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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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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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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里的二胡声

深圳的夏,天亮得格外早。晨曦尚未完全驱散夜的微凉,龙华公园便如一个巨大的、蓄满能量的匣子,被“啪”地一声打开了盖子。广场舞的鼓点带着一种近乎倔强的生命力率先擂响,铿锵有力,震得晨露都从草尖滚落;健身操方阵的口令整齐划一,带着不容置疑的节奏感;孩童追逐的嬉闹声、遛鸟老人笼中画眉的清啼、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车流低吼……各种声音如同涨潮的海水,汹涌地漫过公园的每一个角落。

就在这片由现代生活编织的、庞大而喧嚣的声浪里,总有一缕声音,如一枚淬过火的银针,又似一道穿透林隙的微光,精准而执着地刺破、穿行——那是从公园腹地的湖心亭飘来的二胡声。它不高亢,不华丽,甚至有些单薄,却自有一种奇特的韧性与穿透力,将周遭的浮躁一层层滤去,最终抵达听者的心底。

声音的源头,端坐于亭中石凳。那是一位老人,身形瘦削得仿佛能被一阵风吹走。他常穿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浅蓝旧褂子,下身是同样半旧的深色裤子,裤脚总是仔细地挽起一小截,露出里面干净的深色袜子。脚上一双老式的黑布鞋,鞋底边缘磨损得微微发毛。他坐在亭子靠里的位置,背微微佝偂,头低垂着,目光沉静得像一泓深潭,只专注地凝视着膝上那张陪伴了他不知多少岁月的二胡。

那二胡,无疑是老物件了。琴筒上的蟒皮,色泽沉暗,边缘处磨损得微微发毛、泛黄,如同被时光反复摩挲的古卷。琴杆上的漆色也已斑驳,露出底下木头的本色纹理。唯有那两根琴弦,被他擦拭得锃亮如新,在晨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泽。老人枯瘦的手指,指节粗大,皮肤布满褶皱,却异常灵活。它们在琴弦上抚过、按下、揉捻、滑动,动作娴熟得近乎本能,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从容与笃定。那手指仿佛早已与琴弦、琴杆融为一体,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唤醒沉睡在木头和丝弦深处的古老灵魂。于是,那苍凉而醇厚的琴音,便如地底涌出的清泉,带着泥土的湿润与岁月的温度,从他指尖汩汩流淌而出,浸润着这小小的亭子,也浸润着每一个驻足聆听的心灵。

起初,常有晨练或路过的行人,被这独特的琴声吸引。看到老人枯坐的身影,便下意识地以为是一位街头卖艺者。有人匆匆走过,随手掏出零钱,弯下腰,轻轻放在老人脚边那个敞开的、同样饱经风霜的旧琴盒里。老人总是微微摇头,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琴音也未曾中断。他甚至不抬眼,只是偶尔极其轻微地点一下头,目光依旧专注在弦上,但那眼神里传递出的,是一种柔和却无比坚定的谢意与拒绝。仿佛在说:我拉琴,不为这个。所有的言语,都已交付于这弦上的倾诉。

渐渐地,公园里常来的人便都明白了老人的心意。那琴盒里零星散落的钱币,不知何时起,悄然变作了各种充满生活气息的小物件:有时是一颗饱满红润的苹果,带着晨露的清新;有时是一袋刚拆封、散发着麦香的苏打饼干;有时是几粒包装朴素的润喉糖;甚至有一次,我看到盒子里静静躺着一小束带着露珠的白色茉莉花。东西虽小,价值轻微,却像无声的注视,像小心翼翼的关怀,默默守护着这方亭子里,一个老人与他的二胡共同构筑的、微小却无比坚韧的精神世界。它们无声地诉说着一种朴素的敬意与邻里般的温情,这是深圳这座移民城市快速节奏下,悄然生长的、极具人情味的根须。

