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夏夜总裹着层黏腻的热气,洞口县竹市镇往南六里,秀丰村与良山村被溪水分成两半。溪水白日吸足了日头,夜里便蒸腾起白茫茫的雾,把两岸竹林泡得发胀,叶尖的露珠啪嗒坠地,倒像有人在暗处数着时辰。
我总缠外婆搬竹床到晒谷场。竹片被晒得暖烘烘的,躺上去能闻到阳光烤透的竹香。外婆摇着蒲扇,风里混着晚稻与溪水的腥甜,远处秀丰村小学的铁钟哐当响——看校的王大爷又在催关鸡笼,近来黄鼠狼总在两村坟茔地游荡。王大爷风湿腿犯了,敲钟时得扶着老樟树,可这差事是太外婆当年托他的,说"钟响着,人心就定",他便从没漏过一次。
"外婆,讲什么?"我扒着竹床沿,看月亮从良山村油茶林里爬上来,把外婆的白发染成银丝。她右手关节歪着,是年轻时捞生产队谷种时撞的,"这是福气印",她总摩挲着疤痕笑,"那袋谷种保住了,第二年全村才没饿肚子"。我摸着那道弯疤,像摸着条干涸的河。
"讲你太外婆。"外婆摘下巴布帕子擦汗。晒谷场渐渐热闹:良山村二婶揣着针线笸箩来,纳鞋底的线穿过布面嘶啦响,她要给县城读高中的儿子赶双新鞋,那孩子是村里头个考上重点高中的,说将来要学农科回来教大家种田;秀丰村三叔公坐在石碾上,烟袋火星明明灭灭,他是赤脚医生,药箱总敞着,谁被蚊子咬了,就捏点草药揉出绿汁抹上,"这是咱山里的清凉油"。孩子们追着萤火虫跑,裤脚沾着苍耳,被大人喊得"慢些,当心摔进溪沟"。
太外婆是编"万字纹"米筛的巧手。外婆说,那年兵荒马乱,穿灰布军装的队伍打这儿过,领头的戴眼镜军官看着斯文,见晒谷场漏雨,就带着兵丁修补。太外婆瞅见他们草鞋磨穿了,脚趾头裹着血泥,连夜喊来村里妇女编草鞋。二婶的婆婆那时手被篾条划得鲜血直流,抓把灶心土按住继续编,"子弟兵的脚不能再遭罪",三十多双鞋底都纳着"平安"二字。
"后来呢?"秀丰村小虎凑过来,嘴角沾着麦芽糖。他娘前年重病,是两村人凑钱送县医院看好的,所以这孩子见谁都笑,嘴甜得像抹了蜜。
"队伍开拔那天,军官给太外婆敬礼,说胜利了要回来盖学校。"外婆的蒲扇慢下来,"太外婆把最后一坛腌菜塞给他们,那是省了三个月盐巴腌的,自家娃都没舍得多吃一口。"
月光移到晒谷场中央的石臼,边缘被几代人手掌磨得溜光。去年山洪冲坏秀丰村水渠,良山村壮劳力连夜扛锄头去修。三叔公背着药箱跟在后头,谁崴了脚就赶紧推拿。外婆说那夜雨跟瓢泼似的,马灯在泥里晃,可没一人肯歇,"这叫守望相助",她拍着我的腿,"太外婆那辈传下的规矩"。
溪对岸突然喧哗,良山村狗蛋举着玻璃瓶跑来,里面石斑鱼闪闪发亮。"摸的!"他爹跟在后头追,手里竹篓晃悠,"这孩子,刚下雨的溪滩滑得很"。狗蛋娘走得早,爹又当爹又当娘,前阵子娃想要本连环画,他就上山砍了三天竹子编筐卖,递钱时手上还留着竹片划的血痕。
外婆笑说她小时候也爱跟太外婆去溪边洗衣。有次她偷偷摸螺蛳,脚一滑栽进深水,是秀丰村哑巴叔公跳下来捞她。哑巴叔公是孤老,却最疼孩子,谁家有事都第一个到场,挑水劈柴不含糊。"别看他不会说话,心眼亮着呢。"外婆往对岸望,哑巴叔公茅屋的煤油灯亮着,门口挂串干辣椒,"给晚归人照个亮"。
三叔公磕磕烟灰:"前阵子秀丰村想改溪水浇果园,良山村不乐意,差点吵起来。"烟袋锅红了一下,"后来李大爷说'不能光顾果子忘了子孙田',张奶奶说'喝一条溪水长大的,分那么清干啥',最后定下旱季先浇田,雨季再浇果,这不就妥了?"他年轻时在县里学医,偏要回村,"咱村人更需要我"。
二婶纳着鞋底接话:"去年我家盖房,秀丰村瓦匠全来帮忙,说当年他爹生病,是我家送的草药。"针脚在月光下闪,"人情就像溪水,得流动着才活"。
