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返乡
汽车在蜿蜒如肠的盘山公路上颠簸,每一次转弯都牵扯着唐小静的胃。窗外,邵阳初夏的山峦在薄雾中层层叠叠,熟悉的黛青色里,却掺杂着大片刺眼的黄褐色——那是抛荒的梯田。十年了,当年那个攥着大学录取通知书、背着磨破边的帆布包挤上长途汽车的黄毛丫头,如今带着沉甸甸的农业经济学硕士学位和一箱写满“青峰村振兴方案”的资料回来了。车窗映出她略显疲惫却眼神坚定的脸,与记忆中那个因离别而泪眼婆娑的少女重叠又分离。
“小静,你可真想清楚了?”母亲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攥着安全带的手指关节发白,目光掠过窗外荒草丛生的坡地,“你王阿姨在长沙给你找的银行工作,体面又安稳,五险一金…回这穷山沟,能有什么出息?你爹当年…”
“妈,您看那边!”小静突然打断母亲,指向山坳深处一片晃动的银光,“那是新修的水库吧?我记得以前这里全是靠天吃饭的旱地,为争水还打过架。”她语气轻快,试图驱散车内沉闷的忧虑。母亲顺着望去,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对女儿前程的担忧和对这片贫瘠故土的复杂情感。
车猛地转过一道近乎直角的急弯,青峰村的轮廓像一幅褪色的旧年画,猝不及防地撞进视野。青石板铺就的主路还在,只是缝隙里钻出丛丛顽强的狗尾巴草和不知名的野花;依山而建的吊脚楼,黑黢黢的瓦顶间,不时露出朽烂发黑的房梁骨架,像老人豁了的牙。几只土狗懒洋洋地趴在路中央,对汽车的轰鸣也只是抬了抬眼皮。唯有后山那连绵起伏的竹林,依旧苍翠欲滴,在五月的山风里翻涌成一片无垠的绿海,发出沙沙的低语,仿佛在诉说着亘古的寂寞与等待。
村口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抻着脖子焦灼地张望。是村支书李建国。十年光阴,在这个曾经能扛起两百斤谷子健步如飞的汉子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两鬓染霜,皱纹像刀刻般深嵌在黝黑的额头上,背脊也微微佝偻了。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磨损的蓝色涤卡布衬衫,还是小静记忆中熟悉的样式,唯有别在左胸口袋上方的那枚党徽,被他擦得锃亮,在斑驳的树影下闪着微光。
“小静!可算把你盼回来了!”李建国小跑着迎上来,不由分说抢过小静手里的行李箱。那布满厚厚老茧和深深裂口的手,传递着粗糙而温热的力量。“路上辛苦了吧?昨儿一接到你电话,我就带着几个老伙计,连夜把村委那间堆杂物的会议室拾掇出来了,给你当办公室兼宿舍!”他声音洪亮,带着山里人特有的热情,但小静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沉重和愧疚。“你李叔…唉,没本事啊,守着这穷村子二十年,看着年轻人都往外跑,看着地一片片荒掉,心里头…跟刀子剜似的。”
推开村委会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年尘土和潮湿木头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会议室墙上,那幅巨大的“青峰村脱贫攻坚作战图”格外醒目,上面密密麻麻贴满了红黄蓝各色便签,标注着贫困户信息和帮扶措施,不少字迹已经模糊。墙角堆着几摞翻得卷了边、甚至掉了封皮的《乡村振兴政策解读》、《农村电商运营指南》之类的书籍,无声诉说着主人的努力与现实的艰难。小静的目光却被窗台上一个蒙着灰尘的旧物吸引——那是一个竹编的笔筒,精巧的镂空花纹里,隐约可见“青峰小学1998留念”的刻字,虽然泛黄,但刀工流畅,透着朴拙的灵气。
“这是张爷爷的手艺吧?”小静轻轻拿起笔筒,指尖拂过冰凉的竹片,仿佛能触摸到时光的纹路。她记得小学时,张爷爷曾来学校教孩子们编小蚱蜢、小蜻蜓。
李建国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像点燃了两簇小火苗:“嘿!你这丫头记性真好!就是老张头的手艺。他编的篮子、箩筐,当年在宝庆府都是抢手货。可惜啊…”他的兴奋瞬间黯淡下去,叹了口气,“现在不行喽,眼睛花了,手也抖,脾气还越来越倔。整天就蹲在他那片宝贝竹林边上,像护崽的老鹰,谁走近点他都瞪眼,说怕人偷砍他的竹子,那可是他家的‘风水林’。”他忽然凑近小静,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和愤懑,“就上个月,县里介绍来一个搞旅游开发的老板,开车到后山想看看地形,结果你猜怎么着?老头子不知从哪得了信儿,抄起他那把磨得锃亮的祖传篾刀,一个人就堵在进山的路口,像尊门神!脸红脖子粗地吼:‘谁敢动我的林子,先从我身上碾过去!’”