一个雾气氤氲的清晨,老人手中的琴弓忽然拉出了《二泉映月》那如泣如诉的引子。琴声初起,便似一声压抑了许久的叹息,带着江南水乡的潮湿与月夜的清冷。旋律低回婉转,如幽咽的泉水在石缝间艰难穿行,又如失群的孤雁在寒夜中发出悲鸣,忽而化作月下踽踽独行的身影,在空旷的天地间徘徊、怅惘。琴声在湖心亭古朴的亭柱间萦绕、碰撞、回荡,仿佛带着千年的水汽和历史的尘埃,不知不觉间,将亭内外的空气都浸润得沉重而悠远。原本喧闹的公园,竟被这一曲苍凉笼罩,渐渐安静下来。我坐在亭角,听得心头思绪翻涌,恍然抬头,才惊觉亭外不知何时已悄然聚集了十数人。有晨练暂歇的阿姨,有推着婴儿车的年轻母亲,有驻足沉思的中年人,还有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大家屏息静立,无人言语,连风似乎也识趣地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这流淌的哀婉。亭畔几株高大的小叶榕,婆娑的树影也仿佛凝滞,沉浸在这跨越时空的音符里。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缠绕在亭梁之上,久久不散。众人仿佛从一场共同的梦境中惊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与满足,纷纷悄然离去,步履都放得格外轻。亭内亭外复归宁静,唯有湖心几圈微澜,像是被琴声刻下的、无声的涟漪,缓缓荡开,最终融入平静的水面。亭子不远处,龙华公园标志性的烈士纪念碑在晨光中肃立,那琴声的苍凉,似乎也在这片铭记着历史沧桑的土地上,找到了某种深沉的共鸣。

后来,我注意到一个固定的身影。每天大约在老人拉琴半个小时后,负责清扫这一片区的张师傅,总会准时将他那把大竹扫帚,斜斜地倚靠在亭子旁那棵虬枝盘结、根须如龙的老榕树干上。他摘下沾着草叶的橙色工作帽,拍拍身上的尘土,然后轻手轻脚地走进亭子,在最外侧的石凳上坐下。老人并不特意招呼他,仿佛他的到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张师傅也从不言语,只是安静地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黝黑的脸上写满专注,眼中闪烁着被深深打动的光芒。他额头的皱纹在听琴时会不自觉地舒展又聚拢,仿佛那弦音正抚平他日复一日劳作的疲惫。直到有一天,当老人手中的琴弓忽然跳跃起来,拉出一段欢快激昂、模仿骏马奔腾蹄声的《赛马》时,张师傅的脸上骤然焕发出光彩。他像是被一股电流击中,犹豫了一下,随即从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口袋里,摸索出一支同样斑驳、磨得发亮的旧口琴。他有些笨拙地擦了擦吹口,然后试探着,轻轻吹响了第一个音符。起初,二胡的弦音与口琴的旋律显得有些生涩,甚至偶尔跑调,像是两条初次相遇、尚不熟悉的溪流。但很快,在老人鼓励的眼神和微微颔首的示意下,张师傅的吹奏渐渐找到了感觉。弦音如烈马嘶鸣,纵情驰骋;口琴则似清脆的马铃叮当,紧紧相随。两股声音先是并行,继而交汇、缠绕、最终如两股清泉自然而然地融成一股奔涌的激流!他们眼神偶有交汇,无需言语,彼此嘴角漾起的笑意里,盛满了纯粹的、孩子般的快乐。那充满生命力的旋律瞬间充满了整个湖心亭,仿佛连亭柱都在微微震颤。亭子独特的回音结构,仿佛天然的共鸣箱,将这即兴的合奏放大、传播得更远。这突如其来的欢乐感染了亭外路过的每一个人,他们的脚步不自觉地轻快起来,脸上也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被音乐点亮的笑容。这跨越了职业、年龄的即兴合奏,成了龙华公园清晨一道充满生机与温度的独特风景。