月亮爬到头顶时,外婆讲到土改那年。太外婆把最好的两亩水田让给五保户,自家去垦后山荒地。石头地里刨土,手上血泡破了就裹着布继续干。某天夜里暴雨,新垦的地冲垮了,种子顺着坡流走,太外婆坐在泥里哭哑了嗓子。可天一亮,全村人都扛着锄头来了,五保户拄着拐杖也挪来,"您给了我活路,不能看您受难"。大家冒雨筑田埂,饿了啃口干红薯,天黑前竟筑得比原来还结实。"太外婆说,人就像溪水,各流各的道,到下游终要汇一处。"外婆的声音轻得像月光落竹床。
晒谷场的灯亮了,十五瓦灯泡悬在竹竿上,蛾子在光圈里扑腾。孩子们围着收音机唱《地道战》,王婶端来炒南瓜子,她丈夫早年摔断腿,代销店全靠她撑着,两村人都爱去照顾生意,"能帮衬就帮衬"。
"太外婆的米筛还在吗?"我瞅见外婆蒲扇柄上的缠枝纹,那是太外婆教她刻的。
"前年给你表哥了。"外婆眼角皱纹绽开,"我说这筛子筛掉糠秕留精华,做人也得这样,心里得有杆秤。"表哥现在大学里办了"非遗社",带着学生编万字纹,视频里他举着新做的米筛笑:"太外婆的手艺丢不了。"
远处打谷机突突响,三叔公家在赶工脱粒,良山村几个小伙子扛着麻袋过去,"一个水系的田,你的稻子就是我的"。月光洒在他们淌汗的肩上,汗珠滚下来像串珍珠。领头的石头,爹早逝,是三叔公供他读到初中,如今总说"得把这份情传下去"。
我迷迷糊糊要睡,听见外婆和二婶说种芦苇的事。二婶想在溪边种芦苇固沙编席,外婆说秋收后就召集妇女栽苗,"当年太外婆带咱栽油茶林,不就是给后人留念想?"那片油茶林现在成了林子,每年两村人一起摘茶籽,榨的油平分,谁家来客就舀一碗送去,"尝尝太外婆的味道"。
露水打醒我时,身上盖着外婆的粗布褂。晒谷场只剩三叔公抽烟,外婆帮他收烟杆,两人笑声被风吹远。三叔公最近在捣鼓新草药方,说要治好王大爷的风湿腿,"老祖宗的本事,得用在实处"。
月亮移到中天,溪水亮得像条银带。溪面上黑影晃动,是哑巴叔公背着竹篓往对岸去——王大爷风湿又犯了。他脚步声很轻,竹篓碰石头的响动格外清。当年王大爷救过落水的哑巴叔公,从此一个哑一个跛,倒成了最亲的兄弟,总惦记着对方。
外婆抱我回家,经过老油坊,石磨吱呀转,秀丰村李叔在帮着磨茶籽。他儿子娶了良山村姑娘,常说"两村早该是一家"。茶油香混着月光淌进鼻子,我忽然明白,有些味道是刻在骨子里的。
"太外婆等到那个军官了吗?"我搂着外婆脖子问。
"三十年后他真回来了,成了省里干部。"外婆的声音带笑,"在秀丰村盖了新学校,校门口石碑刻着'饮水思源',就是小虎读书的地方。他还去太外婆坟前鞠了躬,说'没有您这样的百姓,就没有我们'。"新学校落成那天,两村人杀了猪放鞭炮,像过年一样热闹。
家门口回头望,晒谷场的灯还亮着,像落在地上的月亮。竹床上的瓜子壳被风吹散,混进泥土里——外婆说土地最公道,种什么长什么,人心也一样,你对它好,它就给你暖。
如今每年夏天我都回去。晒谷场改成文化广场,安了太阳能灯,老人仍搬竹凳聊天。两村合修的"同心桥"跨在溪上,栏杆刻着当年军官儿子题的字。上次视频,外婆举着手机给我看溪边芦苇荡,二婶带着孩子们采芦花,笑声脆得像石斑鱼跳溪。
"你看这芦苇,"外婆的声音隔着屏幕暖过来,"风吹着沙沙响,像不像太外婆在讲故事?"
窗外霓虹灯明明灭灭,我忽然懂得,有些故事从不会结束。它们像溪水一样流着,在一代又一代人心里长出枝叶,开出花来。就像月亮落下去,明天还会升起,那些美好的念想,只要有人记着,就永远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