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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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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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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溪江边的爱情


平溪江的水总是清的。清得能看见水底圆润的鹅卵石,清得能数得清水草间穿梭的游鱼。林书平第一天到邵阳这个山村小学报到时,就被这条蜿蜒如绿绸带的江水勾住了魂。

那是去年谷雨时节,林书平背着行囊沿着江岸的青石板路往村里走。山风裹着桐子花的清香扑面而来,远处层层叠叠的梯田像打翻了的调色盘,嫩绿、鹅黄、翠绿交织在一起。忽然听见前面水花溅起的声音,抬眼望去,有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正弯腰在江边洗着什么,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当心!"林书平话音未落,那姑娘脚下一滑,手里的竹篓眼看要掉进水里。林书平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篓沿,却因为惯性差点栽进江里,幸好被她拽住了衣角。

"谢谢啊。"她接过竹篓,林书平才看清里面装着刚采的草药,沾着水珠的叶片散发着淡淡的苦香。她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眼睛像浸在平溪江里的黑曜石,亮得能照见人影。

"你是新来的林老师吧?"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村里都在传,说城里分来个大学生教书先生。"林书平注意到她虎口处有道新鲜的划痕,渗着血珠。

没等林书平回答,江心突然传来扑棱声。一只白鹭在浅滩上挣扎,翅膀拍打着水面却飞不起来。姑娘立即卷起裤腿往江里走,水没过她的小腿肚,蓝布衫下摆浸在水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翅膀受伤了。"她小心翼翼地把白鹭抱上岸。那鸟儿雪白的羽毛沾着泥水,左翅不自然地耷拉着。姑娘从竹篓里拣出几片艾叶,揉碎了敷在伤口上,又扯下头绳当绷带。她的动作娴熟得像做过千百回,发梢的水珠滴在白鹭羽毛上,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我叫杨小荷。"她抬头冲林书平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我爹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这时林书平才发现,她笑起来时,左眼角有颗小小的泪痣,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点。

就这样,林书平和小荷在平溪江边有了第一次相遇。后来林书平才知道,她每天清晨都会沿江采药,认得每一种水鸟的习性。村里人都说,杨家姑娘是平溪江养大的孩子,江水给她灵气,草药给她慧心。

林书平在村小教语文,也负责新开的"乡土课堂"。这是县里推行的教育改革,要让孩子们认识脚下的土地。每周五下午,林书平带着学生们去江边写生,去田埂上认作物,去老木匠家看榫卯工艺。小荷常来帮忙,她认识各种草药,能讲出每味药材的生长习性。

"这是紫苏,解表散寒的。"她蹲在田垄边,指尖轻抚过锯齿状的叶片,"我奶奶说,抗战时期药品紧缺,就靠这个治风寒。"阳光透过叶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耳边的碎发被风吹得轻轻颤动,像蝴蝶的触须。

渐渐地,两人开始一起整理乡土教材。小荷把她奶奶传下来的草药方子工整地抄在蓝格笔记本上,林书平负责配上插图和说明。周末时,她带林书平去深山采风,两人坐在溪边的青石板上,她教林书平辨认七叶一枝花和重楼的区别,林书平给她读沈从文的《边城》。她的发间总沾着草药的清香,混合着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让人想起晒谷场上的新稻草。

立夏那天,暴雨突至。平溪江的水位一夜之间涨了三尺,浑浊的江水裹挟着断枝残叶奔腾而下。天还没亮,村里就响起了急促的铜锣声。林书平披衣出门时,看见小荷穿着雨衣挨家挨户敲门,她的声音在雨幕中格外清亮:"低洼处的快往祠堂撤!"

两人蹚着齐膝的水转移学生家的老人。小荷背着药箱,林书平搀着腿脚不便的阿婆,冰凉的江水灌进雨靴,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突然听见轰隆一声,上游的堤坝决口了,混黄的江水像受惊的马群朝村子冲来。

"图书室!"林书平挣脱小荷的手往学校跑。那里有两人刚整理好的乡土教材,有孩子们画的平溪江长卷,有小荷手抄的百草集。水已经漫过门槛,书架底层的书本像泡发的饼干般肿胀起来。林书平疯狂地把资料往高处搬,突然腰间一紧,小荷不知什么时候追了过来,用晾衣绳把两人系在一起。