记忆犹新的是去年那个名叫“苏拉”的台风过境后的清晨。整个龙华公园如同经历了一场浩劫。碗口粗的树枝被生生折断,横七竖八地躺在湿漉漉的小径上,翠绿的树叶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绵绵又带着泥泞。亭子的琉璃瓦顶被掀掉了几片,雨水顺着檐角滴答落下,在亭内角落积起一洼浑浊的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植物断裂后散发的青涩气息。我心中惦念着老人和他的二胡,踏着满地的断枝残叶,深一脚浅一脚地匆匆赶往湖心亭。远远地,透过狼藉的枝叶缝隙,果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瘦小而坚韧的身影。他没有拉琴,而是背对着亭外,微微佝偂着腰,正用一块素净却洗得发白的旧棉布,极其细致、缓慢地擦拭着他的二胡琴身。他的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婴儿,一遍又一遍,拂去琴筒上可能沾染的泥点水痕,擦拭着琴杆上每一道细微的纹理,仿佛要将昨夜那场狂暴风雨所有残留的惊扰与痕迹,都小心翼翼地、一丝不苟地抹去。周围是断枝凌乱,落叶飘零,一片劫后的狼藉与破败。唯有他和他怀中紧紧护着的二胡,如同惊涛骇浪后唯一幸存、安然无恙的孤岛,凝聚着一种令人心折的专注与平静。那是一种源自内心的定力,一种对挚爱之物近乎虔诚的守护,一种在无常风雨面前展现出的、不动声色的坚韧。

渐渐地,一些熟悉的面孔重新聚集到亭子周围。人们无声地围拢过来,带着关切,也带着某种期待。大家默契地保持着安静,连呼吸都放得很轻,目光聚焦在老人身上,屏息等待着。老人终于完成了他的擦拭,将旧布仔细叠好收起。他缓缓坐下,开始调弦。那调弦的“咿呀”声,在这异常寂静的清晨废墟中,显得格外清晰。随后,他手指稳稳地落在弦上,琴弓拉动——第一个音符,如同一滴清冽的甘露,从最高的叶梢坠落,清脆地滴入浑浊的心湖;又似一声穿越瓦砾废墟的、温柔而坚定的轻唤!顷刻间,仿佛连枝头仅存的、被风雨摧残得摇摇欲坠的紫荆花都停止了坠落,所有目光不约而同地、带着某种震撼望向那琴声的源头。老人微闭双眼,仿佛隔绝了眼前的一切疮痍,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与琴弦的对话中。他枯瘦的手指在弦上跃动、揉按,那流淌出的琴音,竟比往日更显清亮、饱满,带着一种饱经风雨洗礼后勃发而出的、更为坚韧的生命力!那旋律不再是单纯的《二泉映月》或《良宵》,而是一种即兴的、充满抚慰力量的倾诉。琴声如一股清澈的山泉,流过满目疮痍的大地,洗刷着残枝败叶的污浊;又如一双无形而温暖的手,轻柔地抚平着每一个目睹灾难后心头的皱褶与惊悸。在这劫后余生的、破败而湿冷的清晨,老人指间流淌出的这缕弦音,竟成了修复大地伤痕、熨帖心灵创伤的第一束光,带着希望的温度,照亮了这片刚刚经历风暴的角落。亭边几株被吹歪但未倒下的异木棉,枝头残留的几朵红花,在琴声里似乎也重新挺立了起来。

日子就在这每日清晨的琴声中,如公园湖里的水,静静流淌,又不断更新。我欣喜地发现,湖心亭周围悄然添了新的风景。常有年轻的父母带着蹒跚学步的孩子在此驻足。孩子天性活泼,有时咿咿呀呀,有时想挣脱大人的手去追逐蝴蝶,却在老人悠扬或沉静的琴声里,渐渐安静下来,依偎在父母腿边,圆溜溜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对这个发出美妙声音的“木头盒子”和拉它的老爷爷的好奇与懵懂的敬意。还有些住在附近小区的老人,索性搬来了自家的小马扎,围坐在亭子外围的树荫下。他们或闭目养神,或低声闲聊几句家常,更多的时候,是安静地听着。那舒缓或激越的弦音,仿佛是他们消磨晨光、慰藉心灵最好的伴侣。老人依旧言语不多,神情大多沉静。只是偶尔,当他拉起一段节奏明快、旋律喜庆的《喜洋洋》或《步步高》时,他那刻满风霜的嘴角会不由自主地、轻轻地向上扬起。那些细密的皱纹便如被春风吹开的湖面,漾开一圈圈柔和而温暖的涟漪。那笑容极其内敛,却如同穿透云层的微光,瞬间映亮了整个略显古旧的亭子,也映亮了每一位听者心中那个柔软而温暖的角落。孩子们有时会用稚嫩的粤语或普通话叫一声“二胡爷爷”,老人听到,眼角的笑意便会更深一些。