第二章 破冰
破晓的雾气像乳白色的纱幔,还未完全从青峰村的山坳间散去,村委会门口那块不大的空地上,已经挤满了闻讯而来的村民。空气里弥漫着旱烟叶的辛辣味、柴火灶的烟火气和清晨的凉意。除了熟悉的老人和抱着孩子的妇女,小静注意到人群里多了几张年轻的面孔,带着几分好奇和审视,那是春节返乡还未外出的游子,眼神里混杂着对家乡的眷恋和对未来的迷茫。
“乡亲们,静一静!静一静!”李建国站上门口的石阶,用力拍了拍手,扯开他那副常年喊话练就的大嗓门。他高高举起一叠小静精心制作的彩印规划图纸,纸张在晨风中哗哗作响。“这位,唐小静,咱们村飞出去的金凤凰!大学硕士毕业,放着城里金饭碗不要,回来帮咱们搞发展!这是她给咱们青峰村画的蓝图!大家伙儿看看——”他指着图纸上醒目的效果图,“后山这片大竹林,搞生态旅游!修栈道,建观景台!咱们村祖传的宝贝——蓝印花布、宝庆竹刻,都能变成真金白银!”
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池塘,瞬间“嗡”地一声炸开了锅。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带着浓浓的乡音。
“旅游?谁来咱这山旮旯里耍哟?路都颠散架了!”一个缺了门牙的老汉吧嗒着旱烟袋,连连摇头。
“就是!搞那些花里胡哨的,能当饭吃?我爹在广东工地上一天能挣三百块!”一个穿着紧身T恤、染着黄头发的年轻人抱着胳膊冷笑,他是杀猪匠老刘的儿子刘大强,语气里满是不屑,“等你们折腾出名堂,黄花菜都凉了!还不如趁早出去打工实在!”
王婶,一个面容愁苦、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的中年妇女,搓着粗糙皲裂的手,怯生生地开口:“小静妹子…李支书…不是婶子泼冷水,我这老胳膊老腿的,笨手笨脚,能干啥?别杵在那儿,耽误了人家城里来的贵客…”她的话引起几个妇女的低声附和,她们习惯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对外面的世界既向往又恐惧。
就在这时,一根磨得油光发亮的竹杖重重地杵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压过了嘈杂的议论。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缝,张爷爷佝偻着背,一步一步地挪到前面。他穿着同样洗得发白、盘扣都有些松脱的靛蓝对襟土布褂子,敞着怀,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浑浊但锐利的眼睛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小静身上。
“丫头,”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像山风刮过竹梢,“你出去喝了几年洋墨水,翅膀硬了。可你晓不晓得,你脚下这片竹林,养活了多少代人?”他抬起枯枝般的手,颤抖着指向那片苍翠,“我爷爷那辈儿,砍下这里的竹子,编成箩筐、簸箕,挑着走百十里山路到宝庆府码头,换回盐巴、洋火、布头…养活了一大家子人!我爹,我,都是靠着这片林子,靠着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活命!它是咱们青峰村的根!是命!”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愤怒,“你现在说要把它弄成什么景区?让那些不相干的人踩来踏去?砍了竹子修路盖房子?那是挖我们的祖坟!”
