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役役谁知梦,林下高人眼独醒。”——陈宓《到雪峰》
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蜿蜒前行时,我总习惯摇下车窗。雪峰山特有的气息便裹挟着初春的寒意涌进来——那是腐殖土混合着嫩芽的清苦,山涧流水浸润青苔的湿润,还有远处烧荒的火堆里飘来的松脂香。这种气息在我离乡的二十年里,时常在梦中将我唤醒。
“到了!”司机突然刹车。我抬眼望去,云雾正从山谷间缓缓升起,像一袭轻纱抚过墨绿色的山脊。这就是我的雪峰山,海拔一千九百三十四米的主峰在云层间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正在徐徐展开的水墨长卷。
故乡的木屋依然保持着二十年前的模样。杉木板壁被岁月熏成深褐色,瓦缝间探出几丛顽强的瓦松。堂屋神龛上“天地国亲师”的牌位纤尘不染,母亲每日敬香的习惯从未改变。我的手指抚过门框上那道刻痕——那是十五岁那年量身高时刻下的,如今我的个头早已超过那道刻痕大半个头。
“回来了?”隔壁传来苍老的声音。杨老爹拄着花椒木拐杖站在院坝边,猎犬阿黑在他脚边打转。老人脸上的皱纹比记忆中更深了,像极了山间老松树的树皮。
“您老身子骨还硬朗?”我赶忙迎上去。
“硬朗!”老人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昨个儿还去后山收了套索。”他咧开缺了门牙的嘴笑,从腰间解下一个布包,“瞧瞧,逮着只竹鸡,正好给你接风。”
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杨老爹生起塘火,竹鸡在瓦罐里咕嘟作响。他忽然压低声音:“现在年轻人都用电子套了,就我还守着老法子。”火光映着他浑浊的眼睛,“你记得山神庙后面那片珙桐林不?去年来了帮省城人,说要搞什么生态旅游...”
我记得那片林子。四月里鸽子花开的时节,整个山谷都飘着雪白的花瓣。少年时跟着杨老爹去打猎,他总要在神龛前插三炷香。后来才知道,那是猎人的规矩——取山中一物,必要还山中一礼。
清晨被山雀的啁啾唤醒时,薄雾正缠绕着远处的梯田。我循着记忆往村口走,水泥路取代了当年的泥泞小道,路边却依然保留着用石块垒成的排水沟。几个穿校服的孩子蹦跳着经过,书包上印着“雪峰山希望小学”的字样。
“呜——哇——”一阵高亢的山歌突然从茶山飘来。我心头一震,这是当年采茶时节才有的“呜哇山歌”。循声望去,茶树丛中站着个穿蓝布衫的老人,脖颈上青筋暴起,歌声在山谷间回荡。更令人惊讶的是,他身旁围着七八个年轻人,正跟着学唱。
“李歌师又在教徒弟了。”小卖部的张婶递来一包薄荷糖,“现在政府给非遗传承人发补助,老李头带出十几个学生了。”她指着茶山上一个扎马尾的姑娘,“那是他孙女,在省艺校学声乐的,放假回来非要跟爷爷学原生态唱法。”
正说着,歌声忽然变了调子。老歌师起了个新腔,年轻人立即跟上,传统唱腔里竟融入了流行音乐的节奏。张婶笑道:“这是他们新编的《雪峰茶歌》,上个月还在县里拿了奖哩!”
