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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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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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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烟袅袅春山静

清明刚过,位于湘西南的雪峰山区里,雨水频繁。我回到老家洞口古楼,这里四处是山,茶树绵延,绿意盎然。雨后的山峦被洗得更加青翠,山间弥漫着湿漉漉的雾气。我顺着记忆中的小径朝山上走去,脚下湿润的泥土软糯,每一步都微微陷落,又稳稳承托着,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阿军哥?”

一声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呼唤从坡下传来。我心头一跳,猛地回头——坡下小路上,一位穿着蓝布衫的身影正仰头望上来。时光的潮水骤然退去,二十年前那个站在溪水边的小姑娘仿佛又清晰浮现出来。蓝布衫,挽起的裤脚,赤脚踩在泥地里,她仰头朝我笑,黑亮的辫子垂在肩上,眼睛如同溪水里的黑石头,干净又温润。

“茶妹?”我喉咙有些干涩。

她笑了,脸颊上的酒窝仿佛盛满了这山间的清冽泉水:“真的是你呀!我瞧着背影就像。”

茶妹,这名字是村里人喊出来的,她家世代种茶、制茶。我父亲是小学老师,母亲早逝,父亲便带着我住在这片茶香浸透的泥土里。我们两家相邻而居,中间只隔着一道低矮的、爬满青藤的竹篱笆。记忆里,我总坐在自家门槛上,望着茶妹在篱笆那头的茶圃里忙碌。小小的身影,背着一个快有她半人高的竹篓,踮着脚尖,细长的手指在茶树枝头灵巧地翻飞,只掐取那最鲜嫩的“一芽一叶”。

“阿军哥,发什么呆呢?”茶妹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她已走到近前,手里提着一个竹篮,里面是刚采下的青翠茶尖,嫩叶上还挂着细碎晶莹的水珠,映着日光,闪闪烁烁。她脸上有岁月留下的痕迹,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带着山泉般的笑意,只是深处,似乎沉淀了些许难以言说的东西,如同溪水底沉着几颗温润的鹅卵石。

“回来看看。”我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目光掠过她手腕上那只有些发乌的旧银镯子,雕着细密的卷草花纹。心猛地一缩——那是我考上县城高中那年,用省了整整一个学期的早餐钱,在镇上老银匠铺子里打的那只。那天,我把它藏在油纸包里,脸烫得厉害,塞进她手里时,指尖都在发抖,只敢盯着她沾了泥土的脚踝,嗫嚅着:“戴着…好看。”她当时没说话,只低头紧紧攥着那个油纸包,耳根红得像染了山里的霞光。

“回来好。”她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山间的静谧,目光也低垂下去,落在那只旧银镯上,手指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镯子边缘被岁月磨出的圆润光泽。竹篮里新采的嫩叶,幽幽地散发着湿润的清香,弥漫在我们之间短暂的沉默里。那缕熟悉的茶香,无声地牵引着时光,将二十年前那个炽热而羞涩的夏天,骤然拉近到眼前。

那年夏天,阳光毒辣,蝉鸣聒噪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整个山林都点燃。我十五岁,茶妹十四岁。她家几亩茶山是命根子,也是磨人的重担。暑假里,天还蒙蒙亮,露水沉甸甸地压弯了草叶时,茶妹瘦小的身影就出现在茶垄里了。她娘常年卧病在床,药罐子几乎没离过火。她爹驼着背,沉默得像块山岩,所有的力气都耗在了茶树上。

“茶妹!”那天午后,日头最毒,我攥着两个刚从井水里捞上来的凉红薯,溜到她家茶山。她蹲在一排矮壮的茶树后面,小小的身体被浓密的枝叶遮挡着,只听见窸窸窣窣的采茶声。汗水沿着她晒得微红的脸颊淌下,在下巴尖汇聚,滴落在脚下的泥土里,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她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袖口早已被汗水和茶汁染成了深绿。

“给。”我把一个冰凉的红薯递过去。

她抬起头,眼睛被汗水刺得微微眯着,看见是我,才露出一丝疲乏的笑:“阿军哥。”她接过红薯,指尖冰凉,带着井水的寒气。她小心翼翼地掰开,露出里面澄黄的内瓤,香甜的气味立刻散开。

