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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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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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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履声纹:雷公山纪行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苏轼《行香子·过七里濑》)

山路盘在叠叠山影里,车子碾过碎石的声响被浓绿吞掉大半。推开车门时,风裹着植物的清苦与泥土的腥甜撞过来,呛得人打了个激灵——指尖竟已沾了层山雾的凉。

天刚浸出点白,就跟着乡亲上山。石阶被青苔啃得发滑,垂枝扫过脸,晨露坠在颈窝里,凉得人缩了缩脖子。半山腰忽然铺开茶田,像被山风揉皱的绿绸,一块压着一块往云里钻。采茶人散在绸子上,指尖在茶丛上轻点,嫩芽落进竹篓的轻响,混着露水滚过叶尖的声儿,倒比啥歌都清。他们不说话,雾里的影子时浓时淡,倒像茶棵自己抖落的叶芽,轻轻巧巧就融在山里了。

往回走时,忽有调子漫过来。吊脚楼下,老歌师闭着眼,喉结一滚一滚的,调子从喉咙深处淌出来,像山涧里泡了百年的石头,凉沁沁又沉甸甸。那唱腔里,仿佛裹着层层叠叠的年月,是山风磨出的棱角,是雨露沁透的温润。我辨不清词,只看见他银须跟着气儿颤,旁边老妪的手指在靛蓝围裙上划,那褶皱里晃悠的,仿佛都是这调子的影子。

午后钻进绣娘的屋,堂屋暗得像浸在水里。她低头刺绣,针线在布上溜得比山溪还快。"这是蝴蝶妈妈,"老人抬头笑,眼角的纹里盛着光,"苗家的老祖宗,绣着她,家就稳当。"指尖抚过布面,比摸孙娃的头还轻。忽然指着银线绣的圆轨,眼睛亮得像落了星:"这是北斗,天上的灯,帮咱找牛羊的。"针尖顿了顿,银线在蝴蝶翅膀边弯出个弧,"你看,蝴蝶妈妈飞累了,就跟着星星回家。"竹绷子一转,蝴蝶的触须搭上星轨,活像田埂上祖孙俩牵着的手。

她收针时,阳光正斜斜切过窗棂,在布上投下竹绷的菱形影,给蝴蝶和星星盖了层纱。等那纱被暮色染成灰蓝,村口已支起幕布,白得晃眼,倒比月牙更亮些。《高山下的花环》的光影在布上跳,枪炮声撞在山壁上弹回来,惊飞了树梢的虫鸣。人群里,白发老汉盯着幕布,手在胸前的银项圈上慢慢磨,嘴里咕哝着:"当年送后生参军,铜鼓也这么响......"银幕的光漫过他脸,眼底的泪珠子,亮得像沾了月光的露。

雨点忽然砸下来,先叮叮当当敲幕布,转眼就连成片白噪音。画面糊了,枪炮声也被吞了。不知谁先起的头,调子从雨里钻出来,慢慢聚成一团。还是老歌师那调,风雨里沉得像块老木头,却偏要浮着,像暗夜里不肯断的河。雨小了些,歌也歇了,瞥见村主任——那干练的苗家姑娘,嘴唇还轻轻动着,合着余韵。她掏出手机,屏幕光映着刚拍的视频,身旁人说要报去申非遗。“这调子,是咱山里人的命脉哩,丢了魂就散了。”雨珠从她发梢滴下来,倒像银线绣在黑缎上。

枕着雨声躺下来,那雨珠像顺着窗缝溜进来了。白日里采茶指尖的茶香、老歌师银须上的潮气、绣娘布上的银线光、老汉项圈的亮,都混在雨里,轻轻敲着窗棂。雷公山的魂,原就藏在这些地方:藏在不吭声的采茶动作里,藏在新旧针脚的缠里,藏在雨打歌停还有人记着的当口。

下山时回头望,云雾里的山像位老绣娘,正把晨光一针针绣进昨夜的雨痕里。采茶人的指尖、老歌师的调子、银线上的星子,都是她藏在针脚里的话。每一针,都牵着泥土里的根;每一线,都朝着风来的方向。

山高水长路多弯,歌不断线魂自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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