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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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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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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青春记忆

 

一、 雨织崀山

雨丝斜斜地织着,把崀山的轮廓晕成一幅淡墨画。陈望舒踩着湿滑的青石板路往村委会赶,裤脚溅满新泥,鼻腔里满是湿润的桂花香——这九月的邵阳乡下独有的气息,此刻却压不住她心头的焦灼。裤兜里的手机像块烙铁,电商平台“竹里青”运营小李发来的最后通牒还在屏幕上闪烁:舒姐,广州‘福满楼’那100个刻福竹盘,样品对方不满意!说刻痕太浅,机器感重,要求全部返工,纯手刻,下周五前必须交货!否则...大单就悬了。

村委会门口的老樟树比二十年前粗壮了不少,枝桠间还挂着去年防汛时褪色的红灯笼,风吹过,晃晃悠悠像颗悬着的心跳。望舒抬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触到耳后那道浅浅的旧疤,冰凉又带着一丝熟悉的麻痒。十二岁那年,镇中学后面的酸枣林,跟二牛抢一个熟透的酸枣,被树枝狠狠划开皮肉。二牛那小子吓得脸都白了,哆嗦着从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橘子糖,说要赔她一辈子的糖……一辈子的承诺,如今却要在这冰冷的订单截止日期前,被无情地秤量。

“望舒姐!”穿红马甲的小助理小玲举着登记表跑过来,马尾辫甩出的水珠溅在蓝布衫上,“竹编合作社的老人都到齐了,就等你讲‘福满楼’返工的事了。还有…三叔公他…”小玲欲言又止,眼神瞟向会议室。

望舒的心一沉。推开门的瞬间,浓郁的竹香裹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压抑的议论涌过来。二十多位老人坐在长凳上,手里摩挲着竹篾,阳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他们银白的发丝上跳动,却驱不散眉宇间的愁云。最前排的竹椅上,七叔公用竹刀刮着一根青竹,“沙沙”声带着一种紧绷的节奏。他旁边,三叔公抱着胳膊,脸沉得像块老竹根,脚边扔着几个被判定为“不合格”的机器刻字竹盘样品。

“丫头,来了。”七叔公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带着询问。望舒深吸一口气,走到前面,把手机信息投影到白板上。沉重的寂静笼罩了会议室。

“返工?纯手刻?一百个?”一个沙哑的声音炸开,是负责刻字的李伯,“我这老花眼,刻一个福字得小半天!一百个?不吃不睡也刻不完!”他布满老茧的手指向墙上挂着的“凤穿牡丹”竹筛,“看看你爷当年编的这个!一根篾片削三天!那才叫功夫!现在倒好,为了赶几个单子,把我们当牲口使唤?”人群里响起一片附和。

“李伯,话不能这么说…”二牛站起来,他如今沉稳了许多,手指上多了刻刀留下的茧印,“‘福满楼’是大客户,要求高也…”

“高?嫌我们手艺糙了?”三叔公猛地一拍竹椅扶手,声音洪亮而愤怒,“机器刻你们嫌没魂儿,手刻你们又嫌慢!我看这生意不做也罢!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不是让你们这么糟践的!”他浑浊的眼睛瞪着望舒,带着一种被背叛的痛心,“你爷要是知道,为了几张票子,逼着老骨头们熬灯油,他能闭眼吗?!”

望舒的脸颊火辣辣的,仿佛被当年那根酸枣树枝又抽了一下。爷爷临终前枯瘦如老竹篾的手指攥着她的画面清晰浮现:“竹有节,人有骨,咱邵阳人的手艺,不能断在土里…” 这“骨”与“利”的撕扯,此刻正尖锐地刺向她。她强迫自己稳住声音:“三叔公,李伯,各位叔伯婶娘,我知道难,非常难。但‘竹里青’刚起步,这个单子丢了,可能…可能后面很多单子就没了。机器刻字快,但失了灵气,这单子我们必须用手刻,把‘福气’刻进人心坎里!”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焦虑的脸,“七叔公,您看这样行不行?篮身和盘底这些基础件,还用机器赶工,省下时间和力气。所有显功夫的地方——收口、提梁、尤其是这‘福’字,全交给叔伯婶娘们手作!工钱按最高标准算!咱们…咱们拼一把?”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七叔公。老人沉默着,手里的竹刀无意识地在青竹上划着。那“沙沙”声仿佛在丈量着传统与现代、坚守与生存之间的距离。过了许久,他重重咳了一声,浑浊的眼睛扫过三叔公铁青的脸,又落在望舒紧绷的肩线上,最终,他用力将竹刀往竹墩上一剁,发出沉闷的笃响:“成!就按望舒说的办!机器是帮手,不是祖宗!咱手上的活,才是真章!老伙计们,紧要关头,还得靠咱们这双手,把咱邵阳竹的‘骨气’和‘福气’刻进去!老三,”他看向三叔公,声音沉缓却不容置疑,“你那手刻‘福’字的功夫,是咱合作社的招牌,这关,你得顶起来!”

