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是这样缠绵,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半透明的网,将整个城市笼在湿润的雾气里。我撑着那把天青色的伞,站在公交站台的玻璃棚下,看雨水顺着棚顶的弧度滑落,在地面溅起细碎的银花。候车的人们三三两两挤在狭窄的空间里,伞骨交错,衣襟相触,却都沉默着望向车流涌动的街道。
这是我每天下班必经的车站。三个月前,我辞去了市中心的工作,搬到城南老旧的家属楼,为的是离母亲更近一些。她总说老房子住不惯,可每次我提着保温桶去送饭,都能看见她坐在窗边,目光越过爬满青苔的砖墙,投向远处的公交站。
“叮——”手机震动,是母亲发来的消息:“煲了莲藕排骨汤,锅里温着。”我低头回复,余光瞥见斜后方的广告牌不知何时亮了起来。暮色中的霓虹在雨幕里晕成模糊的光斑,映着“人生海海,山山而川”八个鎏金大字,像一句未说完的诗。
忽然有窸窣的响动从右侧传来。我侧头望去,见一个穿藏青色风衣的老人正踮脚够着广告牌下方的挂钩。他的伞尖滴着水,在地面洇出深色的圆斑。老人的手指颤抖着,几次都没能将伞挂稳。
“我帮您吧。”我伸手接过那把深灰格纹伞,金属伞柄上的雕花已被磨得发亮。挂钩有些锈蚀,我费了些力气才将两把伞并排挂好。老人连声道谢,声音带着南方人特有的软糯:“人老了,胳膊就不听使唤。”
他的左襟别着一枚褪色的校徽,白底蓝字,隐约能辨出“XX师范”的字样。我想起母亲的梳妆台上也摆着枚同样的校徽,那是她年轻时在师范学校任教的纪念。
“您以前是老师?”我随口问道。
老人的眼睛亮起来:“是啊,教了四十年语文。小伙子,你看这雨...”他忽然指向站台外的梧桐树,“像不像朱自清笔下‘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的春雨?”
我怔住了。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记忆突然破土而出——中学课堂上,母亲也是这样握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春》的片段。她的袖口沾着白灰,声音像浸了蜜的糯米糕:“同学们看窗外,雨丝是不是真的像帘子一样?”
老人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本泛黄的《朱自清散文集》,扉页上用钢笔工整地写着“赠淑华 1982年春”。“这是我爱人最喜欢的书。”他摩挲着书页,“她走了五年,可每次下雨,我都觉得她还在身边。”
雨幕中,我仿佛看见年轻的母亲站在教室门口,手里捧着同样的散文集,发梢沾着细碎的雨珠。那时我总嫌她啰嗦,直到去年冬天,她在厨房切菜时突然晕倒,我才发现她藏在药盒底下的诊断书。
老人的声音渐渐低沉:“淑华临走前说,要我好好活着,替她看尽人间四月天。”他望向雨里的梧桐树,新抽的嫩芽在风中轻轻摇晃,“你知道吗?我们就是在这样的雨天相遇的。她抱着一摞作业本冲进教室,头发湿得能拧出水来,却笑着说‘春雨贵如油,淋一淋更精神’。”
我想起母亲常说的话:“教书是和学生的一场场相遇,每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诗篇。”她退休后总爱翻看泛黄的教案,用红笔在空白处补写批注,说这是“和过去的自己对话”。
候车的人群换了一拨又一拨,老人却像忘了时间,絮絮说着他和爱人的故事。他说淑华最爱在雨后的校园里捡梧桐叶,夹在课本里当书签;说他们曾在暴雨夜守着漏雨的教室,用搪瓷盆接水,笑声盖过了雷声;说退休后两人在阳台上种了二十三种花草,每到花开时节,整个阳台都像打翻了调色盘。
“上个月我摔了一跤,住院时梦见她在开满槐花的山坡上等我。”老人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她走前腌的糖蒜,你尝尝?”
酸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混着雨丝的清凉。我想起母亲熬中药时,总爱在药罐旁摆一小碟冰糖,说苦尽甘来是人生常态。此刻站台的灯光渐次亮起,映着老人眼角的皱纹,那些沟壑里仿佛沉淀着半世纪的风雨。
“车来了。”老人忽然指向雨幕深处。橘黄色的车灯刺破雨雾,102路公交车像一只笨拙的甲虫缓缓靠站。他取下那把深灰格纹伞,从帆布包里拿出个牛皮纸袋塞给我:“这是淑华生前写的教学札记,送给爱读书的小伙子。”
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车门处,忽然想起母亲常说的话:“人与人的相遇,都是前世种下的因。”雨还在下,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无数个未说完的故事。我打开牛皮纸袋,泛黄的稿纸上,钢笔字迹依然清晰:
“1985年4月12日 雨
今日教《背影》,讲到‘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时,后排的小林突然落泪。课后才知,他父亲上个月在工地摔伤了腰。原来好的文字真的有温度,能触碰到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牛皮纸袋边缘晕开淡淡的水渍。我摸出手机给母亲发消息:“今晚想喝您熬的中药。”远处的霓虹在雨幕中明明灭灭,恍惚间,我仿佛看见无数个雨天的站台,无数把交织的伞,无数次不经意的驻足,都在诉说着同一个词——相遇。
候车椅上不知谁落下的诗集被雨水打湿,我弯腰捡起,扉页上墨迹未干:“我们终此一生,就是要摆脱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雨丝落在泛黄的纸页上,将这句话晕染成模糊的水墨。我忽然明白,所谓相遇,从来不是偶然的萍水相逢,而是命运精心安排的重逢,让我们在别人的故事里,照见自己的影子。
当102路公交车再次进站时,我将天青色的伞挂在老人曾挂过的挂钩上。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地面溅起细碎的银花,像极了那些被岁月珍藏的瞬间。站台的广播响起:“车辆进站,请乘客们注意安全。”我提着母亲的保温桶,踩着积水走向车门,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唤:
“小伙子,你的伞...”
我转身,看见老人站在广告牌下,手里握着那本《朱自清散文集》。暮色中的雨丝穿过他的银发,在他肩头织成一张细密的网。他笑着挥了挥手,那枚褪色的校徽在车灯下闪了闪,像一颗永不熄灭的星。
《刻度》
雨在伞骨上悬垂,
测量相遇的刻度。
校徽暗处,时间锈蚀了姓名,
风翻开泛黄的札记——
墨迹洇散处,站台生长。
一把伞的重量,
是未说出的道别,
是糖蒜里封存的四月。
我们行走,成为彼此的站牌,
所有倒影都认得归途。
当车灯刺穿雨幕,
青苔正爬上砖墙的裂隙。
你指给我看:无数个站台延伸成星轨,
每一滴落下的水珠,
都映照未曾熄灭的教室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