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古城墙下

武冈古城墙，在清晨微薄的光线里显出隐约的轮廓，青石砖石上带着一层湿润的潮气，凉意便从脚底沿着双腿悄悄蔓延上来，浸润进骨头里。城墙高耸，在朦胧薄雾中静默矗立，如一位饱经沧桑却依旧坚守的老者，石面斑驳，如同古旧书页上深陷的褶皱，静默诉说着光阴刻下的重重印记。我仰首凝望，那石缝里倔强钻出的几茎青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无声却执拗地提醒着：这方坚石之下，埋藏着怎样悠长而鲜活的脉动。

城墙之上，每一块石头都仿佛有记忆，有温度。我伸手触摸那些被岁月磨蚀出圆润棱角的墙砖，指尖下的凉意里，竟隐约透出一股奇异的温存。想当年，这城墙抵御过多少兵戈烽火，又庇护过几代寻常人家的烟火炊烟？据说当年守城的将士曾在此浴血，血与火早已被时光之流深深涤荡、悄然隐没，如今唯余石缝里不知名的细草，在风中微微点头，仿佛承接着自久远年代飘来的模糊喟叹，又像在无声诉说着生命在坚硬处所绽放的柔韧。

沿着城墙根漫步，仿佛步入一条时间的窄巷。目光所及，是那些深嵌于城墙肌理的摩崖石刻，字迹虽被风霜蚀得模糊，却如古书页上不肯褪色的墨痕，依旧传递着沉甸甸的份量。石刻上刻着“楚南胜境”，笔力遒劲，字字如钉，深深楔入石骨，也楔入了武冈人血脉中对家园山川那份深沉的自矜。摩崖石刻下方，几处模糊的印记，据说是过往学子赴考前留下的名姓，以求文运昌达。我屏息凝视，仿佛看见千百年来，无数布衣青衫的书生在此徘徊，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石面，那虔诚的触感似乎穿透了时光的隔膜，将文脉承续的温热悄然递送到我的指尖——石头无言，却以最坚硬的沉默，托举起了千年不灭的薪火相传。

沿着城墙根踱入城内，市井生活的画卷便带着温度与声响，徐徐铺展于眼前。古老的青石板路被无数代人的鞋履打磨得温润光亮，如同一条静静流淌的时光之河，映照着今昔人影的交叠。街巷深处，卤菜香气浓郁得如同化不开的雾霭，霸道地萦绕在鼻尖，勾着行人肚里馋虫。一爿老店前，师傅正麻利地从深褐色老汤锅中捞出卤香豆腐干，热气腾腾，酱色深沉，那浓郁的香气仿佛带着历史的厚重感，钻入鼻腔，勾连起记忆深处的乡愁。旁边案板上，大块色泽诱人的卤铜鹅被利落斩开，油脂晶莹，肉香扑鼻。老店主见我驻足，便笑着切下一小块递过来：“尝尝？老汤养了几十年了。”这舌尖上跃动的咸鲜醇厚，岂止是柴米油盐的滋味？分明是时光与匠心在人间烟火里熬煮出的岁月精华，一口下去，便是风土与人情的深度相融。

小巷深处，一家老豆腐作坊里热气蒸腾，氤氲出温暖的乳白色雾气，与门外清冽的寒气激烈交锋。老师傅端坐于雾气中央，双手沉稳地推动着沉重的石磨，雪白的豆汁便如岁月般汩汩流淌而出。隆冬时节，作坊木梁下悬垂着一排晶莹剔透的冰棱，那是蒸腾热汽遇冷凝结的时光琥珀，在昏黄灯火映照下折射出七彩微光，又在石磨低沉的节奏里悄然融化、滴落，敲打出清泠的韵脚，仿佛为这古老歌谣添上了季节的注脚。磨盘低沉而规律的转动声，是作坊里最古老悠长的节奏，仿佛是古城血脉深处恒常不息的搏动。作坊角落，一个年轻人正举着手机，镜头对着热气缭绕的豆浆锅和那些将滴未滴的冰棱，用新鲜话语向看不见的远方讲述着这石磨与豆香、冰火交响的传承故事。老师傅抬眼瞥见，皱纹里并未见丝毫不快，反而漾开一丝宽厚的笑意，那眼神分明在说：任凭风来风去，寒暑更迭，石磨沉沉的歌谣永不会停息。这方寸作坊里蒸腾的热气与凝结的冰晶，既氤氲着对古老技艺的守护，也凝结着自然节律的馈赠，更悄然升腾起拥抱新生的气息，恰似古老城墙的倒影，映照出新旧相安、天人合一的从容境界。

