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阳丘陵深处,暮色如墨汁般缓缓浸染了竹林环绕的村庄。村口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樟树下,林茂生独坐如一块被岁月冲刷的顽石。他粗糙的手掌轻抚着膝盖上那方初具形态的竹胚,竹青的凉意沁入指尖,仿佛在汲取这片土地的幽深呼吸。他眯起眼,视线穿透薄雾,仿佛要看清那久远得几乎模糊的时光——父亲粗糙而温暖的大手如何覆住他幼小的手背,在竹子上刻下第一道深深的、无法磨灭的刀痕。六十载光阴如同刀锋下的竹屑,无声飘落。
“茂生伯,又在摆弄您的宝贝疙瘩啦?”放牛归来的汉子拖着悠长的调子打趣道,声音在暮霭里荡开。
林茂生嘴角微微牵动,算是个回应。他指节凸起的手紧握着那把油亮光滑的刻刀,刀尖在竹胚上灵巧地游走、停顿,如同他此刻沉静的心绪,专注地倾听竹材深处最细微的纹理与密语。刀刃轻削,竹屑如雪,簌簌飘落在脚边堆积的微尘里。
他家的堂屋,就是一座微型的竹雕殿堂。四面墙壁被竹刻挂屏、笔筒、臂搁挤得满满当当,空气里浮动着陈年竹木的清苦幽香,以及若有似无的桐油气味。每一件器物都像被时光仔细摩挲过,呈现出温润内敛的光泽。最显眼处,是一幅尺幅不大的《松鹤延年》——那是他年轻时气力最盛、眼神最亮时的作品,刀法遒劲奔放,松针如怒,鹤羽欲飞,每一处转折都仿佛能听见竹筋在刀锋下崩裂的低鸣。
儿子林建军踏进门槛时,带进一股田埂上沾染的泥土与禾苗的青涩气息。他瞥了一眼父亲膝上那方新胚,眉头习惯性地拧起:“爸,这老手艺,费眼费神,换不来几个钱。我工地上一天,顶您刻半个月。”他嗓门洪亮,震得桌上几只小竹杯似乎都轻轻嗡鸣起来。
林茂生手中的刻刀未停,刀尖在竹面上发出细微而持续的“沙沙”声,如同春蚕啃食桑叶。“手艺人,讲的是手里有活,心里有谱。”他声音不高,却像他刻刀下的竹筋一样清晰,“钱是活水,手艺是根。根断了,水也就干了。”他抬眼,目光掠过儿子沾染泥点的裤脚,掠过堂屋四壁沉默的竹刻,最终落在窗外沉沉的暮色里,“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总得有人守着。”他吐出的话语像他刻刀下的线条,平直,却带着无法更改的韧劲。
林建军喉头滚动了一下,终究没再言语,只是闷头坐下,端起粗瓷碗喝水,碗底磕碰桌面的声音有些重。
日子像村前那条日夜不息的溪水,在刻刀的“沙沙”声与儿子工地归来的疲惫脚步声中,悄然流淌。直到那个暑假,孙子林昊像一阵裹挟着城市喧嚣气息的风,猛地刮回了这座湘西南的老宅。
林昊一进门,目光就被爷爷手中那只即将完成的竹雕水盂牢牢吸住了。盂身上,几尾鲤鱼正破浪翻腾,鳞片被细密的刀痕赋予了奇异的光泽,水流仿佛在竹青上真的涌动起来,充满了挣脱束缚的生命力。“爷爷,这鱼……活了!”林昊惊叹着蹲下身,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那冰凉的竹面,感受着刀痕的凹凸韵律。
林茂生布满沟壑的脸上,漾开一丝难得一见的涟漪。他拿起另一块光滑的竹片,塞到孙子手中:“试试?”刻刀的沉甸木柄刚落入林昊掌心,他便感到一种陌生的重量和微妙的平衡感。刀尖触碰到竹面,完全不听使唤,不是滑开,便是吃得太深,留下几道深浅不一、歪歪扭扭的丑陋刻痕,像几条僵死的虫子趴在光洁的竹青上。
林昊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汗珠从额角沁出。“爷爷,这……这也太难了!”
