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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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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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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岭水事

山涧清流,自雷公山深处汩汩而出,仿佛大山沉静的呼吸,于清晨微凉的薄雾中悄然流淌开来。白鹭轻盈地掠过水面,只留下一片翅膀抖落的清影,溪流便碎成了粼粼波光。水声如丝如缕,在布满青苔的石壁间缠绕回旋,又于石英岩的脉理之上跳跃弹拨,真似奏出散落的《高山流水》古调,空灵回响,漫溢于林间。这清泠之音,是雷公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精心守护数十载,方得滋养出的纯净天籁。保护区界碑静立林深处,无声诉说着封山育林、涵养水源的漫长故事。

水便这样一路流下山去,蜿蜒过林木葱郁的山麓,流过村寨边上,便浸透了烟火气息。村寨依偎在山的怀抱里,水车缓缓转动,咿咿呀呀低语着,像述说亘古以来的光阴故事;清亮的水流,则日复一日推动着磨盘,磨碾着新谷,也磨亮了老碾坊里陈旧的木头棱角。这古老的碾坊,如今成了城里人寻访乡愁、孩子们认识祖辈智慧的一处风景。寨子里懂得修缮水车技艺的老匠人,被请进了县里的“非遗工坊”,他粗糙的手掌抚过新刻的木齿轮,将这门依水而生的老手艺,连同对自然的敬畏,一并传给了后生。寨子深处,老婆婆守着一坛新酿的米酒,她眼角的皱纹仿佛被岁月细细揉捏过,深而密,此时却漾满了笑意,比酒曲的香气更显醇厚。她俯身舀起一小瓢水,缓缓注入酒坛,动作虔诚而专注,那清澈的水流便如甘霖般落入了酒中。她告诉我,水是引子,也是魂魄——这水,是山涧里采撷的;这魂,是千百年沉淀下的;酿成的酒,便有了山的筋骨,水的灵性。“如今这酒,贴着‘雷公山泉酿’的签子,能卖到山外头去哩!”她眼角笑意更深,“连林子里的野猴儿,都知道这寨子里的酒香,敢凑近了讨一口,人猴相安,也是托了这好山好水的福。”

我默然立于溪畔,看山泉自高处岩隙间渗出,一滴一滴,晶莹如露,耐心地蓄满了寨民安置于岩下的竹筒。一位头缠青布、腰系崭新苗绣腰带的苗族老阿公,步履蹒跚而来,小心翼翼捧起盛满的竹筒,仰头缓缓啜饮——那泉水便沿着他布满岁月刻痕的咽喉,静静流入了生命深处。他接住的岂止是水?分明是盘古开天时就许给苗岭的诺言,是自然无言馈赠的甘冽契约:水如血脉,在青山的肌肤下奔涌,亦滋养着人心里那份对山林恒久的敬畏与依恋。“这水,养活了祖祖辈辈的苗家人,”老阿公摩挲着光滑的竹筒,“如今寨子通了路,山外头的人进来,看山看水看我们唱歌跳舞,寨子里的后生用手机拍下这竹筒接水的样子,说是‘原生态’,城里人稀罕得很。日子,是越过越有滋味了。”

当都市中的人们从塑料瓶中啜饮所谓“纯净”时,苗岭人却始终以竹筒承接自山腹涌出的清泉,以陶罐承接自天而降的甘霖——他们质朴地遵循着自然的节律与恩赐,从不是去征服,而是去虔诚地融入。水在这里不是被征服、被利用的物,而是一条无言的脐带,脉脉牵连着人与山林的骨血。这份融入,已化作生态保护条例刻在石碑上,化作巡护员跋涉山林的足迹,更化作新一代苗侗青年,将祖传智慧与绿水青山转化为民宿、研学、生态农产品品牌的勃勃生机。

清泉依旧叮咚,蜿蜒流转于雷公山的皱褶里,也流淌于寨民的血脉深处。山高水长,亘古如斯,这水便是苗岭最古老而常新的文字,在石上写,在竹筒中盛,在酒香里酿,在皱纹间流——最终汇成一条无声的河:它滋润的不只是草木稼穑,更是此地人们心中那片永不枯涸的葱茏,滋养着一个因守护而丰盈、因传承而振兴的家园。

苗岭的水事,终究是人的心性;水脉深处,涌动着比山更恒久的寂静灵明,也奔涌着通往未来的希望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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