午后去拜访村支书。办公室墙上的脱贫攻坚作战图已经换成了乡村振兴规划图,彩色图钉标记着高山茶园、中药材基地和星空露营点。“现在通了光纤网络,咱这的腊肉、蜂蜜都能直播卖货。”支书打开手机给我看,“这是返乡创业的小赵,上个月单是卖山胡椒油就挣了五万多。”
经过晒谷坪时,看见几个老人围坐着编斗笠。金黄的竹篾在他们指间翻飞,地上摆着编好的成品,款式却与记忆中的不同——多了时尚的蝴蝶结装饰,还有迷你尺寸的工艺品。周阿婆粗糙的指尖将最后一根竹篾利落收尾,金蝴蝶结在斗笠檐角轻颤。“城里姑娘就爱这点俏皮!”她笑着把成品递给我试戴,竹篾的清凉贴着额角,恍惚回到少年时顶着大斗笠在雨中疯跑的时光。
告别晒谷坪蒸腾的竹香,我沿着新修的青石板路向后山踱去。路旁野樱正落,粉白花瓣覆在村民刚垒的生态沟渠上,随着山泉静静漂向梯田。及至登上观景台时,夕阳已给群山镀上金边,层层梯田像巨大的指纹镶嵌在山间。远处,风力发电机的叶片缓缓旋转,光伏板在余晖中闪烁着蓝光。山脚下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新修的文化广场上,音乐声隐约可闻。
杨老爹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变了,也没变。”老人眯着眼睛望向远方,“山还是这座山,水还是这道水。”他弯腰抓起一把泥土,在我掌心慢慢碾碎,“只要根还扎在土里,树苗总能长成大树。”
天光尚未完全浸透山谷,杨老爹便来叩门了。他换下了惯常的靛蓝粗布衣,穿了件簇新却不太合身的深绿色马甲,胸口处印着几个白字:“雪峰山生态监测员”。那身装束穿在他瘦硬的身板上,显出几分郑重其事,又透着些微的拘谨,像棵老松被扎上了彩带。
“走,巡山去!”他嗓音沙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腰间的花椒木拐杖换成了更轻便的合金登山杖,老猎狗阿黑摇着尾巴紧随其后。
我们沿着新修的生态步道向珙桐林深处走去。空气清冽得如同冰泉,吸一口,五脏六腑都被洗过。晨光斜斜穿过高大的乔木,在铺满腐叶和蕨类的地面投下斑驳光影。脚下的栈道由回收的旧枕木铺设而成,踩上去有敦实的回响,巧妙地避开了裸露的树根和湿润的苔藓地。栈道旁,隔不多远便竖着一块朴拙的木牌,上面用炭笔勾勒出植物的形态,下方是简洁的介绍文字:“珙桐,国家一级保护植物,花似白鸽,亦称‘鸽子花’”。杨老爹粗糙的手指抚过木牌上“保护”二字,像抚过一件易碎的珍宝:“省城来的后生画的,标得清清爽爽,好得很。”
林子深处,传来年轻而兴奋的普通话交谈声。转过一道山弯,几个背着画板、扛着相机的年轻人正围着一株形态奇特的珙桐树忙碌。一个穿冲锋衣的女孩发现了我们,眼睛一亮:“杨爷爷!您快来看看,这棵树是不是您上次说的‘树王’?”杨老爹快步上前,眯起眼仔细端详树干虬结的纹路,又用手丈量着树围,布满沟壑的脸上漾开笃定的笑意:“错不了!就是它!五十年喽,那年大雪压断了它半边枝子,硬是又活过来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激起了年轻人眼中更明亮的光。他们迅速摊开速写本,捕捉着老人与古树相对时那种沉静而充满时间重量的瞬间。这一刻,山林的古老记忆与年轻炽热的探寻目光,在鸽子花隐隐待放的枝头悄然完成了对接。
接近正午,我们折向另一条更偏僻的老路。杨老爹的步履忽然变得警觉,阿黑也竖起耳朵,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他抬手示意我停下,猎人的锐利重新回到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他像山猫一样无声地拨开一丛茂密的箬竹——眼前景象让我的心猛地一沉:几株手腕粗的杉木被齐根锯断,新鲜的木屑和断枝散落一地,像大地上一道刺目的伤口。旁边湿润的泥土上,清晰地印着两道拖拉重物留下的深痕,蛇一般蜿蜒向山下。
杨老爹的脸色骤然阴沉如暴风雨前的雪峰山顶。他蹲下身,手指捻起一撮沾着树脂的木屑,又仔细查看了地上的脚印和拖痕,一言不发,腮帮子咬得紧紧的。他猛地掏出那个老旧的按键手机——屏幕裂了缝,却不妨碍他异常熟练地拨通了一个号码,对着话筒声音低沉急促:“老支书,老鹰岩下头,靠野猪沟这边,有人偷木头!刚放倒的,断口还湿着,拖痕往蛤蟆塘方向去了……对,我带人先盯着!”