“霸蛮不得。”林茂生看着孙子窘迫的模样,眼中却有了温和的笑意,如同看着竹林中一株急于拔节的新笋。“刀要稳,心要静,眼要准。手随心动,刀随手走。”他布满硬茧的大手覆上林昊微汗的手背,一股沉稳的力量和清晰的引导感瞬间传递过来。爷孙俩的手叠在一起,粗糙与稚嫩,苍老与青春,共同感受着刻刀在竹材上谨慎地推进。竹屑再次飘落,这一次,细碎而均匀,仿佛初春悄然降临的微雪。
蝉鸣聒噪的午后,堂屋成了林昊的修行场。汗水沿着他的额角滑下,滴落在竹片上,晕开小小的深色圆点,随即被专注的刀痕覆盖。他埋头苦刻,指尖被竹纤维扎出了细密的血点,又被刀柄磨出了薄茧。失败的作品在脚边无声堆积,像一座记录着笨拙与坚持的小山丘。林茂生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坐在一旁,用细砂纸打磨自己的作品,偶尔抬眼看看孙子,目光像在审视一块需要精心雕琢的璞玉。
“爷爷,您看这花瓣的边,怎么总是刻不出您那种……那种卷过来的活气儿?”林昊举着一块刻废的竹片,眉头紧锁,像面对一道难解的习题。
林茂生放下手中的活计,接过那竹片,粗糙的手指抚过生硬的刻痕:“花是活的,风一吹,它就动。你下刀,心里得先有那阵风。”他拿起刻刀,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微微眯起眼,仿佛在凝视一朵无形的、正在风中摇曳的花。片刻,刀尖才轻轻落下,在废料边缘流畅地一旋、一挑,一个灵动卷曲的花瓣轮廓便魔术般呈现出来。那线条充满弹性,仿佛正承接着无形的微风。
林昊屏息看着,恍然大悟,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思索。原来刀下的世界,呼吸吐纳,皆与万物相连。这竹片上的方寸之间,竟也容纳着天地的呼吸与律动。
暑气渐消,秋意初染枫叶时,林昊要返回省城了。临行前夜,堂屋的灯亮到很晚。林茂生从里屋捧出一个沉甸甸的木匣,郑重地放在孙子面前。匣盖打开,里面静静躺着十几把刻刀,长短不一,刃口弧度各异,每一把的木柄都浸润着岁月和人手的油光,呈现出深沉的琥珀色。
“这套老伙计,跟了我大半辈子。”林茂生拿起其中一把最常用的平口刀,指尖爱惜地拂过刃口,“刀口磨薄了,手劲也松了,该交给新掌舵的了。”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却像深潭投石,在林昊心头激起层层涟漪。昏黄的灯光下,老人眼中沉淀的期许如同匣中幽暗的刀光,凝重而灼热。
林昊喉头发紧,双手接过木匣,那沉甸甸的不仅是金属的重量,更是血脉里无声流淌的托付。他用力点头,仿佛在承接一份无形的誓言:“爷爷,我懂。”
回到省城,属于林昊的那方小小书桌一角,成了他新的战场。宿舍熄灯后,台灯便是孤岛上的灯塔。他伏案刻划,刻刀的“沙沙”声融入城市深夜的背景噪音,指尖的薄茧日益增厚。他刻爷爷教过的传统纹样,也尝试刻校园里挺拔的银杏,刻图书馆窗棂的剪影。他将刻好的小件——一枚书签、一个微型笔架——拍照发给爷爷。
很快,手机屏幕亮起,爷爷的回复简短却带着温度:“银杏叶子,背面筋脉再轻一分,更显秋薄。”或是:“窗格子,斜刀带点虚影,像有日头照过来。”
时光在刀尖与屏幕的微光里流过。又一个春节将至,林昊带着在城里精心刻好的几件新作和一个酝酿已久的想法回到邵阳山村。年夜饭桌上,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上的剪纸。林昊掏出手机,点开一个直播平台的界面,递到爷爷面前:“爷爷,您看,现在城里人可爱看这些老手艺了!我琢磨着,咱也试试,让更多人知道邵阳竹雕,知道您的手艺!”