后来,公园里的人们都习惯地称他为“二胡先生”。这个名字里,饱含着尊重与亲切。有相熟的老街坊告诉我,“二胡先生”年轻时曾在广州一家颇有名气的乐器厂做过几十年的制琴师傅,尤其擅长二胡的制作与调校。退休后随子女来到深圳龙华定居,陪伴了他大半生的工具放下了,唯有这把凝聚了他无数心血、也见证了他半生岁月的二胡,成了他晚年最亲密的伙伴。有一次,我无意中瞥见老人打开琴盒取松香,除了那些人们悄悄放下的充满心意的小物件之外,琴盒角落里还躺着一本薄薄的、用牛皮纸做封面的旧册子。册子显然被翻看过无数次,纸页边缘已经起了毛边,有些泛黄卷曲。透过敞开的册页,我无意中瞥见一行用蓝色钢笔抄录的、略显娟秀的繁体诗句:“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字迹已有些模糊,却力透纸背。旁边还用小字注着另一句:“万里归心对月明”。我的心微微一动。原来,在弦索低回、音符跳跃之外,这方小小的琴盒里,还收藏着另一条隐秘的、通往灵魂深处故土家园的小径。那琴声里,不仅流淌着技艺与热爱,更缠绕着一位异乡老人挥之不去的、深沉的乡愁。这乡愁,在深圳这座汇聚了五湖四海奋斗者的年轻城市里,在龙华公园这片绿荫下,通过二胡的诉说,找到了共鸣的回响。深圳作为移民城市,公园里聚集着来自天南地北的人,“二胡先生”的乡愁之音,无形中连接了许多异乡人的心绪。

龙华公园里的二胡声,依旧在每个清晨如约响起。它如同一条看不见的、无声流淌的河流,在这座由钢筋水泥、玻璃幕墙构筑的现代化都市森林腹地,在龙华这片充满活力也承载着无数人梦想与乡愁的土地上,静静地、日复一日地流淌着。它流过小叶榕垂下的气根,流过烈士纪念碑肃穆的基座,流过被台风洗礼后更加坚韧的紫荆花树,流过晨练者的脚步,流过孩童好奇的目光,流过异乡人思乡的心绪。它将素不相识的人们悄然连接,在快节奏的都市生活中,标记出一个沉静的、充满韧性与温情的坐标。

“二胡先生”的琴声,是这喧腾公园里的一剂清凉散,一曲安魂谣。它用最朴素的方式提醒着我们:即使在最鼎沸的市声深处,也自有灵魂得以栖息、精神得以滋养的净土;纵使时代列车呼啸向前,高楼如林切割着天空,总有些声音,如同游过冰冷水泥森林的灵性锦鲤,带着生命的温度与历史的回响,顽强地传递着人心深处不灭的温热、坚韧与希望。它告诉我们,有些东西,是速度无法覆盖,是物质无法取代的。

这清越而坚韧的琴声,缭绕在湖心亭古朴的亭柱之间,也缭绕在流转的光阴之上。它昭示着一个朴素的真理:美好的声音,往往比创造它的肉身更为长久。纵使未来的某一天,那双布满岁月刻痕、却赋予琴弦以生命的手最终隐入尘烟,那弦上震颤过的光华,那流淌过的千般情愫,早已丝丝缕缕地渗进了龙华公园的每一道树影、每一圈水波,化作了这片土地悠长的呼吸,融入了这座年轻城市生生不息的脉动,成为了人们心底永不湮灭的回声——它仿佛从最深的泥土里长出,带着大地浑厚的地气,又向着高远的云霞升腾;它平凡如脚下随处可见的小草,却又因其承载的精神与情感而高贵如星辰,以其亘古的坚韧与温柔,默默地重塑着被现代机械精准切割后的、我们共同拥有的时光与心灵。这,便是扎根于龙华这片热土上,一个平凡老人用一把二胡,为我们这个时代奏响的,最深沉、最动人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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