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苦楝树,生来便带着一种沉默的倔强。它不像桃李那般爱争春,也非松柏般善傲霜,只是默默在村头巷尾、塘畔屋角,撑起一蓬蓬浓绿,年年岁岁,守护着乡土。
我家院中那棵苦楝,不知何时已然屹立。祖父在世时便常常凝望着它,说它比父亲年岁还长。树干上深深刻着岁月的痕迹,粗糙的树皮如老人布满皱纹的手背,每道沟壑都深藏着风霜的印记。抬头望去,枝叶繁茂,层层叠叠交织成天然的绿网,阳光透过缝隙筛落下来,在泥地上投下斑驳变幻的光影,宛如大地被时光之手铺展出的地图,标示着季节的轮回。常有麻雀在枝杈间跳跃啁啾,衔了细枝草茎,在浓荫深处筑起安稳的巢,那小小的生命律动,是苦楝树沉默躯体里蓬发的生机。
苦楝花在春末夏初悄然绽放,细小而密密匝匝,像是一树淡紫色的轻烟。那香也极淡,若有若无,飘在空气里,需凝神方可嗅到。它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既不招摇,也不羞涩,只是自在地吐露着生命的气息。花瓣飘落,如一场微雨,在青石板上铺出薄薄一层,又悄然被风吹散,或与泥土化为一体。落花飘零,却无哀愁之感,它们只是安静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归于大地,无怨无悔。前些日子,邻家在外念大学的小子回来,竟举着个小小的黑匣子——手机,对着满树淡紫专注地拍,说要把这“苦楝烟云”传到网上去,让外面的人也看看乡下的静美。老树静默,新枝轻摇,那小小的屏幕里盛开的,是古老生命在新时代投下的新鲜侧影。
树底下,常常坐着祖父。他手中常握着一块楝木,用小刀缓缓削刻着,木屑簌簌落下,带着新鲜苦楝特有的微辛气息。祖父削刻着纺锤、梭子,还有小孩子玩的小玩意儿。苦楝木虽不名贵,质地却坚韧异常,祖父说它“性子硬”,刻起来颇费劲,可一旦成了形,便极其耐用,不易走样。祖父的手艺是村中公认的好,削刻出来的物件线条圆润,摸上去光滑顺手。他常念叨:“人呐,也像这苦楝木,需得磨砺,才禁得起摔打。” 他粗糙的手指抚过新削出的棱角,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指尖流走的不是木屑,而是凝结的时光。
祖父晚年,愈发喜欢坐在树下,什么也不做,只是长久地注视着这棵老树。他浑浊的眼里,那树影似乎能穿透时间的迷雾,映照出他年轻时在树下劈柴、壮年时在树下歇脚、如今在树下静坐的层层叠叠的过往。他有时会对着树喃喃自语,像是在对一位老友倾诉着无言的心事。树影斑驳,覆盖在他身上,仿佛他已是树的一部分,和树根一起,深深扎入了这片土地。偶尔有觅食的鸡雏踱步过来,在他脚边翻啄泥土里的小虫,这微小的生息,与老人的静默、大树的荫庇,构成一幅无声而丰饶的乡土图景。
祖父走后,父亲依旧日日照料着苦楝树。他修剪枝条时神情专注,仿佛在梳理一段珍贵而沉甸甸的岁月记忆。岁月在父亲鬓角也染上了霜色,如同树皮上愈发深刻的褶皱。父亲在树下劳作,沉默时居多,偶尔停下来,抬头凝望树冠,目光里缠绕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眷念——那眷念里既有对祖父的追思,亦饱含对这方水土的依恋。树影摇曳,父亲的身影亦随之摇晃,沉静而执着。