林茂生夹菜的手顿在半空,浑浊的眼睛盯着屏幕上那些快速滚动的留言和跳动的点赞图标,眉头渐渐锁紧,像面对一块布满杂乱逆纹的竹材。他放下筷子,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饭桌上。
“对着个匣子(手机)刻?那还叫手艺?”老人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带着明显的不解与抗拒,“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是心手相连,一凿一斧都得落在实处。这隔着十万八千里,算怎么回事?”他摇摇头,重新拿起筷子,那动作却显得有些沉重。
林昊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刻刀骤然失力滑脱,留下无法挽回的败笔。他张了张嘴,准备好的说辞在爷爷那近乎顽固的沉静面前,显得轻飘而无力。堂屋里只剩下火锅翻滚的咕嘟声,以及窗外零星的、仿佛带着犹豫的爆竹声。
年夜饭后,村庄彻底被爆竹声和烟花的光影淹没。林茂生独自坐在堂屋那把磨得发亮的竹椅上,没有开灯。黑暗中,只有烟锅里的火星随着他缓慢的吞吐明明灭灭,映亮他沟壑纵横的脸,像一幅深沉的黑白木刻。墙上的《松鹤延年》在幽微的光线里只剩下沉默的轮廓。儿子的质疑,孙子带来的那个喧闹的“匣子”……时代的风吹得又猛又急,他感到自己像一株根系扎在厚土里的老竹,被吹得簌簌作响,几乎要被连根拔起。
他摸索着拿起茶几上孙子刻的那枚银杏叶书签,指尖细细抚过叶脉的纹路。刀工虽还显稚嫩,但那份对叶片舒展姿态的捕捉,已有了几分灵动之意。黑暗中,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烟锅里的火光,最后一次剧烈地亮了一下,然后彻底熄灭,只余一缕细弱的青烟,袅袅融入无边夜色。
正月初五,山间晨雾尚未散尽,带着料峭的寒意。林昊在堂屋角落架起了手机。林茂生坐在他惯常的位置,面前是那块纹理匀称的老竹胚。当镜头亮起红灯,林昊比了个手势,林茂生握着刻刀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那冰凉的竹胚似乎从未如此沉重而陌生。
“各位……嗯……直播间的朋友,”林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流畅,对着小小的镜头,仿佛那里真坐着许多双眼睛,“今天给大家带来的是,嗯,我们湖南邵阳传统的……留青竹雕。这位是我爷爷,林茂生,做这个……几十年了……”他的介绍磕磕绊绊,像在陌生的田埂上蹒跚学步。
林茂生低着头,刻意避开那个黑洞洞的镜头,仿佛它是某种不祥之物。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排除杂念,刻刀终于落向竹面。然而,平时闭着眼睛都能走稳的刀路,此刻却频频凝滞。刀尖在一个需要极精细内旋的卷草纹处顿住,微微颤抖,迟迟不敢落下。汗水,竟在他布满岁月刻痕的额角悄然渗出。
“爷爷,放松点,就当……就当是刻给我看。”林昊在一旁低声提醒,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就在这时,屏幕下方的评论区开始滚动:
“哇!老爷爷手真稳!”
“留青?只留薄薄一层青皮雕刻?听着就难!”
“主播镜头拉近点啊!看不清细节!”
“旁边那个半成品笔筒好漂亮!卖不卖?”
林昊赶紧凑近手机屏幕,一条条念给爷爷听:“爷爷,网友夸您手稳呢!问这个笔筒……就是您刻了一半那个,卖不卖?”
林茂生握着刻刀的手顿了顿,终于抬起眼皮,极其快速地瞥了一眼那小小的、不断滚动的屏幕,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混杂着困惑和难以置信的光芒。他重新低下头,对着那块竹胚,喉头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坚硬的东西。这一次,当刻刀再次落下时,动作似乎找回了一丝往日的节奏。刀尖在竹青上小心地推进,留下一条虽慢却逐渐流畅起来的线条。堂屋里,只剩下刻刀接触竹面那细微、专注而持久的“沙沙”声,如同春雨悄然浸润着干涸的土地。
直播结束,林昊兴奋地翻看着后台数据:“爷爷!有三百多人看呢!好多人问下次啥时候播,还有人打听定制!”