三叔公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七叔公,又狠狠剜了望舒一眼,最终,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冷哼,弯腰捡起地上一个不合格的竹盘,粗糙的手指抚摸着那略显生硬的刻痕,哑声道:“……刻刀给我磨亮点,要老磨石细磨的刃口。”

紧绷的空气裂开一道缝,低沉的议论声再次响起,这次却多了几分认命的凝重和背水一战的决心。望舒稍稍松了口气,目光与二牛担忧的眼神交汇。她知道,这只是风暴的开始。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重中,望舒瞥见自己摊开的笔记本里滑落出一张铅笔草图——一朵线条流畅的紫薇花灯罩设计图。那是王老师离开前,她们一起构思的未来。此刻,这朵未开的花,如同幽暗中的一粒微光。

二、 竹影灯心

“福满楼”的订单攻坚战在无声的硝烟中打响。小厂房里,机器日夜轰鸣赶制基础件,角落里,老人们围坐成一圈,戴着老花镜,在炽亮的灯光下屏息凝神,一刀一刀地雕刻着“福”字。空气里弥漫着竹屑的清香和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三叔公坐镇中央,腰板挺直如竹,刻刀在他布满厚茧的手中稳如磐石,每一笔都力透竹背,圆润饱满,那“福”字仿佛自带温度与厚重的祝福,无声地树立着标杆。

望舒穿梭其间,协调物料,安抚情绪,自己也拿起刻刀加入。她的刻痕比起老师傅们终究稚嫩,那份全神贯注的虔诚却让七叔公微微颔首。指尖一次次被锋利的竹边或刻刀划破,渗出血珠,她只是皱皱眉,随手用创可贴一裹。每一次刺痛,都让她恍惚回到爷爷第一次教她削竹篾的夏天,手心被竹刀割得火辣辣,爷爷用浸了茶油的布条给她裹上,沉声道:“好篾片是疼出来的,忍着点,丫头。” 耳后的旧疤在灯光下隐隐发烫。

深夜,又一次疲惫地核对进度后,望舒的手机屏幕亮起,是王老师发来的视频邀请。接通后,王老师略显憔悴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琳琅满目的竹艺品。“望舒!看!上海工艺美术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之一,清代竹丝宫灯!”镜头对准一盏美轮美奂的灯罩,细如发丝的竹丝编织出繁复的花鸟纹样,透光如绢,温润如玉。“我磨了馆里的老师傅半天,讨了点‘真经’!最难的是劈丝和定型,竹料必须是清明前后的向阳嫩楠竹青皮,劈丝前要在微温的茶油里浸透,增加韧性!定型要用特制的细密铜丝骨架,趁竹丝湿润时小心塑形……”

望舒的心跳骤然加速,目光死死锁住屏幕里那流动的光华。爷爷摩挲泛黄竹谱时眼里的光,太奶奶那盏能在墙上投出花影的竹丝灯传说,瞬间涌入脑海。一个念头如闪电劈开眼前的困局——合作社需要一件真正的“魂器”,一件能承载邵阳竹编灵魂、在高端市场打响名号的作品!这竹丝宫灯,就是方向!她立刻翻出笔记本里那张紫薇花灯罩设计图:“王老师!太及时了!我在设计紫薇花竹丝灯,正卡在花瓣层次和透光上!”

“紫薇花?好想法!”王老师的声音充满兴奋,“蜂蜡!可以用融化的蜂蜡调和染成淡紫的竹粉,点粘在花蕊位置,能增加透光度和质感!材料和技术我继续帮你深挖!还有个好消息,我接触到一个高端文创品牌‘拾遗’,他们对有深厚文化底蕴和地方特色的手工艺非常感兴趣,尤其喜欢我们这种‘老匠人+新青年’的故事!我把合作社的资料和你的设计初稿发过去了,他们有初步意向!望舒,这盏灯,可能就是咱们打开新局面的钥匙!”