"要活一起活!"她喊得嗓子发紧,雨水顺着下巴往下淌。两人肩并肩站在课桌上,看着洪水在脚下翻涌,她的手紧紧攥着林书平的衣角。三天后洪水退去,校园里积了半尺厚的淤泥。林书平和小荷带着村民们清理操场,她蹲在歪斜的单杠旁,从泥浆里挖出一株奄奄一息的兰草。"是建兰,能活。"她小心地拂去根部的泥块,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初生的婴儿。阳光照在她沾满泥点的脸上,林书平忽然明白,这就是他要守护的东西。

秋分那天,两人在重建好的图书室举办乡土教材发布会。小荷穿着靛蓝染的布裙,给孩子们演示如何制作艾条。她低头搓艾绒时,林书平注意到她后颈的发际线处有个旋儿,像平溪江的漩涡。活动结束后,两人沿着江岸散步,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你看。"小荷突然指着江心。一对白鹭在浅滩上踱步,其中一只的左翅有淡淡的疤痕。"是我们救的那只。"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整个平溪江的波光。林书平鼓起勇气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茧子摩擦着他的手纹,粗糙而温暖。

"留下吧。"她轻声说。晚风送来稻花香,远处村小的红旗在暮色中猎猎作响。林书平点点头,把她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触到她耳垂上那颗小小的痣。

如今又到桐花开放的季节。每天清晨,林书平和小荷依然会沿平溪江散步。她采药,他记录;她教孩子们认草药,他教他们写家乡。有时两人坐在江边的老柳树下,看白鹭掠过水面,看炊烟袅袅升起,看学生们像新生的竹笋般节节拔高。

江水悠悠,载着他们的故事流向远方。而他们的根,已经深深扎在这片湘西南的红土地里。

洪水过后第三个月,村小后山的桂花开了。细碎的金黄花朵藏在墨绿的叶间,风一过,甜香就溢满了整个校园。林书平和小荷在图书室整理被抢救回来的乡土教材,阳光透过新换的玻璃窗,在水泥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你看这个。"小荷从泛黄的书页里拈出一片扁平的物件。那是用棕叶编的蝉,翅膀上的纹路还清晰可见,只是颜色已经褪成了浅褐。"十年前端午节,奶奶教我编的。"她的指尖抚过叶蝉的脊背,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

林书平忽然想起县教育局最新的通知,要求各校开展传统文化传承活动。"不如我们办个乡土文化夜校?"他接过那只叶蝉,"请老人们来教手艺,年轻人来学。"

小荷眼睛一亮,左眼角的泪痣跟着动了动:"我爹会刮痧,张阿公会打草鞋,吴婆婆的酸辣椒能香飘十里......"她掰着手指数,腕上的银镯子叮当作响,那是洪水退后她奶奶从樟木箱底翻出来的传家宝。

夜校开课那天恰逢霜降。村委会议室挤满了人,火塘里的柴禾噼啪作响,映得墙上的人影忽大忽小。七十二岁的李篾匠正在教年轻人编竹篮,苍老的手指在青竹条间灵活穿梭。小荷蹲在旁边直播,手机屏幕上的点赞数不断跳动。

"家人们看,这可不是普通篮子。"她翻转着半成品的竹篮,镜头对准底部的花纹,"这叫'万不断',老祖宗传下来的吉祥纹样。"直播间里有人问能不能预定,她抬头冲林书平眨眨眼,发间的木槿花掉下一片花瓣,正落在竹篮的"万"字纹上。

冬至前夜,五年级的刘小虎发高烧。林书平和小荷去家访时,孩子正裹着棉被打摆子,脸颊烧得通红。小荷从药箱取出艾条,在虎口处灸起来。艾烟袅袅升起,在她眉间萦绕。林书平负责换冷水毛巾,铜盆里的水换到第五遍时,孩子终于退了烧。

"喝口姜汤。"后半夜,小荷塞给林书平一个搪瓷缸。姜汤里飘着葱白,辣得人喉头发紧。两人并排坐在灶屋的条凳上,炭火把她的侧脸镀上金边。她忽然把头靠在林书平肩上,发丝间的草药香混着柴火气。

"书平哥,"她的声音很轻,"我们建个乡村记忆馆吧。"原来她早就在收集老物件:锈迹斑斑的煤油灯、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杯、缺了角的雕花木窗棂......此刻都堆在她家阁楼上。