“歇会儿吧,日头太毒了。”我挨着她蹲下来,粗糙的茶树叶子蹭着我的胳膊。山下的溪流在烈日下白亮亮的,反射着刺眼的光。

“不行呢,”她小口小口地啃着红薯,声音含混,“多采点,凑够了斤两,后日镇上赶集,爹说……药钱不够了。”她低下头,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只看见鼻尖上细密的汗珠。阳光穿过茶树的缝隙,在她微蹙的眉头和紧抿的嘴角上跳跃,那上面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忧虑。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又酸又胀。我猛地站起来,抓住她空着的那只手腕,那手腕细得硌人:“走,我帮你!”我的手心滚烫,带着少年莽撞的热气。她吓了一跳,红薯差点掉在地上,抬头愣愣地看着我,手腕在我掌心里微微发颤,却没有挣开。阳光穿过枝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那双因惊讶而睁大的眼睛里,映着小小的、同样慌乱的我的影子。

打那天起,我便成了她家茶山上的“编外劳力”。天蒙蒙亮,村东头那棵老樟树上的鸟刚叫开声,我就悄悄溜出家门。山野的空气清冽得像刚打上来的井水,带着露水和草木的气息。我熟门熟路地绕到茶妹家后山坡那片油茶林边,蹲在那块熟悉的大青石后面等她。油茶林枝叶浓密,散发着一种清苦又厚实的香气。不一会儿,山路上就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轻轻的,踩在落满松针和枯叶的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茶妹背着那个几乎与她齐肩高的大竹篓出现了,手里还拎着一个装水的旧竹筒。

“阿军哥!”她看见我,眼睛一亮,脚步轻快地跑过来,脸颊泛着早起劳作特有的红晕,像山间初绽的野杜鹃。她递过竹筒:“给你带的。”

竹筒里的水清冽甘甜,带着一股淡淡的竹膜清香。我仰头灌下几大口,清凉感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她看着我喝水,嘴角弯起浅浅的笑意,清晨的阳光照在她脸上,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仿佛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油茶林特有的清苦香气萦绕着我们,和少女身上淡淡的汗味、茶叶的青涩气息混合在一起,成了那个夏天最独特的、令人心头发颤的味道。

我们一前一后钻进墨绿的茶垄里。茶妹手脚麻利,指尖翻飞,如同在琴键上跳舞,嫩绿的芽叶便听话地落入她系在腰间的布袋里。我学着她的样子,却总显得笨拙,动作生硬,指尖常被粗糙的老叶刮出细小的红痕,采下的叶子也总带着老梗,不够纯粹。

“阿军哥,你看,”她靠过来,肩膀不经意地蹭到我的手臂,温热的触感让我心头一跳。她拿起一片刚被我掐下的老叶,声音细细的,像山涧里滑过鹅卵石的水流,“这个不行,太老了,炒出来味道苦。”她的小手又拿起一片嫩叶,指尖点着那最顶端的芽尖,“要这个,一芽一叶,最嫩,香气才足。”她的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肚却带着薄薄的茧子,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那指尖带着阳光的温度,轻轻触碰着我采下的老叶,仿佛也触碰到了我心底某个柔软又慌乱的地方。我盯着她的手指,又看看她近在咫尺、被阳光晒得泛着健康光泽的侧脸,只觉得耳根一阵阵发烫,心在胸膛里擂鼓般敲打,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茶垄里过分靠近的宁静。

夏日的午后,暑气蒸腾,连知了的叫声都显得有气无力。我们采茶告一段落,常常溜到山溪边。溪水从高处跌落,在几块巨大的、被冲刷得光滑圆润的青石间形成一个小潭,水色清冽见底,看得见细小的游鱼和铺在潭底、被水流磨得圆润的鹅卵石。阳光穿过岸边浓密的树荫,在水面上投下晃动的碎金。

茶妹放下沉重的竹篓,像个终于卸下重担的小鹿,欢快地跑到潭边一块大青石旁。她褪下那双沾满泥泞的旧布鞋,赤着脚踩在清凉的溪水里,水波温柔地漫过她的脚踝。她弯下腰,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脖子上,发出满足的喟叹。晶莹的水珠顺着她纤细的脖颈滚落,消失在洗得发白的衣领里。阳光跳跃在她湿漉漉的睫毛和脸颊上,整个人仿佛都笼罩在一层朦胧的水汽光晕中。