希望的星火瞬间点燃了连日来的沉重。望舒结束通话,立刻召集七叔公和几位手艺最精湛的老人,将王老师的信息和她的设计图铺开。

“竹丝灯?”七叔公浑浊的眼睛盯着图纸上那朵繁复的紫薇花,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划着编织的纹路,“这可是老辈子传下来的绝活,费神得很。你太奶奶当年编一盏小灯,得耗上大半年。这花瓣…这花蕊…”他摇摇头,“难,太难了。”

“七叔公,王老师打听到了关键技巧,选料、浸油、骨架…”望舒急切地说,“咱们试试?合作社现在需要一件真正镇得住场子、让人记住的东西!‘福满楼’的单子我们拼命赶,但这盏灯,可能是咱们未来的‘活招牌’!”

老人们围着图纸低声讨论,疑虑与渴望交织。一直沉默刻字的三叔公,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他拿起图纸,眯着眼仔细看了半晌,粗糙的手指在那精细的花瓣结构上点了点,突然沙哑地开口:“花托这里,用双层篾片绞丝打底,承力。花瓣尖的卷翘,得用热蒸汽熏软了竹丝,趁热塑形,冷了就定住了。”他放下图纸,没看任何人,又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起刻刀,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说,“……别用新砍的竹子,找屋檐下阴干三年的老竹青皮,韧劲足。”

望舒和七叔公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与光亮。三叔公这看似不经意的指点,是千金难买的经验之谈!研发小组旋即成立:望舒和二牛负责找料、试验劈丝、设计骨架;七叔公带着几位心细手稳的老婶娘尝试编织基础纹样。

然而,失败接踵而至。劈丝不够均匀,一编就断;骨架设计不合理,花瓣塌陷;浸油温度没掌握好,竹丝发黑;塑形时间差一秒,形态就僵硬……小小的试验台堆满了废弃的半成品。熬夜成了常态,望舒眼底布满血丝,二牛的手指被细竹丝扎得又红又肿。资金在燃烧,时间在流逝,“福满楼”的订单压力如同悬顶之剑。

一个深夜,又一次花瓣编织失败后,望舒疲惫地靠在冰冷的竹墙上,挫败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她看着桌上爷爷留下的那把刃口被特意磨圆了的旧竹刀,想起爷爷临终的话:“竹有节,人有骨…” 这“骨”,难道就要被这冰冷的现实和一次次的失败压弯吗?她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耳后的疤。

“望舒,”二牛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他递过来一杯热茶,手上缠着新的纱布,“还记得那年冬天,七叔公用灶心土给我爷止血不?土方子有时候顶大用。三叔公说的老竹料,我明天一早就去李伯家老屋找,他屋檐下肯定有存货。骨架…我再改改图纸。”

望舒接过温热的茶杯,看着二牛眼中的坚持和暖意,那股冰冷似乎被驱散了一些。是啊,邵阳人的“骨”,是压不垮的竹。她深吸一口气:“好,明天继续!”

三、 破茧成光

李伯家老屋檐下阴干的楠竹青皮,果然如三叔公所言,韧性惊人,带着岁月沉淀的沉稳。二牛重新设计的铜丝骨架,更贴合花瓣的自然弧度与力学承重。七叔公和婶娘们摸索出了最佳的浸油温度和编织松紧度。三叔公虽然依旧沉默地刻着他的“福”字,但偶尔路过试验台,会驻足片刻,用他那双锐利的老眼扫视,然后丢下一句:“这层丝压得太死,透不了光”或者“花蕊的蜂蜡点多了,蠢笨”。

每一次微小的调整,都带来一点微弱的进步。当第一片勉强成型的、能透出柔和光晕的紫薇花瓣在七叔公微微颤抖的手中诞生时,昏黄的灯光下,那温润如玉的光泽仿佛有生命般流淌,整个试验间爆发出一阵压抑已久的、带着哽咽的欢呼。三叔公刻刀的动作顿了一下,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福满楼”的订单也到了最后冲刺的白热化阶段。一百个竹盘,每一个“福”字都凝聚着老人们熬红的双眼和几乎耗尽的心力。三叔公刻完了最后也是最难的一个“福”——那是他要求的,必须由他完成。当他把那枚刻痕深峻、圆润饱满、每一笔转折都仿佛蕴含着无尽祝福与生命韧性的竹盘,郑重地放在望舒面前时,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他看着望舒,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丫头,这‘福’字,得刻进竹子的‘骨’里,才经得起看,经得起用。就像咱邵阳人的手艺,骨子里硬,面上才温润。” 这一刻,望舒明白,三叔公固执坚守的“魂”,与合作社生存需要的“变”,在这份极致的手工付出与对技艺内核的共同敬畏中,达成了深刻的和解。