林茂生没说话,只是拿起刻刀,在刚才那块竹胚上,继续雕刻那个卷草纹。刀锋似乎比之前更稳、更沉了。他刻了很久,直到那纹样完全舒展开来,灵动流畅,才缓缓放下刀。他拿起细砂纸,开始一遍遍打磨,动作缓慢而专注。许久,他才看着那光滑温润的竹面,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孙子说:“隔着‘匣子’,是摸不到这竹子的温润脾气的。不过……能让外头的人晓得,这山窝窝里,还有人在做这个,也算……不算坏事。”
冬去春来,山溪水涨,映着新绿。村委会腾出了旧祠堂的一角,挂上了“邵阳竹雕(林氏)技艺传承展示点”的朴素牌子。林茂生那些刻着岁月风霜的作品,连同林昊充满探索气息的新作,一起陈列在古朴的木架上。阳光透过古老的雕花木窗棂斜射进来,在光滑的竹面上跳跃流淌,给那些凝固的山水、花鸟、虫鱼注入了奇异的生命光晕。
一天,村里来了几位风风火火的年轻人,领头的是乡文化站干事小周,一个扎着马尾、说话像竹筒倒豆子般干脆的姑娘。她熟门熟路地找到祠堂展示点,嗓门清亮:“林老!昊哥!好消息!乡里特别重视咱邵阳竹雕这块宝,专门申请了笔小经费,还从市里请了专业的‘新农人’直播团队来帮咱!”她身后跟着两个扛着稳定器和补光灯的小伙子,好奇地打量着满屋的竹刻。
林茂生坐在展示点一角,正用一把特制的小圆刀,屏息凝神地修整一枚竹雕蝉翼上几乎看不见的细微纹路。闻言,他手中的刻刀稳稳地停住,并未抬头,只是淡淡地说:“你们年轻人,脑子活,路子野,看着办。我就管把这翅膀上的‘纱’给刻薄刻透,让光能透过来。”他的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但那份专注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认可。刻刀再次落下,细微的“沙沙”声重新响起,像春蚕在编织一个古老而崭新的梦。
林昊则被小周拉到临时支起的笔记本电脑前。屏幕上跳动着花花绿绿的数据曲线图和密密麻麻的后台术语:“用户画像”、“垂直领域”、“GMV转化”、“私域流量”……小伙子热情地指点着:“昊哥你看,根据前期直播数据,咱们的核心用户是25-45岁,有文化消费习惯的城市中产和文玩爱好者。得精准定位,优化话术,强化‘非遗’‘匠心’‘收藏’这些标签,才能提升停留时长和转化率……”
林昊盯着那些跳跃的数字和陌生的英文缩写,感觉一阵眩晕,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拿起刻刀面对光滑竹胚时的无措。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角落里那个微微佝偻、沉浸于方寸竹片间的背影。爷爷的身影在透过古老窗棂的光柱里,显得那么沉静、笃定,像一株扎根极深的老竹,任外界风雨喧嚣,只专注于从泥土深处汲取力量,向着认定的方向生长。那“沙沙”的刻竹声,此刻仿佛穿透了数据的喧嚣,清晰地传入耳中。
那一刻,林昊纷乱的心绪奇异地沉淀下来。他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回屏幕上那些代表喧嚣世界的洪流,眼神却渐渐变得清晰而坚定。他深吸一口气,对那位年轻的“导师”笑了笑,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周干事,各位老师,谢谢乡里支持,也辛苦你们大老远跑来。这些…数据、术语,我慢慢学,不懂就问。不过,”他指了指满屋的竹雕和角落里的爷爷,“咱的根在这儿,魂也在这儿。直播也好,电商也好,是让外头的人认识、喜欢咱这老手艺的‘桥’和‘船’,可桥不能离了岸,船不能断了缆。咱得让看的人,隔着屏幕也能摸到点竹子的温润脾气,感受到刀尖下的那份‘静气’。您说,是这个理儿不?咱…慢慢摸索着来,行不?”
小周和直播团队的小伙子们对视一眼,非但没有不悦,反而露出了理解和赞赏的笑容。小周用力点头:“昊哥说得对!是这理儿!咱既要‘新瓶’,更要‘老酒’香醇。放心,咱们一起琢磨,怎么把您和老爷子的这份‘静气’和‘深情’,透过镜头传出去!”