“阿军哥,快来!水好凉快!”她回头招呼我,眼睛弯成了月牙儿,脸颊上还挂着水珠。

我应了一声,走到她身边,学着她的样子脱下鞋袜,把脚浸入水中。一股沁骨的凉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驱散了所有燥热。水底光滑的鹅卵石硌着脚心,痒痒的。我们并肩坐在大青石上,双脚泡在清凉的溪水里,任由水流温柔地冲刷着脚踝和小腿的肌肤。四周只有哗哗的水声和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山风穿过树梢,带来远处油茶林淡淡的清苦气息和近旁野花的甜香。茶妹安静地坐着,湿漉漉的辫梢垂在肩头,水珠滴落在青石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她的目光落在潺潺流动的水面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恬静的笑意。我偷偷看她,看她被水打湿贴在额角的碎发,看她安静垂下的眼睫,看她唇角那抹细微的弧度,只觉得心里被一种莫名的、温暖又酸涩的东西填得满满的,仿佛那清凉的溪水不是流在脚下,而是流进了心田,无声地滋润着某种悄然萌发、却又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溪水映着天光云影,也映着我们并排垂下的、偶尔在水中轻轻碰触又迅速分开的脚,那无声的触碰,在静谧的山谷里,激起只有彼此才能感受到的、惊心动魄的涟漪。

暑气渐消的初秋,一个赶集的日子终于到了。镇上那条唯一的主街,青石板路被无数双脚磨得光滑锃亮。天刚蒙蒙亮,街上就喧腾起来。小贩们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挑着沉甸甸的担子,早早占据了路两边的好位置,吆喝声此起彼伏,混杂着刚出锅的油炸粑粑的浓香、新鲜蔬果的清甜和牲畜身上特有的气味。

茶妹和她爹来得更早,在靠近街尾、一棵大樟树的浓荫下占了个小角落。地上铺开一块洗得发白的旧蓝布,上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小袋一小袋的茶叶。那是茶妹和她爹,加上我这个“编外劳力”,起早贪黑采下、又精心揉捻、晒干的新茶。每一小袋都用粗麻绳扎着口,透出干燥茶叶特有的、清冽微苦的草木香气。

茶妹爹蹲在布摊后面,低着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茶妹则站在一旁,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旧布包,里面是家里攒下的所有鸡蛋,准备卖掉换盐和灯油。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只是脸颊上还带着连日劳作的疲惫。她紧张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流,每当有人目光扫过他们的茶摊,她的肩膀就会不自觉地绷紧一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日头渐渐升高,街上人越来越多,摩肩接踵。我们的茶摊前却有些冷清。偶尔有人停下问问价,茶妹爹报出一个极实在的数目,那人摇摇头便走了。茶妹眼里的光,随着一次次询问和离开,一点点黯淡下去,攥着布包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

我挤在熙攘的人群里,看着她咬着嘴唇、强忍失望的样子,心里像压了块石头。目光扫过街边那些琳琅满目的小摊,最终落在不远处一个卖竹编小玩意儿的老篾匠摊子上。一只用细篾条编成的翠绿色蚱蜢,活灵活现地站在一堆竹篮竹筐旁,长长的触须似乎还在颤动。

一个念头猛地冒出来。我摸了摸口袋,里面是父亲给我买书的两张皱巴巴的票子。几乎没有犹豫,我挤出人群,快步走到篾匠摊前,指着那只蚱蜢:“这个,多少钱?”

老篾匠伸出两根粗糙的手指:“两毛。”

我迅速付了钱,拿起那只精巧的竹蚱蜢,手心微微出汗。又绕到旁边卖麦芽糖的担子前,花几分钱买了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琥珀色的糖。深吸一口气,挤出人群,快步回到茶摊。

“茶妹!”我把手背在身后,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

她闻声抬头,眼里还带着未散尽的沮丧。

“给!”我把藏在背后的手伸到她面前,那只翠绿的竹蚱蜢和一小块麦芽糖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里。

她愣住了,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长长的睫毛扑闪着,看看我手心的东西,又看看我,脸颊迅速飞起两团红晕,像被晚霞染红的云朵。她迟疑着,没有立刻伸手。

“拿着呀!”我催促着,声音有点发干,心在胸膛里咚咚直跳,几乎要盖过街上的喧嚣。

她这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凉,轻轻碰触到我滚烫的掌心,飞快地拿走了那只竹蚱蜢和麦芽糖。她低头看着手心里的小玩意儿,嘴角一点点弯起来,那笑容像初春融化的溪水,清澈明亮,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阴霾。她抬头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眼里的光比溪水映着的阳光还要亮,脸颊红扑扑的,低声说:“谢谢阿军哥。”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她拿起那只竹蚱蜢,细细的篾条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用手指轻轻碰了碰蚱蜢翘起的触须,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仿佛整个喧嚣的集市都安静下来,只剩下她指间那只小小的、绿色的春天。那一刻,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光亮,比集市上任何一件稀罕物都更让我心头发烫。