小静的心猛地一沉,但她没有退缩。她走下台阶,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老人齐平,目光坦诚而坚定:“张爷爷,您先别急,听我说完。”她掏出手机,手指飞快地点了几下,调出提前准备好的视频,“您看,这是浙江安吉的竹海景区。他们也是靠竹子吃饭的。您看,他们砍竹子了吗?”屏幕上,翠绿的竹林深处,蜿蜒着古朴的木栈道,游客们悠闲漫步,孩子们在竹文化体验馆里好奇地摆弄着竹编小玩意儿。“他们非但没砍,反而把竹子保护得更好!游客花钱,走的就是您年轻时砍竹、运竹踩出来的老路!他们花钱买您亲手编的篮子、刻的小玩意儿,这钱不比您自己挑去镇上卖得多得多?”小静的声音带着热切的期盼,“您的手艺是宝贝!是能传家的艺术!您想想,您收几个徒弟,把这宝庆竹刻的绝活儿传下去,让更多人知道咱们青峰村的手艺,这难道不是光宗耀祖?”
“可笑!”老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暴怒,花白的胡子气得直抖,手中的竹杖把脚下的泥土地戳得咚咚作响,扬起细小的灰尘。“老祖宗的手艺是吃饭的本事!是命根子!能随便教给外人?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老祖宗的规矩都忘了?!”他猛地转身,动作竟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利落,腰间那把插在陈旧木鞘里的篾刀,在穿透薄雾的晨光中,骤然闪过一道冰冷刺目的寒光。围观的人群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气氛瞬间凝固。老人头也不回,拄着竹杖,一步步挪回他那间在竹林边缘、低矮破旧的老屋,留下一个倔强而孤独的背影。
小静站在原地,清晨的山风吹在身上,竟感到一丝寒意。李建国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声地叹了口气。小静深吸一口气,将眼中的失落压下。她知道,这场硬仗,才刚刚开始。
第三章 转机
接连三天,瓢泼大雨笼罩着青峰村。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山涧的水流变得浑浊而汹涌。但这没能阻止小静的脚步。她穿着雨靴,撑着旧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的山路,挨家挨户地走访。低矮的屋檐下,昏暗的堂屋里,她耐心地倾听、记录。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乡亲们各式各样的顾虑和担忧:王婶怕搞民宿会占了她家仅有的一小块菜园子;几户住在后山脚下的担心游客多了会惊扰祖坟风水;更多人则是对李建国口中那“按比例分红”的承诺充满怀疑,觉得是画大饼,远不如眼前攥在手里的几块现钱实在…
第四天清晨,雨终于停了。天空洗过一般湛蓝,空气清新得醉人。小静正和李建国在村委会对着规划图发愁资金缺口,村口突然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嘶吼和车轮在泥泞中徒劳打滑的声音。两人跑出去一看,一辆沾满泥浆的越野车,半个轮子都陷在了村口那个积满雨水的泥洼里。
车上下来几个人,领头的中年男子穿着考究的夹克衫,皮鞋上却溅满了泥点,眼镜片上也蒙着水汽。他一边擦眼镜一边自我介绍:“是李支书吧?我是省文旅局规划处的周明。你们青峰村的材料我们研究过了,很有特色!这不,刚批下来,正式列入省‘乡村振兴示范点’!”他笑着扬了扬手里一份盖着红章的文件,那抹鲜红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下格外耀眼。
顾不上寒暄,周处长便拉着专家团队一头扎进了考察。他们沿着湿滑的山路爬上爬下,不顾泥泞。当走到村后那条落差数十米的瀑布前,周处长突然停下脚步,俯下身,双手掬起一捧清澈冰凉的瀑布水,毫不犹豫地喝了一口,脸上露出惊喜:“嚯!这水质,清冽甘甜,完全能达到饮用标准!是难得的优质水源!”专家们拿着仪器在竹林里钻来钻去,测量竹径,观察植被。“了不得!这片竹林保存得相当原始,竹龄结构合理,生态链完整,在全省都属罕见!”周处长兴奋地指着脚下一层厚厚的、松软如地毯的腐殖土,他的高级皮鞋深深陷在里面也毫不在意,眼镜片上溅满了泥点,却越说越激动,“生态是金饭碗!文化是聚宝盆!青峰村这两样都占全了!”
