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仿佛天空撕裂了巨大的口袋,倾泄着积攒了太久的沉重。青瓦窑在风雨中呻吟,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被狂风连根拔起,揉碎在泥泞里。赵德厚老人,八十岁了,老朽身躯在风里摇摇晃晃,却仍固执地张开双臂,如同守护孩子的老父亲。他拼尽全力护住怀中几件匣钵——里面是精心雕琢的素胚,他熬了无数个日夜的心血。他浑浊双眼死死盯住窑顶,狂风撕扯着他的衣襟,他如同风中的残烛,但脊背却倔强地挺着,像窑后那座沉默的老山。雨水顺着他脸上纵横的沟壑流下,与泥浆混合,他猛然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叫:“窑……我的窑!”声音淹没在雷声里,随即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筋骨,重重扑倒在泥水里。
此刻,千里之外,赵永青正置身于上海某座摩天大楼的会议室中。窗外霓虹闪烁,勾勒出城市骄傲而冰冷的轮廓。他西装笔挺,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一支精致的签字笔,笔杆上隐约透出青花的纹路。手机屏幕骤然亮起,急促的震动声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刺耳。“青娃!快回来!你爹……他……怕是熬不过去了……”二叔的声音带着哭腔,穿越电波,重重砸在赵永青的心上。他脑中一片空白,唯有老家那窑口炽热的火光和父亲佝偻着拉坯的侧影,毫无预兆地轰然烧穿了他精心构筑的都市幻象。他猛地站起,撞得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悲鸣,不顾满室高管错愕的目光,像一枚被故乡狠狠拽回的子弹,冲进了门外滂沱的雨幕里。
故乡熟悉的泥土气息混杂着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赵永青奔进镇医院病房,父亲枯槁的脸陷在雪白的枕头里,像一件被岁月磨损过度的粗陶。氧气面罩下,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起伏。赵永青轻轻握住父亲那只布满褐色斑点、关节粗大变形的手——就是这双手,曾在旋转的辘轳上赋予泥土以灵魂,此刻却冰冷得没有一丝生气。
“爹……”他喉头滚动,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赵德厚的眼皮极其艰难地掀开一道缝隙,浑浊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微弱的光。他枯瘦的手指,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竟微微屈起,颤抖着指向病房窗外某个方向。赵永青顺着那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指引望去,窗外远处,是故乡黛青色的山峦轮廓,在那山峦温柔的臂弯深处,一点模糊的旧影隐隐约约——那是青瓦窑,父亲一生心血所系的魂灵所在。
“窑……修……”父亲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咕噜声,每一个音节都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他眼睛死死盯着儿子,那目光沉重如铅,直直压进赵永青的心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千钧重托。枯瘦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下去,监护仪上那代表生命的心跳曲线,最终变成了一条冰冷、决绝、不再起伏的直线。刺耳的蜂鸣声瞬间撕裂了病房的寂静,也彻底撕裂了赵永青的世界。他跪在父亲床前,滚烫的泪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碎裂开来,再也无法拼凑。
父亲的葬礼,在初冬微寒的空气里默默进行。他最终安息在村后向阳的山坡上,坟茔朝着青瓦窑的方向。坟前没有立碑,只简朴地嵌放着一块他生前亲手烧制的青瓦,瓦面凝着一层岁月温润的釉光。送葬的队伍散去,赵永青独自留在空旷的坟前,凝望着那块沉默的青瓦。父亲临终那沉重如山的眼神,和手指固执的方向,再次清晰地灼烧着他的记忆。
几天后,他独自来到青瓦窑。这座风雨飘摇的土窑,如同一个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沧桑老者,沉默地伫立在村后山坳里。窑壁爬满了深褐色的裂纹,如同父亲临终前枯瘦的手背。窑顶大片坍塌,露出狰狞的缺口,窑门歪斜着,几乎要从朽坏的门轴上脱落下来。窑前空地上,荒草蔓生,枯黄而倔强,几乎吞没了散落的破碎陶片和匣钵残骸。唯有窑口深处,还残存着一小堆被雨水浸泡过的、等待入窑的素坯,它们静默着,像一群被遗弃的孩子,依旧保持着某种无望的期待姿态。