深秋的山林,褪去了盛夏的浓绿,染上了深深浅浅的金黄与赭红。油茶花开了,漫山遍野洁白的小花,点缀在常绿的枝叶间,像落了一场细雪,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冽微涩、又带着蜜糖般甜味的独特香气。这香气浓烈而悠长,固执地钻进每一个角落,宣告着收获的季节。茶妹家的油茶林,也迎来了最繁忙的时节。

星期天,学校放假。我早早翻过那道熟悉的篱笆,钻进茶妹家的油茶林。茶妹已经忙开了,她腰间系着两个大大的竹篓,正踮着脚,伸长手臂,去够高枝上那一簇簇饱满绽开的油茶花。阳光透过疏朗的枝叶洒下来,在她专注的侧脸上跳跃。油茶花的花瓣洁白厚实,花蕊金黄,散发着浓郁的甜香。

“阿军哥,这边!”她看见我,眼睛一亮,朝一片花开得特别密的林子里指了指,“这边果子多!”

我赶紧过去。油茶树不高,但枝桠横生。茶妹灵活地穿梭其间,像一只熟悉山林的小兽。我学着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避开带刺的枝条,将那些沉甸甸的、青红相间或已完全变成深红色的油茶果摘下来,放进竹篓里。油茶果外壳坚硬,沾着些微的绒毛和树胶,握在手里有些粗糙,沉甸甸的分量让人心安。不一会儿,竹篓底就被厚厚一层油茶果覆盖了。

“累了吧?”茶妹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她放下自己的竹篓,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脸颊红扑扑的,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皮肤上。她走到旁边一棵老油茶树凸起的大树根旁坐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歇会儿,喝口水。”

我依言坐下,从背着的旧军用水壶里倒出两碗凉白开,递给她一碗。她接过去,小口小口地喝着,喉间发出细微的吞咽声。我们并肩坐在粗粝的老树根上,阳光透过油茶树的枝叶,在我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四周是浓郁得化不开的油茶花香,甜中带涩,沁人心脾,又带着一种莫名的、让人心跳微促的沉醉感。林间很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偶尔有熟透的油茶果“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阿军哥,”她放下碗,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树根上粗糙的树皮,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这林间的静谧,“你说……这油茶果,榨出来的油,真能卖上好价钱吗?”她侧过头看着我,眼睛在树影下显得格外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忧虑。

“肯定能!”我立刻回答,语气斩钉截铁,像是在给自己也给她打气,“我爹说了,油茶油是好东西,城里人都稀罕!你家果子这么好,榨的油肯定又香又清亮!”我指着篓子里那些饱满油亮的果实。

她看着我认真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脸颊上的酒窝深深陷下去,眼里的忧虑似乎被这笑容冲淡了些:“嗯!我也觉得能!”她用力点了点头,黑亮的辫子随着动作在肩头晃动。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正好落在她带笑的眉眼上,那笑容干净而明媚,仿佛能驱散所有秋日的凉意。油茶花浓烈的香气包裹着我们,她身上也沾染了这清甜的气息。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笑靥,我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得厉害,仿佛林间所有的寂静都被这擂鼓般的心跳声填满了。我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篓子里的油茶果,手指触碰到那些坚硬粗糙的外壳,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感,只有指尖残留的、被她笑容灼烫的温度,和鼻息间萦绕不去的、甜得发涩的油茶花香,久久不散。

高二那年的春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教室窗外,新抽的柳条绿得晃眼。课间,我正埋头演算一道复杂的几何题,同桌用胳膊肘捅了捅我,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和窥探的语气:“喂,阿诚,听说没?茶妹家……”

我的心猛地一沉,铅笔尖“啪”地断在纸上,留下一个丑陋的黑点。一股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

“听说……说给镇西头那家开榨油坊的了……”同桌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模糊不清地钻进耳朵,“那家小子……听说是个闷葫芦,不过家里殷实……”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胸口像是被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死死压住,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眼前试卷上那些熟悉的符号和公式,突然扭曲变形,变得陌生而狰狞。我猛地站起来,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引得周围的同学都诧异地望过来。我不管不顾,冲出教室,把那些惊愕的目光和同桌未完的嘀咕声统统甩在身后。

我几乎是跑着冲回古楼的。山路蜿蜒,两旁的树木新叶初绽,嫩绿得刺眼。风在耳边呼啸,却吹不散心头的窒息感。那个开榨油坊的周家!他家的小子周大勇,我见过,比我大两三岁,壮得像头牛,在自家油坊里打杂,整天闷着头干活,几乎听不到他说一句话。茶妹……要嫁给他?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五脏六腑都抽搐起来。

