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阔别多年的湘西南老家,我竟被一树浓绿撞了个满怀。那棵苍苍老槐树,如久候重逢的老友般,不知何时早已伸展枝叶,撑开一片清凉,密匝匝的绿意掩映着青瓦粉墙。树影婆娑摇曳,仿佛无声的召唤——脚步便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在树下的石墩上坐定。
槐树浓荫下,村中一位老农正歇息,他粗糙的手指抚过一片厚实油亮的槐叶,指着远处一排排整齐的蓝瓦屋顶:“瞧见没,那叫‘蓝瓦’,是政府新装的光伏板呢,省电不说,余电上网还替咱们攒钱!”老农脸上皱纹舒展,如同叶脉般纵横的沟壑里,盛满了实实在在的光亮。他心满意足地补充:“如今山更绿了,水也清了,连空气都甜丝丝的,政府还发钱鼓励我们护山护林呢。”他声音沉稳,字字句句,如叶落静湖,漾开的是令人信服的涟漪——村庄的呼吸,果然已随着这层层叠叠的绿意,变得愈发从容而深沉。
春来叶初萌,村巷里早已热闹起来。农人们挑着担子,担中鲜嫩菜蔬青翠欲滴,如同新叶初展,散发着蓬勃生气,走向新建的蔬菜合作社。夏意浓深时,绿叶成荫。池塘里荷叶挨挨挤挤,亭亭如盖。几个孩子沿着塘边小径追逐嬉戏,指着水中倏忽隐现的鱼影大呼小叫——那是村里新辟的生态鱼塘,碧绿清凉间笑语喧阗。农家小院,竹篱上晾晒的衣服轻轻飘动,院门敞开,门边挂着“民宿”的小木牌。偶尔可见城里人坐在小院中,对着手提电脑惬意工作。饭菜香气从窗口飘出,灶台边忙碌的农妇们,脸上笑意盈盈,如同绿叶映衬着阳光般灿烂。
秋风吹起,叶子染上了金红颜色,村中巷陌间,也铺满了另一种“秋叶”——家家门前晾晒的红薯干、辣椒片、金黄玉米……如大地斑斓的织锦,铺展着丰收的殷实。邻居李伯坐在自家新翻修的老屋前,屋檐下雕花的窗棂是他亲手修复的。他布满老茧的手边,放着一支磨短了的木工铅笔,正缓缓摩挲一片脉络清晰的深红枫叶,如同抚读一封来自泥土的家书。他轻轻说道:“老手艺不能丢,老屋也不能倒。你看,这老树新叶,老屋新窗,都是老根上长出来的新意思。”那枫叶的筋络,分明也是村庄根脉的延伸,在光阴里执拗地书写着对故土的深情。枝头红叶与檐下新雕的花窗相映,过去与今日的时光,仿佛也在此刻温存地握了手。
冬寒料峭,槐树落尽了叶子,露出遒劲的枝干直指晴空。树下小广场却热气腾腾,老人悠然打着太极,孩童嬉戏追逐。一位曾长年漂泊在外的堂兄,如今在家门口办起了竹器加工坊,竹篾在他手中翻飞,正编织着细密精巧的竹篮。他抬起头笑道:“叶子落了还归根呢,人更得回来。你看,咱们村如今通了网,山货竹器都直接‘飞’出省外了!刚还接了个大单呢!”他脚边,几个印着快递公司标志的崭新纸箱正待打包封口。他眼中闪着光,那光亮源自脚下扎牢的根,是绿叶对根脉的回望与应答——纵使乘风高飞,也永远无法割舍泥土的温厚呼唤。
临别之际,我又一次驻足老槐树下。仰首望去,枝丫间已悄然萌出点点极小的新绿芽苞,怯弱而执拗,紧紧攀附着苍老的枝干。这树,这人,这村庄,无不深谙叶子般的深情:纵使有风托举,有远方召唤,最终那沉默而坚韧的眷恋,仍将千丝万缕地缠绕于生养它的土地深处。
叶脉如路,在每片叶子心中蜿蜒伸展——它默默铭记着雨露的恩情,阳光的温煦,以及脚下这片土地深沉绵长的托举之力。来年春风再度唤醒大地之际,无数新的叶子又会从老树的枝头、从故园的沃土中欣然萌生,翠绿地摇曳着。它们应和着光伏板下细微的嗡鸣——那是光能转化的低吟;应和着网线里穿梭的订单、应和着游人赞叹的欢笑、应和着老屋新窗间流淌的时光——应和着这片土地上无声却壮阔的时代潮声。每一片叶子都记得:唯有将根深深扎进泥土的黑暗与丰饶里,生命才能向着高处的光明,伸展出自己无愧于季节的碧绿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