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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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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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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步游记

晨光初现时,长途客车转过雪峰山最后一道弯,邻座的杨阿婆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后生仔快看窗外,我们城步到了!"她粗糙的手指在起雾的玻璃上抹出一片清明,但见群峰如黛,一条玉带般的河流蜿蜒其间,河面浮动的晨雾里隐约可见吊脚楼的轮廓。阿婆胸前的银锁随着车身晃动,在晨光中忽明忽暗,像一盏摇曳的渔火。"这巫水河啊,"她摩挲着银锁上的盘龙纹,"养活了三十代苗家人。"

月照巫江:银镯里的千年光景

"阿弟,扶稳栏杆!"船娘龙大姐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她腕间的雕花银镯硌得我生疼。这艘吃水颇深的老木船正要开始《巫水河边月正圆》的光影航程。船尾的老船公正在修补渔网,梭子在棕褐的网眼间灵巧穿梭,发出沙沙的细响。"我嫁到船上二十年,"龙大姐调整着头上的银簪,"如今这老河道倒成了新景点。你摸摸这船板,浸了三十年的巫水,木头都沁出香味了。"

船过狮子山时,崖壁上突然浮现出苗族先民南迁的图景。后排传来银铃相击的脆响,回头看见个苗族少女正指着光影给身旁的老者翻译。"阿公,画里的人在唱您教我的那首歌呢!"老人布满老人斑的手颤抖着抚摸孙女的银项圈,项圈上錾刻的迁徙纹路与投影奇妙地重合。河风掠过,少女的百褶裙与老人的对襟褂同时翻飞,露出内里一模一样的云纹衬边。"当年我们划独木舟过沅江,"老人浑浊的眼里泛起水光,"哪有这样的光景哟。"

龙大姐递来的红火茶盛在粗陶碗里,碗底沉着几粒黑亮的野茶籽。"这是我家老茶树结的籽,"她见我端详便解释道,"当年陪嫁带来的树种,如今在景区都成稀罕物了。"茶汤入喉的灼热里,竟尝出些许铁腥味,像咽下了苗家女子世代相传的刚烈。河面上的光影恰好演到婚嫁场景,新娘子头上的银冠在投影里闪闪发亮,与龙大姐发间的银簪交相辉映。船公突然哼起古老的调子,沙哑的嗓音在数字光影中倔强生长。

桃林深处:绣绷上的古今对话

桃林村的吴阿姨绣坊里,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石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染坊里新沤的蓝靛散发着微酸的气息,竹竿上垂挂的土布像悬空的河流。"这是我孙子的书包,"她笑着指向绣着卡通龙的帆布包,又从樟木箱里取出条老绣片,"这才是正经的龙纹。"两条龙在光斑中对望:机绣的卡通龙咧着嘴笑,手绣的老龙须发皆张,每一片鳞甲都闪着真丝特有的柔光。"年轻时绣一条龙要三个月,"她拈起针在鬓角擦了擦,"现在机器半天就成,可总觉得少了魂儿。"

戏台前的空地上,县小的孩子们正跟着非遗传承人学傩舞。戴着塑料面具的小胖子总踩不对步子,急得直扯腰间银腰带。"莫急,"老艺人把自己的青铜面具扣在他脸上,"要像揣着个活物那样戴着它。"男孩突然就开了窍,转身时腰带上的银铃铛洒落一地清响,惊起了屋檐下的家燕。后台的老乐师调试着扩音器,竹笙的簧片在电流加持下震颤出更洪亮的声响。

在清溪古民居写生的美院学生小杨,正用丙烯颜料临摹窗棂上的"卍"字纹。石阶旁的老石匠凿着新门墩,碎石溅落在青苔上。"导师说这是最古老的符码,"小杨蘸着荧光颜料在画布上点染,"但我要让它活在现代语境里。"阳光穿透新旧交织的图案,在他沾满颜料的球鞋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鞋带上还沾着几片桃林带来的花瓣。老石匠突然递来块刻着同样纹样的镇纸石:"后生,带着这个,比画布实在。"

南山之巅:牧鞭与数据流

南山牧场的杨老汉用豁了口的搪瓷缸接鲜奶给我。奶沫沿着缸壁的裂纹蜿蜒而下,像微型瀑布。"尝尝,和你们城里包装的不一样。"他布满茧子的手在挤奶器的触摸屏上滑动得意外灵巧,指甲缝里还留着青草的汁液。远处山坡上,他孙子正用无人机驱赶牛群,牧羊犬追着无人机的影子汪汪直叫,惊起了草丛里的蚱蜢,扑棱棱地撞在围栏的铁丝网上。"那小子给每头牛都编了号,"老汉指着牛耳上的电子标牌,"我倒是记得'花额头''白蹄子',多顺口!"