冲进村子时,天已擦黑。家家户户飘出炊烟的气息。我脚步踉跄地冲到茶妹家那低矮的院墙外,篱笆上攀爬的藤蔓在暮色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院里亮着昏黄的煤油灯光,窗户纸上映着两个晃动的人影——驼背的茶妹爹和瘦小的茶妹。

我像被钉在原地,手脚冰凉,喉咙发紧,发不出一点声音。所有质问的勇气,在看到她家窗户透出的那点微弱光亮时,瞬间溃散。我能说什么?质问她的父亲?还是冲进去拉着她跑掉?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却压不住心底翻江倒海的绝望和无力。那扇映着人影的窗户,像一个冰冷的句点,堵死了所有年少轻狂的幻想。昏黄的灯光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微微低垂着头,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我死死盯着那个影子,仿佛要将它刻进骨血里,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愤怒在胸腔里冲撞,却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最终,我只是像一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木头,颓然靠在冰冷的土墙上,任由暮色将我彻底吞没,也吞没了少年世界里第一次崩塌的声响。

那之后,我像一头受了重伤、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刻意地避开茶妹。放学路上故意绕远道,不再翻那道熟悉的篱笆,甚至远远看见那个穿着蓝布衫的身影,就立刻转身躲开。心里像是破了一个大洞,空落落的,灌满了山风,又冷又疼。偶尔在课堂上走神,眼前晃动的不是黑板上的公式,而是油茶林里她带着甜涩花香的微笑,或是溪水边她湿漉漉的侧脸。每当这时,胸口就闷得喘不过气,只能狠狠掐自己的大腿,用尖锐的疼痛逼回眼眶的酸涩。

时间在压抑中滑到了暑假。一个燠热的午后,蝉鸣声嘶力竭。我正躺在自家阴凉的堂屋竹榻上,心烦意乱地翻着一本旧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突然,篱笆那边传来茶妹爹沙哑的喊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阿诚!阿诚!过来搭把手!”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几乎没有犹豫,我扔下书,几步就冲出了门。

跑到她家屋后,眼前的景象让我倒吸一口凉气。茶妹爹佝偻着背,正费力地试图将一袋鼓囊囊、沉重的麻包从板车上卸下来。那麻包看起来足有百来斤。而茶妹,正咬着牙,憋红了脸,用她瘦弱的肩膀死死抵住板车的另一头,不让装满东西的车子向后溜滑。汗水浸透了她的蓝布衫,紧贴在背上,勾勒出单薄而紧绷的线条。她赤着脚,脚趾用力地抠进泥地里,留下深深的印痕。她爹的脸因为用力而涨成紫红色,脖子上青筋暴起,每一次试图拖动麻包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

“叔!”我大喊一声冲过去,一把顶住板车尾部,沉重的压力瞬间传递到我的手臂和肩膀上。我深吸一口气,扎稳马步,对茶妹爹喊道:“叔,您稳住车把!茶妹,你让开!”

茶妹爹喘着粗气点点头。茶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瞬间的惊讶,有浓重的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迅速被她垂下的眼帘掩去的狼狈和痛楚。她依言松开手,退到一边,胸口剧烈起伏着,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或许是别的什么。

我沉下腰,双手紧紧抓住麻包粗糙的边角,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上一提!沉重的麻包终于离开了板车边缘,我踉跄着后退两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将麻包重重地墩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手臂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突突直跳,火辣辣地疼。

“好小子!有把力气!”茶妹爹喘匀了气,重重拍了下我的肩膀,语气里带着赞许和如释重负。

我顾不上回应,目光急切地投向站在一旁的茶妹。她低着头,手指用力地绞着衣角,指节泛白,肩膀还在微微颤抖。刚才那一眼里深重的狼狈和痛楚,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她爹又去搬别的东西了。我犹豫了一下,走到水缸边,拿起葫芦瓢舀了满满一瓢清凉的井水,递到她面前。

“喝口水吧。”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她身体僵了一下,慢慢抬起头。脸上还沾着汗水和泥渍,眼圈却明显泛着红,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翼。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交织着难堪、委屈,还有一种深深的、让我心头窒息的无奈。她没有接水瓢,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不用。”随即,她猛地转过身,快步朝屋里走去,脚步有些踉跄,单薄的背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那么脆弱,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那沉重的担子压垮。她始终没有再看我一眼,那个倔强又脆弱的背影,连同她泛红的眼圈,像一幅烙铁烫出的画,深深印在了那个闷热难当的午后,成了我心中一道挥之不去的、带着咸涩汗水和无声呐喊的伤痕。

