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的夏天,是蒸笼里熏染出的一幅墨彩淋漓的工笔画。车轮碾过回乡新修的柏油路,平整光洁,竟寻不见当年那泥泞颠簸的丝毫踪影了。
村口那口旧塘,如今成了乡亲们心头的清凉宝地。水光潋滟,荷叶田田,粉白的花苞半开半合,在浓郁的绿意里蒸腾出沁人的香气。塘边新砌了厚实的麻石护栏,圈出一方整洁的小广场。夜幕初垂,广场舞的乐声便如潮水般漫溢开来,裹挟着村民们劳作后松快的笑语,在温热的暮色里一圈圈荡开。这喧腾而温热的声响,竟让固执的暑气也退让了几分。
晚饭后,踱步至村中心。昔日堆满杂物的角落,如今整齐立着几只色彩分明的分类桶。老支书正背着手,在宣传栏前慢慢踱着,栏上贴着村规民约与垃圾分类示意图。他见我驻足,便停下脚步,指着图例道:“习惯这东西,就得像这夏天的禾蔸子一样,一茬一茬地种下去,慢慢就长结实了。”言语朴素,却道出了乡村新貌赖以扎根的深壤。
前行不远,几位老人摇着蒲扇在门前纳凉。闲话家常间,也揉进了新鲜事:“东头老李家的建强,从城里回来了!晒得黝黑,但两眼放光,说是搞了个‘绿野’合作社,专种不打农药的生态稻米,还带着好几户一起干哩……”话语里流淌着惊奇,更饱含对年轻人扎根乡土、施展抱负的接纳与期许。这方水土,已悄然为归雁备下了暖巢。
蝉声聒噪,蓦地将记忆拉回儿时。这季节被唤作“双抢”,是农人筋骨里的烙印。酷日当空,抢收早稻、抢插晚秧,脊背在毒日头下烤得黝黑发亮,汗水蜿蜒如小溪,稻芒刺在胳膊上划出道道红痕。如今,那艰辛的号子已被机声隆隆取代。金黄的田畴间,收割机吞吐着沉甸甸的谷浪,种田人照样忙碌,却能在树荫下调度指挥,完成了过去几代人汗流浃背的苦役。时代新了,农事轻了,心气却足了。
蝉鸣愈发高亢,将夏意推至沸点。这声音穿透浓密的绿荫,汇入村道上偶尔驶过的摩托轻响,与广场舞欢快的节奏一起,交织成乡村夏日全新的背景音。它不再仅仅是酷暑的哀鸣,更像是这片土地于高温中勃发的强韧脉搏——土地未被炎热驯服,反在热浪里蒸腾出蓬勃的生气。
原来,湖南的夏天不只与汗水和闷热相连。它更是一炉熔铸新生的烈火,蒸腾着田园蜕变的力量。那灼人的日头底下,有水泥路蜿蜒的整洁,有荷塘边舞步的轻盈,有垃圾分类的认真,有青年返乡的足音,有收割机引擎的轰鸣……一切都在热力中重塑,在蝉鸣里拔节。
晚风终于捎来一丝凉意,吹动无垠稻浪,也拂过远处广场上轻盈跃动的身影。凝望着暮色里轮廓愈加清晰的村庄,心中豁然:正是这方水土上无数平凡生命于炎夏中的劳作、创造与守望,才把人们对美好家园的朴素信念,细细缝入了每一寸田埂、每一缕晚风之中。
湖南的夏天,它燃烧的何止是气候的酷烈?分明是乡村在时代热浪里淬炼出的、一道永不言倦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