春节刚过,两人开始筹建记忆馆。选址就在村口废弃的碾米房,青砖墙上还留着"农业学大寨"的标语。清理场地时,小荷在墙角发现一窝刚出生的燕子,绒羽未丰的雏鸟张着嫩黄的喙。她立即找来竹篾编了保护网,还叮嘱施工队避开燕子进出的小窗。

"你呀,"林书平帮她拂去头发上的蛛网,"对什么都这么上心。"她正踮脚往梁上挂蓑衣,闻言回头一笑:"万物有灵嘛。奶奶说,善待生灵的地方,风水才好。"阳光从瓦缝漏下来,在她蓝布衫上洒下细碎的光斑,像平溪江面的粼粼波光。

惊蛰那天暴雨如注。两人正在记忆馆布置展柜,突然接到村支书电话——老祠堂后墙塌了,露出块古碑。等他们冒雨赶到时,雨水正冲刷着青石碑面,隐约可见"平溪""义学"等字迹。小荷立即脱下外套遮在碑上,自己很快淋成了落汤鸡。

"是清代义学碑!"林书平抹去碑文上的泥水,心跳如雷。记载显示道光年间,本地乡绅曾在此办免费学堂。小荷蹲在碑旁拍照,湿发贴在颈间,雨水顺着下巴滴在石碑的"教化"二字上。两人借来塑料布搭临时雨棚,守到雨停才看清全文,原来他们任教的村小,竟是这座义学的血脉延续。

谷雨时节,记忆馆正式开放。开展仪式上,小荷穿着奶奶压箱底的蓝印花布衣裳,给参观者演示药碾子的用法。铜碾槽里的草药散发出清苦的香,与她发间新摘的栀子花味道交织在一起。林书平负责讲解墙上老照片的故事,其中有一张特别珍贵:1978年,村小第一批女学生毕业合影,扎麻花辫的姑娘们笑得像向阳花。

"接下来去哪?"闭馆后,两人沿着油菜花田散步。暮春的风掠过花海,掀起金色的浪。小荷突然停下脚步,从田埂边拔起一株开着紫花的野草。"夏枯草,"她捻着穗状花序,"最苦的时候开花,花谢了反而变甜。"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村小教学楼。

林书平接过那株草药,指腹擦过她掌心的茧子:"就像我们的乡土教材,开始觉得苦,现在尝到甜了?"她笑着摇头,指向更远处正在施工的高铁桥墩:"等通车了,我要把记忆馆的故事讲给更多人听。"她的眼睛映着晚霞,像两粒浸在米酒里的枸杞。

夜幕降临,两人坐在平溪江边的老地方。对岸村舍的灯火次第亮起,倒映在江水中,像散落的星子。小荷哼起奶奶教的采茶调,歌声混着蛙鸣,随风飘向正在抽穗的稻田。林书平悄悄握住她的手,发现她无名指上沾着下午布展时的蓝靛染料,像枚天然的戒指。

江水依旧清澈,倒映着他们的身影。那株夏枯草被小荷夹进了记事本,就在记载洪水那天的页码之间。

立夏那天,第一块高铁站牌竖在了村口。灰白的水泥站台上,"平溪村"三个红字鲜亮得醒目。小荷蹲在站牌边比划了半天,突然从药篓里掏出根夏枯草,摆在站牌投下的阴影里。

"你看,"她拉林书平后退几步,"像不像'平'字上长了株草?"阳光穿过草茎,在水泥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果然与站牌上的"平"字形成了奇妙的呼应。当晚她就趴在记忆馆的老式缝纫机前,把夏枯草的轮廓描进设计稿,草穗的弧度渐渐化作了铁轨的线条。

高铁通车的消息像阵风,吹皱了平溪江的水面。周末的夜校比往常热闹许多,张阿公的草鞋课来了十几个外地学员,吴婆婆不得不连夜腌制第五缸酸辣椒。小荷把直播设备架在记忆馆的天井里,镜头扫过老蓑衣、药碾子,最后定格在她正在穿针引线的双手上。