他弯下腰,指尖拂过一片残破的青瓦,瓦片边缘还带着父亲拉坯时留下的、熟悉的指纹印记。冰冷的触感从指尖直抵心脏。那一刻,父亲在旋转的泥坯前凝神专注的侧影,炉火映红他汗水晶亮额头的模样,还有开窑时他屏息凝望、眼神里跳跃着近乎虔诚光芒的瞬间……无数沉寂的画面骤然复苏,带着泥土的温热气息,猛烈地冲击着赵永青的心房。他蹲下身,在一片狼藉的废墟里,意外发现了一个被泥浆半掩的物件——那是父亲的老怀表,黄铜表壳早已黯淡无光。他颤抖着打开,表盖内侧,一张褪色发黄的小照紧贴着玻璃——是幼年的自己,咧着豁牙的嘴,无忧无虑地笑着,被年轻的父亲紧紧搂在怀中。冰凉的金属紧贴着掌心,一种迟来的、混合着无尽悔恨的钝痛,终于排山倒海般淹没了他。他紧紧攥着那枚怀表,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双肩无声地剧烈耸动起来。
“青娃,真……真要弄这破窑?”二叔蹲在窑口,粗糙的手指捻着一根皱巴巴的烟卷,眉头拧成个疙瘩,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和忧虑,“这都塌成啥样了?费那老劲,图啥呀?现在谁还稀罕这些土碗土罐子?你爹他……”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是狠狠嘬了口烟,辛辣的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赵永青正费力地清理着窑门附近堆积的瓦砾,汗水顺着鬓角流下,在沾满泥灰的脸上冲出几道痕迹。他直起腰,抹了把汗,目光越过坍塌的窑顶,望向远处山脚下那些簇新的、贴着白瓷砖的小楼,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叔,我爹守了它一辈子。”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临走前,就指着它。”他顿了顿,弯腰捡起一块边缘带着温润青釉的碎瓷片,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冰凉的釉面,“这窑,还有咱这青瓷的‘土味’,不能就这么断了。城里人现在……反倒开始稀罕这个‘土’了,说是‘非遗’,是老祖宗的智慧。”
二叔沉默地抽着烟,半晌,才叹了口气,把烟头在鞋底摁灭:“唉,你这犟脾气,跟你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行吧,算我一个!”他粗糙的大手用力拍了拍赵永青的肩膀,那沉甸甸的分量里,是无奈,也终于有了些认命的支持。
修复这座伤痕累累的老窑,其艰难远超赵永青最初的想象。它不仅仅需要力气,更需要近乎失传的经验和诀窍。他翻遍了父亲留下的那些字迹模糊、纸页泛黄发脆的笔记,上面用铅笔和毛笔歪歪扭扭地记录着不同时节取土的讲究、釉料配比的微妙差异、窑温控制的火候口诀……字里行间,全是泥土和汗水的气息。那些“三伏土性烈,陈放一冬方可用”、“春分水浸泥,柔中带骨力”、“火看烟色走,蓝转白时釉色透”之类的口诀,如同天书,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压着他的心。
就在他对着父亲留下的残缺配方一筹莫展,对着窑壁上那几道狰狞的大裂缝束手无策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赵师傅……在家吗?”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
赵永青抬头,只见一位头发银白、精神矍铄的老人站在门口,穿着朴素的中山装,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旧帆布包。老人看着坍塌大半的窑体,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深沉的痛惜和一种近乎温柔的专注。
“您是?”赵永青疑惑地迎上去。
“我姓林,林振邦。”老人伸出手,笑容温和,“当年在省陶瓷研究所,跟你父亲赵德厚……算是老搭档了。”他环顾着破败的窑场,目光落在那些散落的工具和残坯上,深深叹了口气,“老赵啊,倔了一辈子……他那些宝贝疙瘩,还在吧?”
赵永青心中一动,连忙将老人请进屋里。当林老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旧帆布包,取出一本用牛皮纸仔细包好、边角磨损严重的厚笔记本时,赵永青的心猛地一跳——那熟悉的、父亲特有的刚硬字迹跃然纸上!林老带来的,竟是父亲当年在省所参与研究青瓷工艺时极其详尽的实验记录,里面密密麻麻记载着各种釉料配方的试验数据、窑炉结构的改进草图,还有大量关于本地特有瓷土的理化分析!