红哨遗址前,讲解员小张的智能手表突然响起警报。"紫外线超标,"她边给孩子们发防晒帽边继续讲解,"当年红军可没这装备。"有个戴眼镜的男孩突然举手:"老师,他们是不是用草编的帽子?"满山的风车转动声里,孩子们用茅草编起了简易军帽,草茎折断的清香混着防晒霜的化学香精,在烈日下酝酿出奇特的气息。小张展开全息投影,1934年的行军路线在花岗岩遗址上蜿蜒伸展,与今日的旅游步道惊人地重合。

智慧农业基地的液晶屏上,苗族姑娘小吴正指着波动曲线解释:"这些数字和奶奶用茶叶测的结果分毫不差。"温室里自动喷灌系统正在启动,水雾中浮动着彩虹。她腕上的银镯子不时碰到屏幕,发出细碎的声响。临走塞给我个布包:"带上这包老茶种,比扫码买的纪念品实在。"布包上用红线绣着二维码图案,拆开却闻到陈年茶叶特有的醇香。老茶农在苗圃里嫁接新枝,刀口处的汁液像凝固的翡翠。

龙舞笙歌:烛光里的方程式

县体育馆内,龚老爷子正用粉笔在地上画北斗七星的方位。银匠铺的锤击声从窗外隐约传来,富有节奏的叮当声为训练伴奏。"龙要舞出罡步,"他转头对那个总出错的眼镜青年说,"你们物理系不是会算抛物线吗?"年轻人扶了扶眼镜,突然掏出手机计算起来,烛光在他镜片上跳动出奇妙的算式,映在褪色的木地板上像一串跳动的银星。几个小学生趴在窗台张望,手里的数学作业本被晚风吹得哗哗作响。

夜市尽头,苗绣直播间的环形灯下,龙大姐的女儿正展示新设计的耳坠。"银丝掐的波浪纹,"她对着镜头转动耳垂,"暗处藏着奶奶教的回字纹。"柜台玻璃下压着张泛黄的老照片,里面的新娘戴着全套银饰,耳坠的造型与直播间里晃动的现代版如出一辙。背景音里,无人机在夜空巡航的嗡鸣与远处傩戏的鼓点奇妙地重叠。老银匠突然出现在镜头里,将新打制的项圈扣在孙女颈间,项圈上的云纹在补光灯下流淌着千年不变的光泽。

返程的清晨,杨阿婆在车站硬塞给我个绣花布袋。布袋针脚细密,正面是传统龙凤呈祥,背面却用金线绣着数据波纹。"后生仔,糖是用老灶熬的,"她替我整了整衣领,"袋上的花样子,是我做姑娘时绣的。"客车启动时,她胸前的银锁在朝阳下忽闪忽闪,投在车窗上的光斑随着车速加快连成一道银线。布袋里的茶籽沙沙作响,像是某种古老的承诺。拆开油纸包的黑糖,琥珀色的糖块里嵌着几粒芝麻,甜味中透着柴火熏烤的焦香。

巫水河渐渐隐没在群山之后,但那些声响仍在耳畔萦绕:银器相击的脆响、绣针穿透粗布的闷响、无人机旋翼的嗡鸣、草茎折断的脆响、计算器按键的滴答、还有老船公修补渔网的梭子声。它们交织成奇妙的韵律,仿佛在诉说:真正的传承,从来不是将老物件锁进玻璃柜,而是让古老智慧活在今天的故事里——就像那些茶籽,只要落入合适的土壤,总能长出新芽。而我们要做的,不过是保持土壤的肥沃,让新旧根系在黑暗中自然交融。当客车驶出隧道,阳光倾泻而下的瞬间,我忽然嚼碎了最后一块黑糖,那缕穿越千年的焦香,正化作血液里的暖流,奔向未知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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