当晚,村委会那间昏暗的会议室史无前例地挤满了人,连门槛上都坐着人。投影仪的光柱打在斑驳泛黄的墙壁上,清晰地展示着航拍的青峰村全貌和详细的规划图。省里来的旅游规划专家拿着激光笔,条分缕析:
“…民宿全部采用传统吊脚楼的形制风貌,但主体结构使用新型防腐防潮的环保木材,确保安全耐用。大家最关心的污水处理问题,”专家激光笔的红点停留在规划图上瀑布下游的污水处理站位置,“必须严格做到雨污分流,生活污水通过管道集中收集,经过格栅、沉淀、厌氧、好氧三级生物处理,达到国家一级A排放标准后,才能用于竹林灌溉或排入山涧,确保不影响瀑布水源和下游生态!”
小静适时补充,声音清晰而有力:“乡亲们,咱们不是把地卖给外人!是合作!每家每户都可以用自家的老屋、闲置的房间或者土地入股村旅游合作社!到年底,旅游赚了钱,按股分红!像王婶这样手脚麻利、会持家的婶子大娘们,我们会请专业老师来培训,当民宿管家,负责打扫、接待客人,一天保底八十块!还有会做饭的,农家乐也需要厨师帮工!”她看到王婶的眼睛亮了一下。
这时,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阴影里的张爷爷,突然拄着竹杖站了起来。他佝偻的身影在投影的光影里晃动,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攥着竹杖的手背青筋暴起,微微发抖,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林丫头…李支书…我那间…挨着竹林的老屋,空着也是空着…也能…入股?”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字一顿地说:“但!我有个条件——进竹林里头的游客,一天…不能超过五十个!林子…受不了太多人糟蹋!”这近乎悲壮的妥协,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在人群中漾开无声的涟漪。
第四章 新生
开业的日子选在了秋高气爽的农历九月初九。沉寂多年的晒谷场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破天荒地摆起了长长的流水席,用的是村里自产的竹笋、土鸡、溪鱼和刚收的新米,香气四溢。红绸带挂满了老槐树的枝桠,崭新的蓝印花布店招和精巧的竹编灯笼在清爽的山风中轻轻摇曳。
张爷爷今天像是换了个人。他破天荒地穿上了一件簇新的靛蓝土布对襟褂子,虽然扣子扣得有些歪斜,但浆洗得挺括。他端坐在一张特意搬来的竹椅上,面前的小方桌上摆满了篾刀、刮刀、凿子等工具。他正全神贯注地教一个城里来的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编竹蚱蜢。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指此刻却异常灵活,青黄柔韧的竹片在他指间翻飞、穿插、咬合,一只栩栩如生的蚱蜢渐渐成型,翅膀的纹理都清晰可见。
“爷爷,这只蚱蜢的眼睛怎么是闭着的呀?”小女孩仰着天真的小脸,好奇地问。
老人布满深褐色老人斑的手指突然顿住了,悬在半空。时光仿佛瞬间倒流。许多年前,他那个虎头虎脑的孙子,也这样仰着小脸,指着刚编好的蚱蜢问过同样的话。那时他正烦心着编好的箩筐还没卖出去,家里快没米下锅,不耐烦地随手又编了个没眼睛的塞给孙子糊弄过去…孙子那失望的小眼神,他至今记得。如今,孙子在深圳的流水线上,已经三年没回来了,电话也越来越少。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悔意猛地涌上鼻尖。