“老赵性子硬,当年所里想搞大规模机械化,他舍不得这土窑的‘活气’,也舍不得这十里八乡独特的土性,闹得不欢而散,自己跑回来守着这窑。”林老摩挲着泛黄的纸页,声音低沉,“可他的研究,是真有东西啊!特别是后面这些关于结晶釉的猜想和初步配方……他一直念叨,说咱这儿的土和水里,藏着能烧出‘窑变奇珍’的宝贝。”
“结晶釉?”赵永青心头剧震,这个词只在父亲醉后含糊的呓语里偶尔出现过。
“对!”林老的眼睛亮了起来,指着笔记后面几页潦草却关键的数据,“你看这里,他推测咱本地一种特殊的紫金土,配合后山老龙潭的水,在特定的高温还原气氛下,有可能诱发独特的晶体析出……可惜,他试验了无数次,总是差那么点火候,或者釉层控制不好,要么烧流了,要么结晶太小不明显……”林老的话语里充满了专业的热忱与对故友未竟事业的深深遗憾。他指着笔记上复杂的结构图,“老赵对窑炉保温的理解很深,你看这里,他想在窑壁这里加厚一层特定的耐火泥浆,让窑温更均匀,可惜……”他摇摇头。
林老的到来,如同在浓重的迷雾中点起了一盏明灯。他不仅带来了父亲遗失多年的心血结晶,更带来了极其专业的指导。修复窑炉时,林老结合父亲笔记里的草图和几十年的经验,指导赵永青:“老赵的想法没错,这里加厚,用这种老法子拌的泥浆,保温性更好,窑火才‘听话’。”配制釉料时,他精确地分析着父亲留下的数据,一点点推演、还原:“紫金土是关键,但比例要再精确点,还有这草木灰的碱度,得重新测……”那些尘封的符号,在林老深入浅出的讲解和示范下,渐渐在赵永青手中活了过来,变成了可以触摸的温度和分量。希望,如同窑膛里重新燃起的微小火种,开始顽强地摇曳、升腾。
在林老的指导下,赵永青重新调整了釉料配方,小心翼翼地配好一窑试验品。选了个天清气朗的吉日,赵永青郑重地拜了窑神——那仪式简单却肃穆,是父亲笔记里反复叮嘱的。他亲手点燃了松柴,火苗起初温柔地舔舐着炉膛,映红了他专注而略显紧张的脸庞。林老和二叔也守在窑边,三个人的影子被跳跃的火光拉长,投在斑驳的窑壁上,如同三尊沉默的守护神。添柴、观火、看烟……赵永青严格按照父亲笔记中记载的火候口诀和林老的现场指导,一丝不苟地控制着窑内那无形却至关重要的气氛转换。汗水一次次浸透他的衣衫,又被炉火烤干,留下白色的盐渍。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窑火映照着他们专注而期待的脸。
封窑的日子终于到了。窑口被厚厚的耐火泥严严实实地封住,只留下小小的观火孔。接下来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冷却期。等待的每一刻都如此煎熬。赵永青几乎夜不能寐,白天黑夜都守在窑边,耳朵仿佛能穿透厚厚的窑壁,去捕捉里面瓷器冷却时那极其细微的、如同生命律动般的“噼啪”声。
终于,到了开窑的时刻。窑口的泥封被小心地凿开,一股混合着泥土与火焰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窑内光线昏暗,积满了冷却的灰烬。赵永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拿着手电筒的手微微颤抖。他屏住呼吸,和同样紧张的林老、二叔一起,小心翼翼地将一件件匣钵搬出窑门。
光线刺破窑口黑暗的那一刻,赵永青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匣钵被一个个搬出窑门,在初冬清冷的阳光下,拂去表面的灰烬。第一件,是寻常的青釉碗,釉色还算匀净,但并无惊喜。第二件,青釉盘,边缘略有积釉。第三件……还是普通的青瓷罐。二叔蹲在旁边,吧嗒着旱烟,眼神里最初的期待一点点黯淡下去,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轻轻摇了摇头。林老眉头紧锁,拿起一件仔细端详釉面,又对照着赵永青记录下的位置图,似乎在苦苦思索问题所在。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漫上赵永青的心头,沉甸甸地往下坠。难道父亲和林老的心血,终究是一场空?他几乎不敢去看最后那几个放在窑膛最深处、温度最高处的匣钵了。
就在这时,帮忙搬匣钵的一个年轻后生突然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呼:“老天爷!青子哥!林老!你们快看这个!”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只见那后生手里捧着一个匣钵,里面是一只尺余高的玉壶春瓶。瓶身线条流畅优雅,但最令人震惊的是它的釉色——那不再是单一的青!瓶身上半部分,是温润如玉的天青,纯净得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而瓶身的下半部分,釉色却奇妙地过渡成深沉厚重的梅子青,青中泛紫,沉稳内敛。更令人叫绝的是,在这两种主色调的过渡区域,如同星辰洒落,又似冰花凝结,布满了无数细小的、银白色和淡金色的结晶点!它们密密麻麻,在阳光下随着角度的变换闪烁着细碎璀璨的光芒,如同将故乡深邃的夜空和黎明的微光一同熔铸进了瓷胎!
