地插入翻腾的浊浪之中。那一声吼,像受伤老兽的咆哮,压过了风声雨声。
小满被奶奶紧紧裹在怀里,滚烫的额头贴在奶奶冰凉颤抖的脖颈上。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透过厚重雨帘和奶奶的手臂缝隙,只看到风雨飘摇中,石老倌那瘦小却绷得如铁铸般的身影,在船尾奋力摇橹,在墨黑的天幕和咆哮的浊浪之间,与巨大的天地之力搏斗着。那盏悬在船篷下的桐油灯,在剧烈的颠簸中疯狂地摇摆、旋转,豆大的火苗被风吹得紧紧贴向灯罩壁,缩成几乎看不见的一星暗红,却始终顽强地亮着,未曾熄灭!那一点微弱的光,在无边的黑暗和狂暴中,微弱地跳动,像一颗不肯屈服的心脏。
船行至江心,风雨的威力达到了顶峰。一个巨大的、墨黑的浪头,如同从深渊里扑出的巨兽,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从侧面狠狠地砸向小船!木船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瞬间被掀翻!
冰冷的江水像无数根钢针,瞬间刺透了小满的全身,巨大的冲击和窒息感让他短暂地清醒了一瞬。他惊恐地睁大眼睛,在冰冷浑浊、裹挟着断枝碎叶的洪流中,他看到石老倌那顶熟悉的旧斗笠在不远处的水面上漂浮了一下,随即被一个浪头狠狠打沉。浑浊的浪头里,一个模糊的身影挣扎着浮起,正是石老倌!他显然呛了水,剧烈地咳嗽着,手臂却奋力地划动,逆着水流,拼命地朝小满这边扑腾过来。
“小……满……”嘶哑的、被水呛得破碎的喊声断断续续传来。
又一个更高的浪头猛地压下来!浑浊的水墙带着轰响当头砸落!小满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将他狠狠按向水底深处,冰冷的水灌入口鼻,耳朵里只剩下水流沉闷的咆哮。绝望的黑暗瞬间淹没了他。就在意识即将被冰冷和黑暗完全吞噬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脚踝被一只冰冷粗糙却异常有力的手死死抓住了!那只手蕴含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量,猛地将他向上方推去!
一股强大的力量托举着他,冲破了水面的窒息。他猛烈地呛咳着,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石老倌那张在水花中一闪而过的脸。老人的嘴巴大张着,似乎在吼叫着什么,浑浊的洪水正凶猛地灌进去。他的眼睛瞪得极大,死死地盯着小满,那目光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燃烧到生命尽头的、不顾一切的托付。紧接着,又一个巨大的浪头砸下,那只托举着他的手,连同那张写满决绝的脸庞,瞬间被墨黑的洪流彻底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石爹——!”小满撕心裂肺的哭喊被狂暴的浪涛声无情地淹没。冰冷的江水裹挟着他,将他推向未知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小满感觉自己被重重地抛在硬物上。他艰难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被冲到了一片地势较高的坡地边缘,淤泥几乎埋到了胸口。他挣扎着抬起头,四周是茫茫的浊流,漂浮着破碎的家具、草垛、甚至还有牲畜的尸体。石老倌的小船早已不见踪影,连同那盏桐油灯,那顶旧斗笠,还有那个将他从水底托举起来的人……都彻底消失了。只有洪水在眼前无休止地咆哮奔涌。冰冷的淤泥裹着他的身体,也像冰冷的绝望,一点点渗透进他的骨髓。
几天后,洪水如同它来时一样,带着它掠夺的一切,终于开始缓缓退去。浑浊的水流恋恋不舍地从房舍、田地、道路上撤离,留下满地狼藉:厚厚的、散发着腥臭的淤泥覆盖了一切,折断的树木、破碎的家具、死去的家禽家畜,狼藉地散落在泥泞之中,无声地诉说着灾难的暴虐。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和腐殖质的气息。
小满站在高高的堤岸上,小小的身体裹在过于宽大的旧衣服里,显得格外单薄。他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了石老倌的浑浊水面。那里现在只剩下缓慢退却的、泛着污浊泡沫的水流,水面漂浮着各种垃圾,唯独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岸边的泥地里,静静地躺着一样东西——是石老倌那顶被江水浸泡得变了形的旧斗笠。小满踉跄着走过去,蹲下身,用颤抖的、沾满泥污的小手,将它捡了起来。斗笠的边沿裂开了,编织的篾条也松散了几根,沉甸甸的,吸饱了浑浊的江水。他紧紧地将这顶残破的斗笠抱在怀里,仿佛抱着老人最后的一丝气息,小小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有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幼兽般的呜咽。浑浊的江水在脚下缓缓流过,呜咽着奔向远方。
洪水褪尽的土地,在众人默默的努力中,慢慢恢复着生机。倒塌的房屋开始重建,被淤泥覆盖的田地重新被翻耕,劫后余生的草木挣扎着在阳光雨露下抽出新绿。堤岸边,那条伤痕累累的旧渡船被拖上了岸,船底被洪水撕开了一道长长的裂口,船舷上布满了撞击的凹痕和刮擦的痕迹,像一位遍体鳞伤的老兵,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搏斗的惨烈。