“来,娃娃,”老人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伸出布满裂纹的手,轻轻握住小女孩柔软的小手,另一只手拿起最小的刻刀,刀尖在蚱蜢头部小心地点刻着,“爷爷教你刻眼睛。你看,这里轻轻点一下…这里再挑一下…看,这样,它就有神了,就能看见这青翠的竹林,看见你了…”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在老人专注的侧脸和小女孩惊奇的眼睛上跳跃。这一刻,凝固了时光。
不远处的瀑布观景台上,王婶正被一群游客围着。她脸上带着紧张又兴奋的红晕,身上那件自己染制的、图案精美的蓝印花布罩衫让她显得格外精神。她正熟练地演示着古老的“夹缬”技艺:将刻有精美图案(通常是寓意吉祥的喜鹊登梅或凤穿牡丹)的木板夹住白布,浸入那口散发着独特草木气息的靛蓝染缸。白布在木板夹紧处留下雪白的纹样,浸入深蓝色的染液时发出“咕咚”的声响,再提起时,未被夹住的部分已变成深邃迷人的蓝色。“这蓝色啊,”王婶的声音带着自豪,指着旁边晾晒场上随风翻飞的新染布匹,那一片片纯净深邃的蓝在青山绿水间格外耀眼,“是用咱青峰山后坡野生的板蓝根,加上石灰、米酒,按老方子发酵出来的,叫‘邵阳蓝’!晒干了,越洗颜色越鲜亮!”游客们啧啧称奇,纷纷拿起手机拍照。王婶看着这一幕,眼角悄悄湿润了。她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偷偷染过一匹最漂亮的蓝布,准备做嫁衣,却因为家里实在太穷,不得不卖掉换钱给父亲抓药…如今,这承载着遗憾与心事的蓝色,终于成了她的骄傲。
第五章 蝶变
又是一年清明。细雨如丝,滋润着青峰村焕然一新的大地。新建成的“青峰村史与非遗文化馆”白墙黛瓦,静静地矗立在村口广场旁。馆内窗明几净,小静正小心翼翼地往一个崭新的玻璃展柜里摆放着几件刚刚从村民手中征集来的旧农具:一把锈迹斑斑但木柄光滑的犁头,一个磨损严重的木制风车,一盏锈蚀的煤油马灯。这些沉默的物件,无声诉说着过往农耕岁月的艰辛。
她的目光落在展柜中心最显眼的位置。那里并排陈列着两件特殊的物品:一把刃口依然闪着寒光、木柄被摩挲得油亮发黑的祖传篾刀——这是张爷爷郑重捐献的;篾刀旁边,静静地躺着一只用青黄竹片编成的蚱蜢,一只眼睛刻得格外传神。蚱蜢下方压着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是稚嫩却认真的铅笔字:“谢谢张爷爷教我看见竹子的眼睛。——小云”。
门外广场上传来旅行团热闹的喧哗声。透过明亮的玻璃窗,小静看到刘大强正举着一面黄色的小旗子,用他那带着浓重乡音但努力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对着几十个戴着统一帽子的游客讲解:“各位团友,这里就是我们青峰村去年新建成的非遗文化工坊!大家现在看到的这门正在展示的精湛技艺,就是我们邵阳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宝庆竹刻!您看这位师傅手中的‘薄地阳文’技法,需要在薄如蝉翼的竹簧上施艺,刀刀精准,才能呈现出这样立体生动的山水花鸟…”大强黝黑的脸上洋溢着自信,早已不见当初的嘲讽和不屑。他去年参加了县里组织的导游培训班,现在是村里旅游公司的金牌导游兼营销主管,他拍的短视频在平台上吸引了不少游客。