"这是'万字不断头'的绣法。"她对着手机解释,银针在蓝布上穿梭,留下连绵的红色纹样。直播间突然有人打赏了九十九朵虚拟玫瑰,林书平凑近看弹幕,发现是省城非遗中心的研究员。小荷耳根泛红,针尖不小心戳到食指,渗出的血珠在蓝布上洇成小小的太阳。

小暑前后,县里来了考察组。带队的文化局长抚摸着清代义学碑,突然转身对村支书说:"这个够格申报省级非遗。"林书平和小荷被临时叫去介绍情况,她穿着那件蓝印花布衣裳,发间别着新采的栀子花,从药箱底层取出本手绘册子。

"这是平溪江流域的草药图谱,"她翻开泛黄的纸页,七叶一枝花的素描旁密密麻麻写着生长习性和药用价值,"我奶奶传下来的。"局长接过册子时,一朵压干的栀子花从页间飘落,正好落在"清热解毒"那行字上。

申报材料准备的第七天,暴雨突至。两人正在祠堂抄录碑文,忽然听见后山传来轰隆声。跑出去一看,山坡上的泥水正裹挟着碎石冲向石碑。"快!"小荷抓起塑料布就往雨里冲。两人跪在碑前用身体挡住冲刷的泥水,冰凉的雨水顺着脊背往下淌。在搬运石碑的瞬间,林书平摸到碑阴刻着的"百年树人"四个字,小荷的手正紧紧攥着他的衣角,指尖冰凉却有力。

七夕那天,记忆馆举办了首届乡村文化节。小荷在天井里支起染缸,教游客制作蓝印花布。靛蓝的染液在阳光下泛起金属光泽,把她手腕上的银镯子也镀了层蓝边。林书平正给参观者讲解老照片,突然听见她在院墙外喊他。跑出去一看,她举着块新做的招牌——"平溪记忆"四个字下面,夏枯草与铁轨组成的logo泛着桐油的光。

"刚刚快递送来的,"她踮脚把招牌挂上门楣,"用众筹的钱做的。"招牌在风中轻晃,投下的影子正好罩住两人。林书平想起风物志众筹超额完成的那晚,她数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数字,眼睛亮得像装了整个平溪江的星光。

文化节结束已是深夜。两人沿着江岸往回走,对岸新装的路灯把江水染成琥珀色。小荷突然停下脚步,从药篓里掏出个布包:"给你的。"里面是双千层底布鞋,鞋垫上绣着夏枯草图案。林书平正要试穿,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呼救声。

村口杂货店的老板娘早产了。等两人赶到时,孕妇已经疼得脸色煞白。救护车被塌方的路段拦住,小荷当机立断:"用我的竹床抬!"几人和村民轮流抬着竹床往镇上跑,暴雨把山路浇成了泥潭。小荷在前头打手电,蓝布衫被雨水浸成深色,发间的栀子花早不知掉在了哪个水洼里。

黎明时分,孩子在临时搭的雨棚里降生。小荷接过林书平递来的剪刀,在救护车闪烁的蓝光下剪断脐带。新生的啼哭划破雨幕时,她手上的血还没擦净,抬头冲林书平笑的样子却比任何时候都美。返程路上,她靠在林书平肩头沉沉睡去,掌心的茧子摩挲着他的指节。

白露那天,省博物馆来人取走了小荷的草药图谱。她站在记忆馆门口目送车辆远去,手里攥着捐赠证书,指节发白。林书平悄悄从背后环住她,发现她在微微发抖。"奶奶会高兴的,"她终于松开证书,"她说好东西要活在人心里。"

秋分前后,高铁开始试运行。两人带着学生们在站台边写生,子弹头列车呼啸而过的瞬间,小荷突然举起速写本——飞驰的车厢与她手绘的草药在纸面上重叠。有个戴眼镜的男孩惊呼:"杨老师,这个能做成文创贴纸吗?"