小满在爷爷和几位乡亲的帮助下,开始笨拙地修补这条船。他学着记忆中石老倌的样子,刮掉船板腐朽的部分,用凿子小心地清理裂缝里的泥沙和腐木。凿子在他手中显得笨重而不听使唤,好几次砸到自己的手指,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把流血的手指在衣襟上蹭一蹭,继续埋头苦干。爷爷在一旁默默地递着工具,偶尔指点一两句,更多的是无声的陪伴。汗水混合着木屑,沾满了小满稚嫩的脸庞和手臂。他用新削好的杉木板,仔细地填补着船底的破口,用桐油和麻丝调和的腻子,一点点地将缝隙填满、抹平。动作生涩,却异常专注认真。阳光照在他汗湿的额发上,也照在船板那抹得越来越平整的桐油腻子上,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天午后,小满在小心翼翼地清理船尾一处被淤泥塞满的狭窄缝隙。他的手指伸进去,费力地抠挖着里面板结的泥块和腐叶。忽然,指尖触碰到了一个硬硬的、被淤泥包裹着的、形状有些奇特的东西。他心头莫名一跳,动作更加小心起来,一点一点,将那个物件从淤泥的禁锢中慢慢掏了出来。
是一块被水泡得发黑的木头,沉甸甸的。他走到水边,蹲下身,用江水小心地冲洗掉上面厚厚的泥污。浑浊的水流下,木头的原貌渐渐显露出来——那是一只尚未完工的木刻小鸟!翅膀已经展开,羽毛的纹理清晰可见,带着一种即将振翅欲飞的姿态。只有一只眼睛的位置还空着,似乎等待最后的点睛之笔。刀痕清晰而稚拙,带着一种未尽的期待。木鸟的底部,残留着被洪水撕裂的痕迹,像是被强行从什么上掰断的。小满认得这刀法,认得这熟悉的轮廓!这是石爹在油灯下,一刀一刀,刻了又磨,磨了又刻的那只“会飞的雀儿”!
江水哗哗地流着,阳光照在湿润的木鸟上,也照在小满的脸上。他紧紧地攥着这只冰冷的木鸟,那残留的、被洪水撕裂的断茬,像一根刺,狠狠地扎进他稚嫩的掌心。他死死咬住下唇,用力到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勉强抑制住那汹涌而上、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巨大哽咽。他缓缓地蹲下身,把脸深深埋进沾满木屑和桐油味道的臂弯里,瘦小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起来,无声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新修补好的船板上,洇开深色的、带着咸涩的印记。船板新补的杉木白茬,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时光如流水,不舍昼夜。几度寒暑交替,堤岸边的柳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愈发蓊郁。渡口,一条新造的倒叉子船取代了石老倌那条饱经沧桑的老船,静静地停泊在水边。新船刚刷过桐油,在阳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和浓郁的桐油香气。船身线条流畅,船头微微上翘,显得结实又轻快。
小满已长成了挺拔的青年,肩膀宽阔,手臂有了力量。他稳稳地站在船尾,手握新橹。那支橹,光滑趁手,在他有力的掌控下,划开清澈的江面,动作沉稳而娴熟,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从容。渡船平稳地行驶在碧波之上,载着过河的乡亲,也载着沉甸甸的岁月。
船篷下,那盏古老的桐油灯依旧悬挂在原来的位置。灯罩被小满擦得一尘不染,玻璃透亮。灯芯静静地立在清澈的桐油里,橘黄色的火苗平稳地燃烧着,散发着恒久而温暖的光芒,仿佛一颗跳动在岁月长河中的心脏。
夕阳熔金,将江水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小满把船泊好,拴牢缆绳。他习惯性地走进岸边那座曾经属于石老倌、如今由他看顾的老屋。屋里陈设依旧简单,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在靠墙那张旧木桌的显眼位置,摆放着一个用玻璃罩子精心保护起来的东西——正是那只未完成的木刻小鸟。翅膀依旧保持着振飞的姿态,那只空着的眼睛,如同一个永恒的凝视。小鸟旁边,端端正正地放着石老倌那顶修补过的旧斗笠。
小满走到桌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玻璃罩,动作温柔得如同触摸一个易碎的梦。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只空着的眼窝上,仿佛在无声地询问,又像是在坚定地承诺。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斜斜地照进来,给木鸟、斗笠,还有小满年轻而沉静的侧脸,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神圣的金边。
屋外,暮色渐合,江水平静地流淌。渡口边,那盏桐油灯的光,穿透了渐浓的暮色,稳稳地亮着,像一颗落入凡尘的星辰,无声地指引着归途,也映照着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