等待的间隙,时间仿佛被粘稠的山雾拖住了脚步。杨老爹倚着一块冰冷的岩石,目光像鹰隼般紧锁着那凌乱的现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生态监测员”那几个字。空气里只剩下风掠过林梢的呜咽和阿黑不安的刨地声。山风卷着残叶,打着旋儿,掠过那新砍的树桩,发出低低的哀鸣。
终于,山下传来人声和脚步声。老支书带着两个精壮的联防队员气喘吁吁地赶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穿着户外装、脖子上挂着专业相机的中年男人。杨老爹立刻迎上去,指着地上的痕迹,用简洁的山地方言配合着有力的手势,条理清晰地讲述着发现的过程和偷伐者可能的去向。那个中年男人——后来知道是驻村帮扶的林业专家——迅速拿出相机,对着现场各个角度仔细拍照取证。
联防队员沿着拖痕追踪而去。杨老爹没有跟去,他沉默地走到那几截被遗弃的树桩旁,慢慢蹲下,布满老茧的手掌长久地、近乎温柔地覆盖在那些新鲜而湿润的断面上。树的生命汁液尚未完全凝固,沾湿了他的掌心。他佝偻的背影凝固在那里,像一尊守护着山林伤痛的雕塑。良久,他才站起身,弯腰捡起散落在地的一根断枝,仔细地别进自己的背篓里,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郑重。
下山途中,气氛有些沉闷。绕过一片向阳的山坡,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曾经荒芜的坡地,如今被精心整理成一层层规整的梯田式苗床,无数嫩绿的小苗在午后的阳光里舒展着柔弱的叶片,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带着苦味的药草清香。
“喏,这就是省里专家帮着弄的中药材基地。”杨老爹指着那片生机勃勃的绿色,语气稍稍活泛了些,“黄精、七叶一枝花、还有咱们雪峰山独有的那种‘滴水珠’……都是值钱的好东西。”苗圃旁搭着简易的遮阳棚,几个村民正蹲在苗床边,小心翼翼地拔除杂草。杨老爹走过去,熟练地指点着:“这棵黄精边上草要清干净,根抢不过野草……那个苗子叶子有点蔫,怕是土压太实了,得松松。”“七叶一枝花最娇气。”他蹲下身示范着,指甲小心刮开一株幼苗根部的泥团,“瞧见没?根须得像婴儿头发似的护着。”他拈起几粒裹着菌丝的腐殖土轻覆上去,“这是从老林子移来的共生菌,离了它,药性就掉三分。”阳光穿透他指缝,菌丝在泥土里闪烁银光,宛如大山的秘语。那些村民显然对他极为信服,认真地听着、学着。
“以前满山找,挖一点少一点。”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望着眼前这片孕育着希望的绿色,“现在这样好,像种庄稼一样种药,留得青山在,细水才能长流。”
山路的另一侧,依着山势错落分布着几栋修缮一新的木屋。它们保留了传统吊脚楼飞檐翘角的骨架,杉木外墙泛着温润的光泽,但窗户换成了宽大明亮的双层玻璃,屋顶巧妙地嵌入了深色的太阳能板。木屋前的空地上,几位城里人模样的游客正饶有兴致地围着一个大木桶,看一位穿着蜡染布衣的阿婆展示古法造纸。蒸煮过的构树皮在石臼里迸出清冽汁液。“要捶九九八十一遍!”她喘息着笑,抡起檀木槌,手臂肌肉如老藤绞动。当雪白纸浆在竹帘上均匀铺开时,她忽然将孙子的手按进浆水里:“摸!记住这滑溜劲儿!太稠费柴火,太稀不成张——”少年指尖在祖母亲手掌导下划过纸浆,古老的经验通过肌肤的温度完成传递。古老的智慧在阳光下流淌,引来游客们阵阵惊叹和拍照的快门声。
“这是老周家的民宿,‘望云居’。”杨老爹努努嘴,语气里带着一种山民式的精明,“他家那小子脑子灵光,城里学设计回来的。你看那老屋基,被他整得,城里人稀罕得不得了,价钱还不低。”他顿了顿,嘴角微微上扬,“连他奶奶捶了一辈子纸浆的手艺,都成宝贝了。”
夕阳的金辉将我们送回了村委会那座白墙黛瓦的小院。会议室里灯火通明,人声嗡嗡。巨大的雪峰山区域规划图几乎占满了整面墙壁,彩色的线条和图标交织其上。老支书正站在图前,手里拿着一支激光笔,红光点在规划图上移动:“……生态红线是高压线,一丝一毫都不能碰!珙桐核心区,除了科研监测和必要的生态步道维护,任何开发项目都不准入!这个原则,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改!”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台下坐着的,除了村干部,还有几位投资方代表和那位林业专家。