那个沉重的午后之后,我和茶妹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玻璃。我们依旧在同一个村庄,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却不再有交集。我埋头于课本,用繁重的学业填满所有空隙,试图淹没心底那个空洞。油茶花开的时节又到了,浓烈的甜涩香气弥漫在山野,却再也无法让我沉醉,反而勾起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有时在学校,会听到零星关于周家榨油坊的消息,说那边在筹备着什么。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在心上。

高三的寒假,格外寒冷。年关将近,山里的风像裹着冰碴子,刮在脸上生疼。这天清晨,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山头,预示着一场大雪。我刚推开院门,准备去后山拾点柴火,目光却被篱笆外小路上一个踟蹰的蓝布衫身影牢牢钉住。

是茶妹。

她背对着我家,站在寒风里,低着头,双手紧紧抱着一个用旧蓝印花布包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单薄的肩膀在冷风中微微瑟缩着,像一片随时会被卷走的叶子。她站了许久,几次抬起脚似乎想往前走,又迟疑地放下。山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那背影里透出的犹豫和挣扎,像一张无形的网,紧紧缠住了我的心。

我再也忍不住,拉开院门,走了出去。脚步声惊动了她,她猛地转过身。看到我,她像受惊的小鹿,身体明显一颤,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布包抱得更紧,几乎要嵌进身体里。她的脸冻得有些发白,鼻尖通红,眼睛却是红肿的,显然哭过,眼里的慌乱和无措像破碎的冰凌,直直刺向我。

“茶妹……”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声音沙哑得厉害。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从我们之间穿过,发出簌簌的悲鸣。

她看着我,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却没能发出声音。那双红肿的眼睛里,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痛苦、委屈、绝望、不舍,还有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最终,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低下头,避开了我的目光。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始料未及的动作。

她向前一步,把怀里那个紧紧抱着的蓝印花布包,几乎是塞到了我怀里!动作快得像在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

“给你的!”她飞快地说出这三个字,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浓重鼻音和颤抖。不等我反应,她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冲上了那条通往她家后山的小路。单薄的蓝布衫在凛冽的寒风中翻飞,像一只折断了翅膀、仓皇逃离的蝶,很快消失在光秃秃的、萧索的山路尽头。只留下我,像一个木偶般僵立在原地,怀里抱着那个尚带着她体温和泪痕的蓝印花布包,刺骨的寒风瞬间穿透了棉衣,直抵心脏。那残留的、属于她的微暖温度,像最残酷的嘲讽,灼烫着我冰冷的指尖和更冷的心。

我几乎是失魂落魄地抱着那个布包回到屋里。手指僵硬地解开外面那层洗得发白、边角已经磨损起毛的蓝印花布,里面露出一个崭新的、深棕色的硬纸盒。打开盒盖,一股清冽、干燥、带着阳光和草木气息的茶香扑面而来,瞬间盈满了小小的房间。

盒子里,是满满当当、墨绿油润的茶叶!每一片都经过精心揉捻,蜷曲紧实,色泽均匀,一看就是最用心采摘、最讲究手法炒制的上好新茶。茶叶上面,静静地放着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已经有些毛糙的旧作业纸。

我颤抖着手拿起那张纸,慢慢展开。纸上是用铅笔写的字迹,一笔一划都显得很用力,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郑重,却又因书写者的情绪而有些微的歪斜和颤抖:

“阿军哥:

这茶,是我特意留的春尖儿,挑了最好的芽头,自己炒的。你读书费脑子,泡着喝,提神。

……我要走了。去周家。

你别记挂。好好念书,考出去。

茶妹”

字迹在“考出去”三个字后面,晕开了一小片模糊的水渍,洇透了薄薄的纸页,像一滴永远无法落下的泪。那水渍的边缘不规则地扩散开,仿佛是她所有未能言说、也永无机会言说的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了纸上这一片沉默的、心碎的湿痕。浓郁的茶香在鼻尖萦绕,清冽悠长,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苦涩,无声地弥漫开来,将我整个人紧紧包裹、吞噬。我攥着那张被泪水打湿的纸,指关节捏得发白,喉咙里堵着一团滚烫的硬块,视线瞬间模糊一片,眼前只剩下那晕开的墨迹和满盒沉默的、碧绿的苦涩。

