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江的水汽漫过青石板路时,我总疑心是外婆腌菜坛子里的酸香渗了出来。那年我七岁,蹲在灶屋门槛上数蚂蚁,看它们扛着一粒炒南瓜子往墙根爬,外婆正把新收的七星椒塞进土陶坛,手腕上的银镯子随动作晃出细碎的响。
“莫蹲在风口,要落雨了。”外婆用围裙擦着手站起来,蓝布衫的肩头洇着浅灰的汗渍。她往灶膛添了把松针,火舌“腾”地卷上来,映得她鬓角的白发像落了层金粉。我们住的老木屋在资江上游的山坳里,黑黢黢的房梁上悬着玉米串和干辣椒,风从木缝里钻进来,带着河对岸稻田的腥甜。外婆总说这屋子比她的岁数还大,门槛被几代人的脚磨得发亮,墙角的青苔每年梅雨季节都要疯长一阵。
一、坛子里的光阴
我最早的记忆总与坛子有关。堂屋角落里码着高矮不一的陶坛,有的装着酸豆角,有的泡着萝卜,最胖的那个埋在地下半截,盛着外婆引以为傲的糟鱼。每年霜降前后,外公会划着木盆去河湾里捕鱼,银闪闪的翘嘴鱼剖洗干净,用粗盐腌上三天,再一层鱼一层酒糟地码进坛子里。
“要等够四十九天。”外婆用红布把坛口扎紧时,眼睛眯成了月牙,“到时候给你留条最大的,就着红薯饭能吃三碗。”我总忍不住去掀红布,每次都被外婆用竹筷敲手背。她的竹筷是自己削的,竹节分明,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急什么?好东西都是熬出来的。”她指着屋檐下的酱缸,“你看那豆瓣,要晒足一百个日头才香呢。”
酱缸里的霉豆瓣在阳光下泛着油光,上面盖着竹编的罩子防苍蝇。有次我趁外婆去菜园,偷偷掀开罩子伸手去捞,指尖刚碰到滑腻的豆瓣,就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疼得我直跺脚。
“傻伢子,那是酱引子在发功。”外婆用淘米水给我洗手,银镯子蹭过我的胳膊,凉丝丝的。她讲起自己小时候跟着太婆学做酱,十三岁就能把豆瓣晒得红亮,“那时候哪有现在的好光景?有口酱拌饭就不错了。”
初夏的午后,外婆常搬个竹凳坐在酱缸旁纳鞋底。她的顶针在阳光下闪着银光,针线穿过粗布鞋底的声音“嗤啦、嗤啦”,和着远处稻田里的蛙鸣,像支温柔的曲子。我趴在她膝头数她额角的皱纹,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壑里,藏着好多关于过去的故事。
“你外公年轻时撑船去过益阳。”外婆的针停在半空,目光越过屋脊望向河对岸,“回来时给我带了块洋布,红底碎花的,我做了件新衣裳,全村人都来看稀奇。”她的嘴角翘起来,银镯子轻轻磕在竹凳上,“现在好了,镇上的服装店啥布没有?可我还是爱穿自织的土布,贴身。”
外婆的织布机放在阁楼,漆黑的木头被磨得油亮。她偶尔会在阴雨天爬上去织布,脚踏板“咯吱咯吱”的声响能传到楼下。我偷偷上去看过,丝线在她指间翻飞,像群听话的蝴蝶。织好的土布要放进河里捶打,她蹲在青石板上,木槌举得高高的,水珠溅在她的蓝布裤脚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这布经得住穿。”她展开捶好的布给我看,布面上还留着水痕,“你妈小时候的尿布,都是我用这布做的。”
二、河湾里的学堂
八岁那年,我该上学了。村里的小学在河对岸的晒谷场旁,要走半个时辰的山路,再过座石板桥。开学那天,外婆给我梳了两条麻花辫,辫梢系着红布条,书包是她用旧衣服改的,针脚密密匝匝。
“路上莫玩水,放学早点回。”她往我兜里塞了块炒红薯干,手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裳传过来。走到山坳口回头望,她还站在木屋门口,蓝布衫在晨雾里像朵安静的花。