装着“福”字竹盘的货车在晨曦中驶出村口,卷起淡淡的尘土。望舒和合作社的众人站在老樟树下,久久没有散去。极度的疲惫潮水般涌来,但一种更深的、如同竹根扎入大地的踏实感沉淀在心底。他们守住了这一关,守住了“竹里青”的根。

更大的惊喜如同冲破乌云的阳光,接踵而至。“拾遗”文创的品牌总监亲自来到了崀山。在看过“福满楼”那批饱含心血、刻痕仿佛带着手温的竹盘,特别是亲眼见证了那盏初具雏形、在特制灯光下流转着梦幻般紫色光晕的紫薇花竹丝灯罩样品后,总监眼中迸发出毫不掩饰的惊艳。他当场拍板签下了合作协议。“拾遗”不仅会高价收购这盏独一无二的竹丝宫灯作为品牌年度艺术藏品,还下了首批高端定制竹艺礼盒的订单,核心要求就是:核心工艺必须手作,每一件产品都要融入邵阳竹编的“骨”与“魂”。

消息如同春风,瞬间吹遍了合作社的每一个角落。老人们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的笑容。七叔公用力拍着望舒的肩膀,连说了三个“好”,浑浊的眼里闪着光。三叔公破天荒地没有泼冷水,只是默默拿起一块上好的竹料和一套更精细的刻刀,开始研究“拾遗”要求的特殊纹样,背影专注而沉静。

四、 竹荫满途

九月的桂花,香得浓烈而醇厚,仿佛要将整个崀山都浸润在甜香里。县电视台的采访车停在焕然一新的竹艺展示中心门口。记者甫一踏入,便被眼前融合了传统韵味与现代气息的景象吸引:印着崀山云雾飘渺意境的竹纤维围巾轻盈垂挂,嵌着精致手工竹刻书签的笔记本雅致陈列,造型简洁流畅又不失古拙之美的竹制茶具温润生辉……然而,最夺人心魄的,是展厅中央玻璃罩内,在特制射灯下流光溢彩的“紫薇映月”竹丝宫灯。细如毫发、均匀柔韧的竹丝,经过无数次穿、挑、压、捻,编织出层层叠叠、栩栩如生的紫薇花瓣,薄如蝉翼却层次分明。花蕊处,用淡紫竹粉混合晶莹蜂蜡精心点粘,在灯光映照下透出温润梦幻的紫色光晕,仿佛将邵阳山野间那抹最灵动鲜活的紫薇魂魄,永远封存在了这竹丝的经纬之中,无声地诉说着技艺的极致与自然的灵性。

望舒穿着一件竹纤维混纺的改良布衫,质地柔软挺括,从容地向记者介绍:“……这盏‘紫薇映月’,是‘青竹合作社’技艺与心血的结晶。灯罩用了超过三千根纯手工劈制的竹丝,每一根都精选自阴干三年以上的老楠竹最外层的青皮。花瓣的立体感、透光度和那份独特的温润,是七叔公、三叔公他们几位老师傅,带着我们这些后生,经历了无数次失败,一点点摸索、改进出来的。它不仅仅是一件顶级的工艺品,更是邵阳竹编从深山的堂屋走向广阔世界、从古老传承拥抱现代创新的一个活生生的见证。”

镜头随着她的指引,扫过墙上那幅色泽已沉淀为温润蜜蜡色的“凤穿牡丹”竹筛。望舒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深深的敬意:“我爷爷常说,‘竹有节,人有骨’。这‘骨’,是手艺人对祖辈技艺的敬畏和不容玷污的坚守。现在,”她指向旁边展区里那些融合了机器高效精准与手工独有温度与灵性的产品——机器打底的规整篮身,配以手工精心编织的提梁和收口;激光雕刻的细腻底纹上,叠加着手工刻刀的灵动线条和深浅变化,“我们找到了新的平衡点。机器帮助我们走得更快、更稳,触及更远的市场。但最终赋予产品独一无二灵魂的,仍然是这双手,是刻进每一道竹纹里的那份‘诚’。” 她递给记者一枚精致的竹制书签,顶端是微缩的崀山骆驼峰造型,“就像这竹节,它象征着我们手艺人的气节——虚心有节,韧而不折。无论走多远,根在这里。”