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离开古楼那天,天刚蒙蒙亮。父亲帮我提着简单的行李,默默走在前面。山间晨雾弥漫,湿冷的水汽钻进衣领。走到村口那棵老樟树下,父亲停下脚步,拍了拍我的肩:“去吧,到了来信。”

我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父亲的肩膀,投向村后那条通往茶妹家的小路。晨雾缭绕,一切都影影绰绰。就在那浓雾深处,山坡上那片熟悉的油茶林边缘,一个穿着蓝布衫的瘦小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株沉默的茶树,融进了灰蒙蒙的背景里。距离太远,雾气太重,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隐约看到那个身影凝固的姿态,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山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拂动着她单薄的衣衫,也吹动着老樟树沙沙作响的枝叶。

我定定地望着那个模糊的影子,脚下像生了根。心头翻涌着无数的话语,最终却都沉甸甸地压在喉咙深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我艰难地转过身,迈开了脚步。每一步都沉重异常,仿佛脚下不是离乡的路,而是踩在碎裂的心上。我不敢回头,怕一回头,那个雾气中孤零零的影子就会彻底击溃我强撑的堤防。 直到走出很远很远,拐过山坳,再也看不到村口的老樟树,我才终于停下脚步,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冷的山岩缓缓滑坐在地。压抑了一路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无声地滴落在脚下这片生养了我、也埋葬了我最初心动的故土上。山风呜咽着掠过空寂的山谷,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像是为一段未曾开始便已落幕的青春,唱着一曲无声的挽歌。

二十年光阴,足以让一条奔腾的溪流磨平棱角,让一座陡峭的山峦变得浑圆。我在省城扎了根,成了家,有了孩子。生活像一条按部就班的河,平稳地向前流淌。只是每年清明前后,当城市里飘起新茶的清香,或是深秋时节,偶尔在超市货架上看到一瓶金黄透亮的茶油,心底某个尘封的角落,总会泛起一丝细微的、带着涩味的涟漪。

此刻,在这雨后初霁的故乡山坡上,隔着二十年漫长的光阴,我与茶妹再次相对。山风带着湿润的泥土和草木气息,温柔地拂过面颊。她鬓角已有了几丝不易察觉的银发,眼角的细纹是岁月刻下的印记,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像山间未曾蒙尘的深潭,只是潭水深处沉淀了太多光阴的故事。那只旧银镯依旧戴在她手腕上,在雨后透出的阳光下,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

“你……”我们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随即都笑了起来,带着中年人特有的、对过往的释然和一丝微妙的赧然。笑声在寂静的山坡上散开,惊起了不远处灌木丛里的一只山雀。

“这些年……好吗?”我终于问出了口,声音有些干涩。

“好。”她点点头,唇边带着平静的笑意,目光落向远处层叠的茶山。那山峦在雨后显得格外青翠,一层薄雾像轻纱般缠绕在山腰。“大勇人实在,肯干。榨油坊的生意……还行。”她顿了顿,声音平缓,听不出太多波澜,“前些年……我爹娘都走了。” 说到父母,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影,但很快又被平静覆盖,“现在……就盼着娃儿好好读书。”她提起孩子时,语气里才透出些许温暖和亮色,那是生活重压下依然倔强生长的希望。

“你呢?在省城……都好吧?”她转过头问我,目光温和。

“都好。”我点点头,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也只化作这最简单的两个字。目光交汇,我们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被岁月冲刷后留下的理解与平和,那些惊心动魄的青春过往,早已沉淀为心底最深处、带着暖意和微涩的底色。阳光透过云层,暖暖地洒在山坡上,空气里弥漫着新叶的清香和泥土苏醒的气息。

“走,”茶妹提起装满嫩叶的竹篮,朝山坡更高处指了指,那里是她家一片向阳的茶园,“去看看我新育的茶苗,刚抽芽,嫩得很。”她的语气恢复了少女时代那种熟悉的、对茶事的热忱,仿佛刚才那段沉重的对话只是山风吹过的一瞬。

我跟在她身后,踩着松软湿润的土地,走向那片沐浴在阳光下的新茶园。二十年的距离,在这茶香弥漫的山坡上,在共同望向新苗的这一刻,似乎被一种更深厚、更恒久的东西悄然弥合了。山风依旧温柔,吹动着新绿的茶苗,也吹动着我们不再年轻的心。