学堂是栋青砖瓦房,墙上刷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红漆字。我们的教室有两扇木窗,糊着透亮的纸,阳光照进来能看见空中浮动的尘埃。李老师是从县城来的知青,梳着齐耳短发,说话时总带着笑意。她教我们唱《东方红》,也教我们认“资江”“邵阳”这些字。
“我们邵阳有宝庆古城墙,有崀山的丹霞地貌,还有资江这条母亲河。”李老师指着地图上蜿蜒的蓝线,“你们长大了,要好好建设家乡。”
我总在课本的空白处画河湾里的木船。有次被李老师看见,她没批评我,反而笑着说:“画得真好,以后可以当画家,把我们邵阳的美景都画下来。”她给我找了本旧画册,里面有岳阳楼,有橘子洲头,还有崀山的骆驼峰。
放学路上,我和二牛他们最爱在石板桥边逗留。桥下的水浅处能看见鹅卵石,偶尔有小鱼游过,银亮的一闪就不见了。二牛他爸是撑船的,能从水里摸出河蚌,撬开后要是有珍珠,就会给二牛换糖吃。
“我外婆说珍珠是河神的眼泪。”我摸着兜里外婆给的煮鸡蛋,蛋壳已经被体温焐热了。
“骗人!”二牛撅着嘴,“我爸说那是蚌壳生病长的疙瘩。”
我们争得面红耳赤,直到看见李老师推着自行车过来才散开。她的车后座绑着个竹篓,里面装着给五保户张奶奶的药。“路上小心点,快回家帮大人做事。”她的声音像春风,吹散了我们的争执。
有次下大雨,石板桥被洪水漫过,李老师背着我们一个个过河。她的布鞋全湿透了,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石头划破的伤口。“抓紧我的衣服。”她弯着腰,后背的衣服被雨水打透,贴在身上能看见肩胛骨的形状。到了对岸,她从竹篓里拿出姜茶分给我们。姜茶辣得我直吐舌头,李老师笑着帮我擦嘴角:“喝了不感冒。你们是家乡的苗苗,得好好长。”
三、戏台子下的星光
秋收后的晒谷场最是热闹。村里的花鼓戏班要搭台唱戏,消息早在半个月前就传遍了山坳。二牛他哥是戏班的敲锣手,偷偷告诉我们,这次要演《刘海砍樵》,是邵阳人最爱听的“窝子戏”(本地老戏)。
搭戏台那天,男人们扛着杉树杆搭架子,女人们忙着缝补戏服。外婆找出珍藏的蓝印花布,给戏班做了新的桌围。她的手指在布面上游走,针脚比纳鞋底时还要细密。“老规矩,看戏前要大扫除,敬过祖师爷才能开唱。”她边缝边说,“四月八那天唱菩萨戏,还要给戏台挂红布呢。”男人们一边干活,一边议论着河上要修大桥的新鲜事,外公听着,烟锅里的火星一闪一闪。
戏台搭在晒谷场中央,铺着金黄的稻草,四周插着红绸子。太阳刚落山,孩子们就搬着板凳占位置。我把外婆做的红薯干分给小伙伴,眼睛却盯着后台的方向。戏班的人正在描脸谱,红脸的关公,白脸的曹操,还有画着小丑脸的演员,看见我们就做鬼脸。
开戏前,班主会提着铜锣绕场走一圈,嘴里喊着“各位乡亲,好戏开场喽”。他的声音洪亮,能传到河对岸。外婆说这是“打彩头”,要往锣里扔铜钱,讨个吉利。我攥着外婆给的五分钱,等铜锣到跟前,赶紧扔了进去,“叮”的一声脆响,引来周围一片笑声。
锣鼓声起,戏就开了。胡秀英化成的狐狸精一出场,水袖一甩就引得孩子们拍手。她穿着五彩的戏服,裙摆扫过戏台的稻草,留下淡淡的香粉味。刘海哥的砍柴刀是木头做的,却被他挥得虎虎生风。唱到“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咯”时,台下的乡亲们跟着打起拍子,连张奶奶都拄着拐杖轻轻晃。我看得入了迷,连手里的炒豆子凉了都没察觉。
中场休息时,外婆拉着我去后台。戏班的人正在喝水吃干粮,看见外婆都笑着打招呼。“张娭毑,您的蓝印花布真好看。”扮演胡秀英的王阿姨擦着脸说。她卸妆后脸上有几粒雀斑,看着比台上亲切多了。