后山,新拓宽的生态步道上游人如织,但秩序井然。步道两侧竖立着醒目的生态保护提示牌,讲解本地动植物。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登山杖,站在竹林深处新建的观景平台上,对着远处翻涌的云海和如黛的远山,不停地按下相机快门。他们脚下,厚厚松软的腐殖土里,新发的竹笋正顶开覆盖的落叶和泥土,在细密的春雨中贪婪地吮吸着养分,以一种肉眼几乎可见的顽强生命力,奋力向上拔节生长。山风掠过层峦叠嶂的竹海,卷起阵阵涛声,将观景台上游客的惊叹声、竹林里孩子们的欢笑声、工坊里篾刀刻竹的沙沙声,糅合在一起,传得很远,很远,飘向更广阔的天地。
尾声:根脉
又过了两年。
青峰村的名片早已不再仅仅是“偏远”和“贫困”。它头顶着“全国乡村旅游重点村”、“省级生态示范村”、“非遗传承创新基地”等多项桂冠。村里通了更宽更平的水泥路,甚至开通了直达县城的旅游专线小巴。
竹林深处的生态步道系统更加完善,串联起瀑布、古树、清泉等多个景点。以张爷爷当年捐献的老屋为基础扩建的“竹艺工坊”,成了游客必到的打卡点。工坊里,头发更白但精神矍铄的张爷爷不再亲自动手,他成了技术总监和“活招牌”,指点着十几个年轻学徒(其中就有他儿子从深圳带回来的孙子)精研宝庆竹刻的各类技法。他们的作品,从小巧的挂件到大型的竹雕屏风,通过小静一手打造的“青峰有礼”电商平台和线下精品店,销往全国各地,甚至作为文化交流的礼物走出了国门。当年那只“有眼睛的蚱蜢”,被设计成了工坊的LOGO。
王婶成了村里蓝印花布技艺的带头人,她的“邵阳蓝”工作室规模不小,不仅生产传统的布匹、服饰、桌旗,还与设计师合作,开发出蓝印花布元素的现代手袋、笔记本、装饰画等文创产品,订单不断。她带出的徒弟里,有好几个是当年和她一样怯生生的本村妇女。
李建国的鬓角更白了,但脸上的笑容却从未如此舒展过。他不再为催缴合作医疗款、调解邻里纠纷而焦头烂额,更多精力放在了协调合作社事务、对接上级政策、完善村规民约上。他提议并推动修订了《青峰村生态保护与旅游发展公约》,其中第一条就是当年张爷爷坚持的“竹林核心区日接待量上限”,以及更严格的垃圾分类、污水处理规定。唐小静的办公室墙上,挂满了各种奖牌和锦旗。但她最珍视的,是窗台上那个蒙尘的竹编笔筒。它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记录着青峰村从沉寂到沸腾的蜕变。她偶尔会站在村史馆的露台上眺望。后山的竹林在夕阳下镀上一层金边,瀑布轰鸣依旧,新修的民宿灯火点点,广场上传来广场舞的音乐和孩子们的嬉闹。
山风依旧裹挟着竹林的清冽、瀑布的水汽、以及工坊里隐约传来的刻刀与竹簧的细语、染坊靛缸特有的气息,拂过老槐树愈加繁茂的新叶,拂过村庄每一张充满希望的脸庞。那沙沙的竹涛声,早已不再是往昔的寂寥低吟,而像一曲磅礴又充满生机的交响,深沉地咏叹着这片土地的重生。它咏叹着那些在守正中勇于创新的人们,咏叹着那些在传承中寻回尊严与自信的灵魂,咏叹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智慧。青峰村的故事,只是这时代洪流中,万千山乡巨变的一个生动注脚,它写下的,是通往更加广阔未来的序章,而这深植于沃土、沐浴着新风的根脉,正源源不断地汲取着力量,向着阳光,向上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