步出城门，云山的青影便远远地铺展于天际。山势层叠，青黛如簪，直插入碧空，那苍翠仿佛带着某种静默的召唤。沿着蜿蜒山径向上攀爬，林木渐密，鸟鸣如清泉滴落石上，声声入耳。行至半山，豁然开朗处，一座古刹安然坐落于云雾之间，飞檐翘角，朱漆虽斑驳，却愈发透出一种不随时光褪色的庄严静穆。立于寺前平台俯瞰，武冈城郭尽收眼底，古老的城墙在夕阳下如一条沉稳的墨线，勾勒出千年轮廓；而城内新起的高楼，则如雨后春笋般拔节生长，在霞光中反射着点点金辉。新与旧，静默与生长，在此刻竟如此和谐地嵌入了同一幅光影流转的画卷之中，无声诉说着此地在守护中生长的坚韧。山风拂过耳际，带来草木清芬，亦送来山下隐约的市声，一时间，顿觉天地壮阔，古今交融，胸襟为之豁然洞开。

暮色四合，我再度踱回古城墙下。夕阳熔金，晚霞如炽，将整段城墙涂抹得辉煌而庄严。晚风拂过，城垛之上新植的草木在夕照中轻轻摇曳，新绿与古老的墙石形成了奇异的对话。指尖再次抚过那冰凉的墙砖，石缝间钻出的草叶细弱却鲜亮，一滴露珠悬垂在草尖，将坠未坠，澄澈晶莹，折射着夕照最后的光华，也仿佛映照着古老文脉那未曾干涸的生机。

石墙无言，却自有其凛然不可侵夺的尊严，那是无数先民以血肉与意志浇灌出的精神骨骼。城墙之上，草木在石缝间扎根，岁岁枯荣，却始终向上，其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宣言。这城墙早已超越了砖石的围合，它深嵌于土地，更铭刻于人心，成为一方水土共同守护的精神高地。它静默，却以最磅礴的姿态告诉世人：守护住我们血脉里深藏的文明印记，如同守护这城墙的每一块基石——唯有根基坚实如磐石，方能在奔涌不息的时代长河中，在日新月异的浪潮里，从容不迫地生长出属于这个时代的新枝新叶。

暮色中驻足城墙之下，晚风轻拂，石墙的冷峻与草木的温柔一同将我包裹。城墙，这巨大的存在，不仅以其躯体界定了空间，更像一把沉默的尺子，以石头的语言，默默丈量着光阴的厚度，也度量着人心对文化根脉的忠诚。它始终屹立于此，在每一个晨昏交替里，无声诉说着一个永恒的道理：守正，方能守住灵魂的故乡；而创新，则是在这故土之上，向着无垠星辰大海伸展的必然姿态——新芽与磐石相依，才是生命面对时间最坚韧的应答。

青石记

青石的冷，与草的体温，

在风里低语，在光里沉凝。

时光凿刻的痕，

是未凿的碑文。

石磨的歌唱，新声的翅膀，

在烟火中交织，在云端回响。

青石为尺，

量不尽岁月的深广，

却托起每寸新生的光。

根在深处醒着，血脉奔涌无声，

守一片坚硬的土壤，

生一片柔软的葱茏。

旧墙的掌纹里，

新生的藤蔓，正攀向星辰的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