“你们唱得才叫好。”外婆从竹篮里拿出腌菜坛子,“自家做的酸豆角,配着粥吃解乏。”王阿姨非要塞给我块桂花糖,甜得我舌尖发麻。李老师也来看戏,坐在我们旁边。她给我们讲《刘海砍樵》里的故事,说这是我们邵阳的传统戏,讲的是勤劳善良终有好报的道理。“这些老戏里有我们的根。”李老师望着台上,眼神里闪着温暖而坚定的光,“你们要记住,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自己的根。”
戏散时已是深夜,星星在天上密得像撒了把碎银。我趴在外公的背上,闻着他身上的汗味和烟草味,听着远处传来的戏班收拾家伙的声响。外婆跟在后面,手里提着空竹篮,银镯子偶尔碰到竹篮的边,发出轻柔的响。
“明天还来不?”我迷迷糊糊地问。
“不来喽,戏班要去下一个村子。”外公的声音瓮瓮的,“不过明年还会来的,唱《小姑贤》给你听。”
四、稻田里的希望
春耕的时候,整个山坳都浸在水里。男人们牵着水牛在田里犁地,木犁划过水面,搅起黑黢黢的泥巴。女人们则弯着腰插秧,手里的秧苗像绿色的针,一排排扎进田里。
外婆虽然年纪大了,也闲不住。她戴着斗笠,在自家的几分薄田里忙碌,腰弯得像张弓。我学着她的样子,把秧苗往泥里插,却总是歪歪扭扭。“要深点,不然要被水冲起来。”外婆直起身捶捶腰,“你看这田,要顺着地势走,急不得。”她指着远处连绵的青山,“我们邵阳人,就像这田埂上的草,看着不起眼,却经得住风雨。”
李老师组织我们去帮五保户张奶奶插秧。张奶奶的儿子在部队当兵,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我们十几个孩子排着队,手拉手趟过田埂,裤脚卷得高高的,小腿上沾着泥点。李老师教我们唱《学习雷锋好榜样》,歌声惊飞了田里的蜻蜓。
“慢点,别踩坏了秧苗。”李老师一边插秧一边说,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她的白衬衫沾了泥,却显得格外鲜亮。有个城里来的摄影师正好路过,举着相机拍了好久。我心里暗暗较劲,非要把秧插得比二牛直,结果急着往前赶,踩倒了好几棵,急得直想哭。
“傻伢子,莫急。”外婆看出我的懊恼,手把手教我分秧苗,“插秧要像写字,一笔一划来。你李老师教你认字,不也是一个一个学的?”她帮我把踩倒的秧苗扶起来,“知错就改,就是好伢子。”那天傍晚,我终于插完了半垄田,虽然歪歪扭扭,心里却甜滋滋的。
夏天的稻田像片绿海,风一吹就起波浪。我和二牛他们在田埂上追逐,惊得青蛙“扑腾”跳进水里。外婆带着竹篮去割猪草,她的蓝布衫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展翅的鸟。远处的打谷机开始响了,“哒哒哒”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那是丰收的序曲。
收割那天,全村人都像过节。男人们挥着镰刀割稻子,女人们把稻穗捆成束,孩子们则在田埂上捡拾掉落的谷粒。李老师也来了,她学着割稻子,镰刀用得不太熟练,手上磨出了水泡。“李老师,歇会儿吧。”外婆给她递过粗布帕子,“你们读书人,脑子才是最厉害的农具。”李老师笑着摇摇头,抹了把汗:“劳动最光荣,我也要向你们学习。”
傍晚的时候,打谷场上堆起了金黄的稻垛。外公在场上扬谷,木锨一挥,谷粒和稻草分开,在夕阳下划出金色的弧线。外婆把新打的米装进布袋,沉甸甸的一袋,压得她直咧嘴。“今年的收成好。”外婆往米袋上贴了张红纸条,“够吃到来年了。”她抓了把新米让我闻,淡淡的清香里,藏着阳光和泥土的味道。
五、屋檐下的等待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刚立冬就下了场雪。我趴在窗台上,看雪花落在资江面上,转眼就不见了。外婆在给远方的舅舅写信,笔尖在纸上沙沙地响。舅舅在深圳打工,每年只有春节才回来。