“老杨,你来得正好!”支书看到门口的老爹,立刻招呼他进来,“你给说说,后山那条老猎道,按规划要改建成观鸟科普径,你看怎么走最合适?既要少动土,还得让城里人能安全走通。”
杨老爹也不推辞,大步走到图前。他眯着眼,伸出粗糙的手指,在那张抽象而宏大的图纸上,精准地沿着一条肉眼几乎难以辨别的虚线滑动起来:“从野猪沟分水岭斜插过去,贴着那片箭竹林边走……这里有条老岩缝,窄是窄点,架个结实的木头栈桥就成,省得劈山……过了桥,正好到鹰嘴岩下头,那地方视野开阔,看鸟绝佳!”他的指尖仿佛带着山的记忆,在图纸上勾勒出一条最贴近山体肌理、最少惊扰生灵的路径。那位林业专家频频点头,快速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
会议结束,人群散去。村委会角落的一间小办公室里,却还亮着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梳着利落的马尾辫,正对着电脑屏幕和环形补光灯侃侃而谈。屏幕右下角的小窗里,观看人数不断跳动上升。她面前摊着几罐包装素雅的土特产:晶莹透亮的野山蜂蜜、深褐色的腊肉、还有小巧的竹筒罐子装的正是周阿婆的山胡椒油。
“……宝宝们看!这罐山胡椒油出自咱村百岁周阿婆之手——”话音未落,直播间的木窗吱呀推开,周阿婆布满褐斑的手突然入镜,将刚摘的紫苏叶撒进油罐:“再加把这个,香透魂咧!”姑娘惊笑着搂住阿婆肩膀,弹幕瞬间被“奶奶好可爱!”刷屏。“——纯手工捶打,古法熬制,味道那叫一个窜!拌面、蘸饺子、炒腊肉,灵魂伴侣!今天直播间下单,三罐立减二十,再送一小包咱晒谷坪阿婆亲手晒的笋干!”她的普通话带着一点可爱的乡音,笑容明亮,话语间充满了对家乡物产的骄傲。屏幕上的弹幕飞快滚动着:“支持乡村振兴!”“看着就好香!”“已下单!”
杨老爹站在窗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当姑娘高喊“三罐立减二十”时,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伸手在旧褂里摸索——那里本该挂着装烟丝的布袋,如今却别着生态监测员的工牌。最终他只是沉默地望着孙女发光的侧脸,山风掀起他花白的鬓发,像老树新抽的细枝。山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夜晚的凉意和新翻泥土的气息,也带来那姑娘充满活力的声音。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长久地站着,目光越过那明亮的小小直播间,投向窗外更辽阔深邃的、被夜色温柔拥抱的雪峰群山。那沉默而坚实的轮廓,如同永恒的依靠。
夜色浓稠如墨,将雪峰山的万千沟壑温柔地揽入怀中。我独自伫立在老屋前那方小小的晒坪上。头顶,是城市里早已稀罕的、璀璨如碎钻铺就的浩瀚星河;眼前,是沿着新修村道次第亮起的、橘黄色温暖的路灯。星光是亘古的凝望,灯光是今生的烟火,它们在这片古老又年轻的山坳里奇妙地交织、辉映。远处,风力发电机的叶片剪影在星河间缓缓划动,如同丈量天地的巨梭。
山风从深谷中徐来,带着白日里阳光曝晒过的草木余温,混合着湿润泥土、捶造纸浆的草木腥和直播镜头前山胡椒油的锐香。这气息如此熟悉,如此沉厚,它穿透岁月,裹挟着少年时赤脚踩过田埂的记忆,混合着柴火灶膛里红薯的焦香,沉淀着祖辈汗水渗入泥土的味道。它不止是草木的呼吸,更是这片土地深沉而有力的脉搏。
雪峰山啊,你从未沉睡。你在杨老爹巡山时那警觉的步履里醒来,在鸽子花树下写生的年轻笔触中舒展,在老阿婆捶打纸浆的节奏里低吟,在直播间姑娘清亮的吆喝声中奔涌。你古老的血脉里,正注入新的溪流。那些曾以为会被时光湮没的山歌调子,正被年轻的喉咙唱出新声;那些需要跋山涉水才能换回油盐的辛苦物产,正乘着无形的电波飞向远方;那些守护了千百年、几乎与山石融为一体的生存智慧,正被赋予新的名姓与价值——“生态监测”、“非遗传承”、“绿色产业”……根,依然深深地扎在你这片厚重的土壤里,汲取着最本真的养分;而枝叶,正迎着时代的阳光雨露,向着更广阔的天空舒展。
这大概就是“守正”与“创新”最朴素也最磅礴的图景。它不在宏大的口号里,它就生长在这片土地上,像那些经历风霜雷电依旧挺立的古树,在年轮深处刻下不变的坚韧,又在每个春天,向着阳光,抽出最鲜嫩的新芽。
我深吸一口这充盈天地的气息,仿佛整个雪峰山的精魂都涌入胸腔。这山从未拒绝新生的光亮,只要那光能照亮泥土深处的根。我知道,无论我漂泊多远,这气息,这脉搏,将永远是我生命最深处的印记与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