暮春时节,一场不期而遇的倒春寒席卷了邵阳丘陵。冷雨缠绵数日,寒气砭骨。林茂生着了凉,起初只是咳嗽,以为熬熬就能过去。不料咳嗽日益深重,最后竟成沉疴,被林建军和林昊硬架着送进了县医院。白色的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老人躺在病床上,人明显瘦了一圈,眼窝深陷,唯有眼神依旧清亮执着,定定地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下,远处山峦朦胧起伏的轮廓线。
林建军笨拙地削着苹果,果皮厚薄不匀地垂下来。他看着父亲深陷的眼窝和望向窗外的目光,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比平时低沉许多:“爸,您就安心养着。村里、乡里都记挂着您的手艺呢。那个展示点…弄起来了,去瞧的人还不少。”他顿了顿,似乎想找点更实在的话,“昨天收工早,我去祠堂转了转。您刻的那对‘龙凤呈祥’挂屏,摆在最当眼的地方,好几个城里来的围着看,直咂嘴说‘神了’……建军不懂这些门道,但听着,心里头…怪踏实的。”他把削得坑洼的苹果递给父亲,眼神躲闪着,似乎不太习惯说这样的话,但那份努力表达的笨拙里,藏着一种迟来的、对父亲坚守的理解与隐隐的骄傲。
林茂生缓缓转过头,目光掠过儿子沾着泥灰的指甲,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放着一块尚未完工的竹胚,旁边是林昊特意带来的、用软布包裹好的几把常用刻刀。他枯瘦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去碰触那熟悉的冰凉竹面,终究只是无力地搭在洁白的被单上,微微蜷缩了一下。他看向儿子的眼神,似乎比刚才柔和了一分。
“昊伢子,”他的声音沙哑,带着胸腔的杂音,“祠堂东边窗根下,第三块青石板……掀开……”
林昊心头一紧,立刻冒雨赶回老宅。在爷爷指定的位置,他撬开了那块沉重的青石板。下面没有金银,只有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件。他小心地捧出来,剥开层层油布——里面是一卷素白的宣纸。展开的瞬间,林昊屏住了呼吸。
纸上并非文字,而是一幅繁复到令人目眩的墨线图稿。线条细若游丝,又刚劲如铁,勾勒出层峦叠嶂、江河奔流、舟楫点点、村落星布……赫然是一幅气势磅礴的《千里江山图》!图稿的边角处,密密麻麻缀满了蝇头小楷的注释,是爷爷的笔迹:
“此处山脊,用圆刀转锋,取山石浑厚……”
“江流波纹,宜用斜口浅刀,层层推叠,如风过水……”
“小舟帆影,需留青极薄,近乎透光,方显空灵……”
这是爷爷用一生修为,为竹雕这门手艺绘制的“江山秘笈”!是心血,是绝技,更是无言的托付!冰冷的雨水顺着林昊的脖颈流下,他却浑然不觉,指尖颤抖着抚过那些细密如神经、凝聚着岁月与心血的墨线,眼眶阵阵发热。
爷爷出院回家静养,身体已大不如前,多数时候只能靠在堂屋那张老旧的竹躺椅上。林昊默默接过了那块承载着千里江山图稿的竹胚。每当黄昏降临,霞光染红西窗,堂屋里便只剩下刻刀在竹面上行走的“沙沙”声,单调、执着、永不停歇。林茂生闭目养神,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刀锋的每一次起落、每一次转折。那声音,便是此刻滋养他生命的唯一药石。
“这里……山势要再提一分……刀往上挑……”老人闭着眼,忽然低声指点,声音虽弱,却清晰如刀锋划过竹青。
林昊手中的刻刀应声微调,山脊的线条果然瞬间多了一份险峻陡峭的生气。
冬日的初雪,悄然飘落在邵阳寂静的山村。清晨,林昊推开堂屋的门,一股清冽的空气涌入。他习惯性地望向爷爷常坐的位置——竹躺椅空着。心头猛地一坠,他疾步走向里屋。
老人安静地躺在里屋的床上,神态平和,仿佛只是沉睡。床头的小桌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那件刚刚完工不久的竹雕臂搁。深褐的竹肌上,一树虬劲的老梅傲然绽放,花瓣细密如雪,仿佛还带着幽幽冷香。梅树下,一个老者的背影佝偻却坚韧,正专注地雕刻着什么。臂搁的背面,是林茂生最后留下的、刀法略显虚浮却情意深重的题刻:
“情深一往,付与竹刀。”
雪,无声地落在院中的老梅树上,积了薄薄一层,纯净无瑕。林昊站在空寂的堂屋里,手中紧紧握着那块凝聚了爷爷毕生心血与深情的臂搁。竹木微凉,那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清苦气息却异常清晰。他抬头,目光穿透洞开的门扉,望向雪幕中那株愈显苍劲的老梅,仿佛看见爷爷的灵魂已化作其中一截最坚韧的虬枝,沉默地指向天空,指向未来。
刻刀沉甸,竹木无声;那深情刻入年轮深处,便成了大地无声的脉动。林昊走到爷爷惯坐的位置,缓缓坐下,拿起一块新的竹胚。刻刀握在手中,那熟悉的重量与平衡感传来,如同爷爷的手再次覆上他的手背。他屏息凝神,刀尖稳稳落下,在光滑的竹青上刻下第一道清晰而笃定的线条。
“沙……沙……”那微小而坚韧的声音,在落雪的寂静山村堂屋里重新响起,如同种子在冻土之下苏醒、萌发,执着地向着春天伸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