“写啥呢?”我凑过去看。
“让他在外头好好干,别惦记家里。”外婆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很用力,“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好,坛子菜还有好多。”她顿了顿,又添上一句,“滩头的年画我也给他备好了,过年贴喜庆。”
雪停后,外公去山里砍柴,带回了几根枯树枝,枝桠上还挂着冰凌。他把树枝插在屋檐下,说等冰凌化了,春天就不远了。二牛他爸从县城捎来消息,说县里决定在河上修大桥,以后不用再划木船了。“修大桥好啊,能通汽车呢。”外公吧嗒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我年轻的时候,去县城要走一整天山路,现在你们赶上好时候了。”
李老师给我们讲改革开放的新变化,说深圳建起了高楼大厦,说火车提速了,说我们邵阳也要修铁路了。“你们是赶上好时候了。”她眼里的光像星星,充满期待,“要好好学习,将来用知识建设家乡。”期末考试,我得了全班第一。李老师奖给我一本《雷锋日记》,扉页上写着“为人民服务”五个清秀有力的字。我把书小心地包上书皮,藏在枕头底下,每天睡前都要读几页。外婆看见,摸着我的头说:“要像雷锋那样,做个好人。”
放寒假那天,舅舅突然回来了。他穿着笔挺的西装,提着个大箱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外婆摸着他的衣服,眼泪直往下掉:“瘦了,在外头肯定受苦了。”舅舅笑着从箱子里拿出新布料,说要给外婆做件新棉袄。
过年的时候,村里特别热闹。戏班又来了,在新建的村委会院子里搭了戏台。这次演的是新编的《致富带头人》,讲的是村里种脐橙致富的故事。王阿姨扮演的女技术员,穿着的确良衬衫,戴着眼镜,看着特别精神。她唱到“资江水呀甜又甜,种出脐橙甜心间”时,台下掌声雷动。
“现在的戏,也跟上时代了。”外公喝着米酒,脸上泛着红光,“以前光唱古时候的事,现在也唱我们自己的日子了。”吃完年夜饭,舅舅带着我去放烟花。烟花在夜空里炸开,像一朵朵盛开的花,照亮了远处的资江,也照亮了岸边新栽的脐橙苗。舅舅说,他打算回来创业,和村里人一起种脐橙,再办个加工厂。
“资江的水好,种出来的果子肯定甜。”舅舅望着黑漆漆的河面,眼睛里闪着和外婆一样坚韧而充满希望的光,“等桥修好了,就能运到全国各地去,让大家都尝尝我们邵阳的味道。”
六、远去的船声
离开村子那年,我十岁。舅舅的脐橙园已经有了规模,新修的公路通到了村口,李老师也调回了县城。临走那天,她把我叫到办公室,递给我一本崭新的《新华字典》,扉页上除了名字,还画着一颗小小的红星。“好好读书,画出更多家乡的美。”她拍拍我的肩膀,眼里的光温暖依旧。
搬家那天,外婆把那个最大的糟鱼坛装进行李。坛口的红布还是那么鲜艳,里面的糟鱼已经腌得乌黑发亮。“到了县城也要记得,日子是熬出来的。”外婆的银镯子在晨光里晃着,“有空就回来看看,田里的稻子熟了,我给你留着新米。”
木船在资江上缓缓行驶,外公撑着篙站在船头,背影被朝阳拉得很长。我趴在船舷上,看熟悉的山坳渐渐远去,看石板桥变成个小小的黑点,看晒谷场边的戏台只剩下个模糊的轮廓。
“以后可以坐汽车回来。”舅舅拍着我的肩膀,“等桥修好了,一个钟头就到了。”
船过险滩时,水流变得湍急,木船晃得厉害。外公稳稳地撑着篙,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那调子像资江的水,九曲十八弯,绵长而有力。我想起外婆腌菜时的样子,想起李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