我离家求学后,每每归乡,院中的楝树便是我眼中最亲厚的故人。树影依然如故,筛下的光斑却仿佛带着更深的岁月重量。某年暑假回来,惊见树下堆满杂物,父亲正吃力地挪开,汗水沿着他额头的沟壑流淌。原来村里动员清理杂物,他唯独舍不得这树底下堆积的旧物,那都是与树、与祖父相关的点滴回忆。我默默上前帮手,父亲抬眼望我,眼底似有微光一闪,便又埋头清理了。
树下堆放的旧物中,有祖父用楝木做的小板凳,早已磨得油亮;有父亲年轻时用楝木削的扁担,挑过无数担粮食;还有我儿时骑过的小木马,鬃毛处的雕花犹在。拂去尘埃,木头特有的微苦气息依然固执地渗出来,萦绕在鼻尖。这些木头物件,历经岁月摩挲,非但未显枯槁,反而如古铜般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时光的打磨,未曾消解苦楝木的筋骨,反而使其纹理愈发清晰深刻,如同老农脸上的皱纹,刻下的是劳作与坚韧的证明。墙角还散落着几颗风干的苦楝子,金黄的硬壳裹着苦涩的核,那是秋天里顽童们嬉戏的弹丸。村里的老人总告诫,这果子鸟雀可食,人却碰不得,自然的法则,如同苦楝树本身,带着一种不容轻慢的庄严。
村中新近建起一座小公园,栽种了许多树苗,其中竟也有几株小小的苦楝树。它们立于新土之上,细弱的枝条在风里努力伸展,显得生机勃勃。父亲时常踱步过去看看,回来时便带着欣慰之色:“好啊,老树有了小伴儿。”他粗糙的手掌抚摸着院中老楝斑驳的树干,仿佛在传递某种无声的信念。老树新苗,默默相对,中间流淌的,是泥土深处延绵不绝的命脉。这树影的传递,早已超越了血脉,化作了乡土的胎记,刻入了一代代人对脚下土地那深沉而无需言说的认同里。清晨,常能看到村里的孩童在小树苗旁追逐,偶尔停下,好奇地摸摸那嫩绿的叶片,又或捡拾一两颗滚落的小小青果把玩片刻,再随手放归泥土——新生命与老根脉的初次触碰,带着天然的亲昵与懵懂的传承。
如今,村中面貌日日更新,水泥路替代了泥巴路,小楼渐次立起。然而苦楝树的身影,依然固执地镶嵌在房前屋后,在道旁水畔。它们站立着,枝干伸展,撑起一片片浓荫。阳光穿透叶子,投下的光斑在崭新的路面上跃动,如同大地沉稳的心跳在新时代的脉搏上起伏——古老与现代,竟能如此和谐地在树影下交织共生。老宅的屋檐下,新装的太阳能板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与院中苦楝树苍劲的枝干遥遥相对,一者汲取天光化为能量,一者扎根厚土荫蔽四方,是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两重见证。
每至傍晚,树影被斜阳拉得悠长,仿佛巨人缓步踱过村庄。我立于院中,凝视老楝树深沉的轮廓,它虬劲的枝干默默伸向天空,那姿态不卑不亢,历经风雨,却愈显沉凝——它早已不是一棵单纯的树了。它的年轮里,刻录着锄头磕碰田埂的钝响,纺车咿呀转动的韵律,孩童绕膝嬉闹的脆笑,以及如今汽车偶尔驶过新修村道的轻鸣。这一切声响,都被它宽厚的躯干吸纳、沉淀。
苦楝树影,丈量着村中晨昏更迭,也丈量着人心的尺度。它那细碎淡紫的花,苦而微辛的木质,都渗入土地深处,亦渗入此间生民的骨血,化作支撑他们面对岁月而脊梁不弯的韧性。老树根须深扎于沃土,新苗沐风向阳而生。树影在移动,在延展,在无声处覆盖了过往,也荫蔽着未来——这树影的坚韧,终将融进村庄的呼吸里,成为大地最沉静、也最磅礴的心跳。当邻家小子手机屏幕里定格的“苦楝烟云”被远方的人们看见、赞叹,当公园里稚嫩的小树苗在孩童无意识的触碰里感知着生长的渴望,这源自泥土的脉动,便已悄然汇入了更广阔的江河。
树影深深,光阴于此沉淀,亦于此重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