采访结束,送走满载赞叹的记者,望舒信步走到后院。七叔公正耐心地指导一个从深圳返乡创业的年轻人弯制一根韧性十足的竹条,那年轻人听得极其认真,额角渗出细汗。七叔公的声音平和而笃定,如同山涧溪流:“编竹篮,底子要稳当。就像做人,根扎得深,才立得住,才经得起世上的风浪摇摆。”

院角的翠竹林边,二牛正和几个年轻社员调试一台新引进的激光雕刻机。机器发出轻微的嗡鸣,在光滑的竹片上精准地刻出复杂而均匀的底纹。二牛拿起手工刻刀,屏息凝神,在冰冷的机器底纹上精心添加着只有人手才能赋予的、充满呼吸感的灵动线条和富有情感的深浅变化。他抬头看到望舒,扬了扬手中一个刚完成的竹制蓝牙音箱外壳样品——机器雕刻的山水底纹如工笔画般精细,而上方手工浮雕的崀山剪影则充满了磅礴的生命力。他笑容里充满了创造的活力:“七叔公说得对,机器是笔,是工具。咱的手艺和心意,才是写出来的字,画出来的魂!效率和质量,咱都要抓,一个都不能丢!”

望舒会心一笑,点点头。她的目光越过青翠茁壮、奋力向上的新竹梢,投向远处云雾缭绕、层峦叠嶂的崀山。夕阳的金辉慷慨地为连绵的山峦镀上璀璨的金边,宛如一幅永恒铺展在大地上的、气势恢宏的竹编画卷。爷爷那“竹有节,人有骨”的箴言,如同深山的回音,在心谷间久久回荡——手艺是深埋大地的根,创新是拥抱阳光的叶。如今,这根系在风雨的洗礼和市场的淬炼中,扎得更深更牢。那些饱含着汗水与固执的坚守(三叔公们的风骨)、闪烁着智慧与勇气的变通(七叔公的担当)、连接着远方的希望星光(王老师的穿针引线)、以及充满锐气与探索的青春力量(她和二牛的碰撞与成长),都已化作最丰厚的养分,滋养着这棵属于邵阳的竹编之树。它正向着更广阔、更辽远的天空,舒展着既古老深沉又年轻蓬勃的、生机无限的枝条。

一阵裹挟着浓烈桂花香的山风呼啸着掠过山谷,竹海瞬间翻涌起滔天的翠浪,发出深沉而绵长的涛声,隆隆作响,仿佛群山在低语,在共鸣。望舒抬手,指尖轻轻拂过耳后那道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旧痕。微凉的触感下,一种奇异而蓬勃的搏动感隐隐传来。它不再仅仅是童年莽撞留下的印记,更像是一枚深埋的竹种,一枚铭刻着传承密码与蜕变基因的徽章。它感应着脚下大地的深沉脉动,畅饮着新时代洒落的丰沛雨露,正积蓄着顶破一切有形无形桎梏、向着无限光明昂然拔节的、无可阻挡的生命伟力。

她的目光深情地流连在展厅里那盏光华夺目的“紫薇映月”上,又坚定地移向正在七叔公指导下学习弯竹的年轻面孔,移向调试机器与刻刀完美协作的二牛。前路并非坦途,订单的压力、人才的持续培养、纯手工高端路线的艰难维系、机器化浪潮可能带来的同质化风险……无数新的课题如同竹林中潜滋暗长的新笋,带着挑战的锐角,等待着他们去辨识、去面对、去解决。耳后那枚“竹种”的搏动,是挑战擂响的战鼓,更是生命不息的召唤。

或许,青春与传承最深邃的真谛,皆在于此——在故土深沉的根脉里汲取不竭的力量,在时代风雨的洗礼中锻造不屈的筋骨,在变革的阵痛与融合的摸索里寻找生生不息的平衡点。最终,以这方水土孕育出的、无可阻挡的生命韧性,向世界宣告一种历久弥新的存在。并永远怀抱着破土的渴望,时刻准备着,迎接下一场向着光、向着未来的,壮丽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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