寒露清晨,两人在新建的文化广场栽下两株樟树。小荷把他们的头发与晒干的艾草捆在一起,埋进树坑。"这叫连理枝,"她拍实泥土,"等咱们老了,树荫能罩住整个广场。"阳光穿过嫩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如今站在记忆馆二楼的窗口,能同时看见老祠堂的青瓦屋顶和高铁站的玻璃幕墙。小荷的药碾子还在天井里吱呀转动。有时深夜整理资料累了,两人就坐在门槛上喝野菊花茶,看月光把"平溪记忆"的招牌照得发亮。

江水依旧东流。而他们的根,早已在这片土地上盘错交结。

霜降过后的清晨,小荷在记忆馆的天井里晾晒新采的野菊花。金灿灿的花朵铺满竹筛,散发着带着霜气的清香。林书平正整理着昨夜写好的《平溪江风物志》最后一章,抬头看见她弯腰时的弧度。

"书平哥!"她突然直起腰,举着手机冲过来,"汉斯先生说要把香囊带回德国!"屏幕上是条英文留言,配着她做的艾草香囊照片。

林书平凑近看时,鼻尖碰到她发间的野菊花瓣。这半个月,她已经收到了来自七个国家的订购请求。"得做个双语说明书。"她捻着香囊上的五彩绳结。当天下午,两人就在记忆馆门口挂上了中英文对照的草药解说牌,小荷用红笔在"艾草"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爱心。

立冬那天,刘小虎回来了。当年那个在洪灾中被救下的发热男孩,如今已是中医药大学的大二学生。他站在记忆馆门口,手里捧着个旧铁盒。

"杨老师,林老师。"他打开铁盒,里面整齐地码着各种草药标本。小荷接过铁盒时,指尖微微发抖——那些字迹分明是模仿她当年教孩子们记草药时的格式。

寒假开始的第三天,小荷带着刘小虎和村里孩子们去江边认草药。林书平透过新装的AR设备镜头,看见她蹲在岸边指着某株植物。刘小虎立即接上话头,从背包里掏出本彩图鉴给孩子们传看。这个画面与十二年前重叠在一起。

大雪节气前夕,高铁正式通车了。首发列车进站时,整个村子的人都挤在站台上。小荷穿着那件蓝印花布衣裳,给每位乘客发了个小小的香囊。有个上海来的小姑娘凑近闻了闻,突然惊喜地叫道:"妈妈,这个味道像太外婆的樟木箱!"

春节前最后一场夜校课上,两人宣布要开办助产士培训班。当投影仪放出小荷手绘的产程图时,村里几位上了年纪的妇女突然鼓起掌来。

开班仪式选在元宵节。小荷在记忆馆院子里支起大锅煮汤圆,林书平调试着新到的模拟教具。刘小虎带着学生们贴窗花,红纸剪的"草药纹样"是他自己设计的。汤圆出锅时,蒸汽模糊了玻璃窗。

清明时节,小荷开始晨吐。两人去镇卫生院检查回来,沿着刚修好的沿江步道慢慢走。岸边的蒲公英被春风吹散。小荷突然蹲下身,从药篓里取出个小布包,埋在一株蒲公英旁边。

"是孩子的胎发,"她仰头看林书平,"等ta长大了,我带ta来认这株蒲公英。"林书平帮她拍掉手上的泥土,发现她无名指上的蓝靛染料痕迹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道细白的戒痕。

谷雨那天,首批外国游客定制的香囊发货了。小荷在每个包裹里放了张手绘明信片。林书平负责开发的AR系统也正式上线。打包时,两人发现刘小虎偷偷在每个箱子里塞了粒决明子。

端午前夕,记忆馆来了批特殊访客——当年在洪水中被转移的十几位老人。他们坐在天井里,看小荷演示如何用新式工具制作传统香囊。九十二岁的李阿婆突然拉住小荷的手,把个褪色的红布包塞进她手里。里面是把老银锁,锁身上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

夏至那天,两人在老樟树下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小荷穿着她自己染的蓝布裙,发间别着从江边采的野姜花。当村长宣布他们结为夫妻时,一群白鹭恰巧掠过平溪江面。两人按老规矩拜了天地,又向记忆馆里的义学碑鞠躬——那里新刻了一行小字:"林书平、杨小荷,戊戌年立"。

如今每天清晨,两人依然会沿平溪江散步。小荷的肚子渐渐显怀。林书平新买的智能手机里存满了AR设计稿,锁屏照片却是十二年前在江边初遇时,偷偷拍下的那个采药背影。

高铁每天准时从村口经过。记忆馆的访客登记本上,签名已经覆盖了二十多个国家的文字。而那只曾被他们救下的白鹭,每年春天都会回到平溪江的浅滩。

江水悠悠,依旧清澈见底。而他们的故事,就像小荷药篓里的种子,随风飘向更远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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