“成了!成了啊!”林老第一个反应过来,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他几乎是扑过去,颤抖着双手捧起那瓶子,老泪纵横,对着阳光反复细看那些细密的结晶,“老赵!老赵你看见了吗!这结晶……这釉色过渡……像不像咱们当年在龙潭边看到的、雨后初晴时山峦的颜色?你琢磨了一辈子的东西……成了啊!”他哽咽着,手指一遍遍抚摸着那冰凉的、布满星辰的釉面,仿佛在抚摸老友的灵魂。
二叔手里的烟杆“吧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张大了嘴,好半天才喃喃道:“我的娘嘞……这……这是咱这土窑烧出来的?神仙显灵了?”他粗糙的手指想碰又不敢碰,围着那瓶子转了好几圈,眼睛瞪得溜圆。
赵永青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那流光溢彩的瓶子,看着林老激动的泪水,看着二叔难以置信的表情。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底最深处汹涌而上,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直冲进他的眼眶。他仰起头,大口地呼吸着故乡清冽的空气,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汹涌地滑过脸颊。他仿佛看见父亲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缓缓绽开一个心满意足的、无比欣慰的笑容。父亲临终前那沉重如山、指向窑口的手指,此刻似乎轻轻落在了这布满星辰的瓶身上。
春回大地,山野披上新绿。修复一新的青瓦窑,如同一位重获生机的老者,沉稳地坐落在山坳里,窑口上方,青烟袅袅,温柔地融入故乡澄澈的蓝天。窑前空地上,荒草已被清理干净,整齐地摆放着新出窑的瓷器,在阳光下闪耀着温润的光泽。几拨从城里慕名而来的访客,正兴致勃勃地围着那些瓷器观看、询问。赵永青穿着沾了泥灰的工装,耐心地向客人们讲解着青瓷的特点,演示着拉坯的技艺。他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容,眼神专注而明亮,手上沾满了故乡湿润的泥土。旁边,一个年轻人正举着手机,兴奋地对着窑口和那些闪耀着结晶的瓷器进行直播:“家人们看!这就是我们村传承了几百年的青瓷窑!看这结晶,像不像漫天星辰?纯手工,古法柴烧,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的!”
送走客人,赵永青独自走到窑场边的高处。这里视野开阔,正好能俯瞰整个村庄。远处,新农村建设的白墙黛瓦在绿树掩映下错落有致;近处,蜿蜒的溪流如同闪亮的绸带,绕过刚刚返青的稻田。村文化站的小王曾来找过他,商量着把青瓦窑申请列入县级非遗名录,还要在村里搞个小小的展示体验馆,让更多孩子知道家乡的宝贝。他久久地凝望着这片土地——这片生养了他,也曾被他年轻的心急于逃离,如今却以最深沉的力量将他召唤回来的土地。父亲的坟茔静卧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朝着窑口的方向,坟前那块青瓦在阳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
他深深吸了一口饱含泥土和草木清香的空气,胸膛里涌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宁静。这凝望,不是游子隔山隔水的乡愁,而是根须深深扎进泥土后,一种血脉相连的确信与安然。他知道,父亲守望了一生的那窑火,那泥土里长出的星辰,再也不会熄灭了。这窑火,早已穿透冰冷的瓷器,深深熔铸进他滚烫的生命里,成为他凝望故乡时,眼底最明亮、最恒久的底色。它连接着过去的手艺与坚守,也通向未来,在守正创新的路上,焕发着新的生机。
他转身,目光重新落回那吞吐着温暖火焰的窑口。青烟依旧在故乡的天空下,安静地书写着无声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