这片新辟的苗圃打理得极为精心,一畦畦整齐的土垄上覆盖着薄薄的稻草保温,嫩黄的茶芽怯生生地从稻草缝隙中探出头,像初生的雏鸟,在微凉的春风里轻轻颤动。

茶妹蹲下身,动作熟稔地拨开一小片稻草,露出下面几株稍壮些的幼苗,叶片已有铜钱大小,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她伸出手指,极轻地拂去一片嫩叶上沾着的微小土粒,那专注的神情,与二十年前溪水边掬水洗去汗渍的少女重叠,只是指尖的茧更深了些。

“你看这株,”她指着其中一株,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它的生长,“前些日子倒春寒,叶尖冻蔫了,我以为不行了。”她的指尖悬停在叶片上方,没有触碰,“没想到,这几日暖和,从底下又憋出了新芽,比旁的长得还精神些。”她抬起头,目光穿过摇曳的嫩苗看向我,嘴角带着一丝历经风霜后的平静笑意,“茶树这东西,命韧着呢,根扎在土里,只要根没伤着,总能缓过来。”

我心头微震,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蹲在她旁边,泥土的湿凉透过裤管传来。我也伸出手,学着去触碰旁边另一株幼苗的茎秆,粗糙的触感带着生命的韧劲。指尖却不经意碰到一片老叶的边缘,微刺的感觉让我下意识缩回手。

“当心,”茶妹几乎是同时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本能的关切,“老叶边上有小刺,扎手。”话一出口,我们都愣了一下。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只有山风掠过茶苗的细微沙沙声。她迅速垂下眼帘,掩饰般地用手指轻轻梳理了一下那株幼苗旁边的泥土,耳根却悄悄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仿佛时光倒流,那个提醒我采茶要“一芽一叶”的小姑娘又回来了。

“没事。”我低声道,心底涌起一股温热的暖流,夹杂着酸涩的释然。我再次伸出手,这次避开了叶片,用指腹感受着那嫩茎的微凉与坚硬。“是,根扎得深,总能活出新样子。”

我们谁也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一片充满生机的嫩绿。远处山坳里,隐隐传来几声悠长的牛哞,更衬得这山坡上的宁静。阳光暖暖地洒在茶苗上,也洒在我们身上,将两人并肩的身影投在湿润的泥土上,拉得很长。那些刻骨铭心的痛楚与遗憾,在满坡新绿和这无声的陪伴里,渐渐显露出另一种沉静的模样——如同茶树深扎的根须,于黑暗中默默汲取,支撑着生命一次次倔强地向上生长,在伤痕旁抽出更鲜嫩的新芽。

茶妹小心地将拨开的稻草重新覆盖好,动作轻柔得像在给婴儿掖被角。她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裤腿上的草屑,目光投向更远处连绵起伏、郁郁葱葱的成熟茶园。那些历经风霜的老茶树,枝干虬结,叶片深绿,沉默地见证着四季轮回。

“阿军哥,”她再次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你看这满山的茶树,一茬新苗,一茬老树。新苗靠老树的荫蔽躲过烈日,老树也因新苗的生机,才觉着这山野不曾老去。”她转过头,望着我,眼中有水光轻轻一闪,随即化作唇边一个无比温煦、释然的笑容,如同穿透云层、洒满茶山的阳光。“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不也这么个理儿?根在土里连着,年轮里刻着,就够了。”

山风拂过茶园,带来新叶的清香、泥土的醇厚,还有远处老茶树沉稳的气息。那气息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熟悉的茶香,萦绕在鼻尖,也萦绕在心头。

我望着眼前这片在春风里舒展的嫩苗,再望向层叠的茶山和山脚下依稀可见的村庄屋舍。原来最深的印记并非伤痕,而是生命本身无声的流转与延续,如同这满山茶树,一季枯萎,又在下一场春雨里,固执地抽出更鲜嫩的新芽。每一片新叶的脉络里,都流淌着老根深处的记忆与滋养;而每一圈老树的年轮,也因新绿的勃发,拥有了对抗时间的永恒力量。这片生养我们的土地,这连绵的茶山,便是我们共同的根系,无声地缠绕,深沉地供养,让离散的岁月最终在年轮的深处,找到了归宿般的安宁。

“茶妹,”我轻声说,声音平静,心底却涌动着从未有过的澄澈与笃定,“你育的这些苗……真好。这山……真好。”

她笑了,那笑容映着青山,映着新苗,也映着我们共同走过的、无声却已深深扎根于这片土地的岁月。

原来茶树也懂得思念,在每一年春风里,无声地抽出新绿,便是它对大地最深沉的回应。而大地,则以它永恒的沉默与丰饶,包容着所有生长与离别的故事,在年轮里刻下无声的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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