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悬在麦芒尖上,欲坠未坠。建国爷拄着他那根油亮的枣木拐,立在村头土坡。坡下,麦田滚着金浪,一路涌向天边。风里裹着陌生的轰鸣,不是牛铃,也不是人声,是几台铁家伙在雾气里吞吐麦秸。那声响,硬邦邦的,带着一股子不由分说的劲头,撞得他耳膜发颤。
他叫李建国。七十八年,手掌早揉成了老树皮,沟壑里嵌着洗不掉的麦糠色,那是土地盖的戳。眼前这块“示范基地”的牌子,白得晃眼。孙子李响的影子在麦浪尽头晃动,手里操控着个嗡嗡叫的铁蜻蜓。那东西飞得稳当,撒下的白雾均匀得像筛过。凉风被螺旋桨搅起,撩起建国爷额前几绺白发。嗡嗡声钻进耳朵,又沉甸甸地坠下去,勾得他腰间那处老伤隐隐作痛——年轻时挑粮担落下的根。
“爷!看这架势,晌午前就能完活儿!”李响的声音从腰间的黑匣子里蹦出来,脆生生的。建国爷眯起眼,望着铁蜻蜓划出的银亮弧线。恍惚间,像是当年公社那台笨重的播种机。只是眼前这铁鸟,自个儿就能飞,再不用人像牲口似的在后头拉着,吭哧吭哧喘粗气。他咂咂嘴,舌尖顶着一句话:“省力气是真省力气,可这人跟地,咋像隔了层玻璃?”话在喉咙里滚了滚,到底没出口,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麦芒涩味的叹息:“嗯——”。
村支书王磊骑着个带斗的电驴子过来,车斗沾着新鲜泥点。他跳下车,递过一瓶水,瓶身印着“节水优先”几个小字。“建国叔,专家说咱这麦子,亩产怕要过千斤哩!”冰凉的瓶身贴上建国爷的手指,那凉意像根细针,猛地扎进记忆深处。早年大旱,全村人眼巴巴守着口老井,为半桶水,能吵得脖子青筋暴起。扁担压在肩上,火辣辣的疼,汗珠子砸在滚烫的地皮上,“滋”一声就没了影,只在脊背上留下盐霜结成的硬壳。他拧开瓶盖,猛灌一口,凉水冲下去,却冲不散心底那股遥远的焦渴,只带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麦场边的土墙上,新描了彩画:一边是牛拉犁耙,老牛低眉顺眼,扶犁的人脊背弯得像张弓;另一边是铁牛轰鸣,驾驶座上的人影模糊,只显出个挺直的轮廓。中间几个烫金大字:“大地飞歌”。建国爷常踱到这里。那牛拉犁耙的图,他熟稔得像自己掌心的纹路——那年月,他还是个半大孩子,跟在大人屁股后头拾麦穗。日头像下了火,晒得麦场烫脚板。汗珠子滴在麦秸上,“滋”一声,连个水印子都留不住。
“响儿,那…那小匣子的数,记牢靠。”建国爷对着黑匣子喊。他不懂啥叫“墒情传感器”,更不懂“物联网”,但知道埋在地里的那小玩意儿比他的老经验还准,能知道地底下是渴了还是涝了。去年技术员来装的时候,他围着看,心里嘀咕:这玩意儿能顶得上老把式脚底板踩出来的感觉?现在,那小匣子的数,能在孙子巴掌大的“镜子”(手机)里瞧见,孙子说那是“千里眼”。可这“眼”看得再透,也看不透他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落。好像脚底下踩了几十年的实土,忽然有点发飘。
午后,麦场边的“文明实践站”凉快,农机手们轮流进去歇脚。大屏幕上,专家正讲怎么对付虫子。建国爷听得入神,手指头在膝盖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嘴里忍不住咕哝:“早些年要是有这精细法子,二亩地的棉花也不至于让虫啃绝了收,害得屋里人抹了半年的泪……”他的旧笔记本摊在腿上,上面歪歪扭扭记着:“蚜虫:用虫治虫药为主,毒药为辅,喷了毒药,最少等半月才能摘。”本子边角,他还描了个歪歪扭扭的七星瓢虫——田里少有的“好伙计”。
李响放着城里的“铁饭碗”不端,偏要回村“戳牛屁股”(村东头赵老倔原话),这事在村里炸了锅。建国爷嘴上顶得硬:“种地咋了?新时代种地靠脑子!响娃子有墨水,能带着大伙儿把土坷垃变金疙瘩!”可心里头,也为孙子悬着块石头。
爷俩最厉害的那场架,是为“稻虾共作”。李响要把成片的麦田改成水田养虾,建国爷一听就炸了毛:“胡吣!祖祖辈辈土里刨食,麦子玉米是正经!田里养虾?虾子还不把稻根拱翻天!糟蹋好地!”李响不争不吵,软磨硬泡了三天,硬是把爷爷拉去邻县看人家的田。水田里稻秧青翠,沟渠里虾子蹦跶,账本上的数字更是晃眼。建国爷蹲在人家田埂上,卷了根旱烟,吧嗒吧嗒抽了半晌,烟头狠狠摁进泥里,闷声道:“……那就试试。弄砸了,爷这身老骨头,跟你一块儿担着。”
如今村里的稻虾田连成了片。田埂铺了水泥板,水啊肥啊,都靠管子“滴答”。合作社的人忙着割稻、捞虾,小货车在田埂路上跑得欢实。建国爷翻着记账本,看着那串比往年翻了番的数字,忍不住又咂嘴:“搁从前,想都不敢想……就是这‘虾兵蟹将’闹腾的,我这老把式,得从头当学徒喽。”他摸着腰间,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当年挑担的酸痛。
村委会旁边那间小屋,是张萌的“战场”。这姑娘嗓门亮,对着个架在桌上的小镜子(手机),操着带乡音的普通话,吆喝得风风火火:“老铁们!看咱这清水塘里的小龙虾,个顶个的壮实!清水养,吃的是生态粮!肉紧实弹牙!今儿下单,明儿就坐飞机高铁到您家!想吃鲜的,戳这儿!”小镜子上订单提示音“叮咚”“叮咚”响个不停。张萌额头的汗珠在灯光下亮晶晶的。
建国爷爱溜达到这儿,看张萌麻利地分拣、过秤、打包,胶带“刺啦刺啦”响得飞快。印着“槐香村”风景的纸箱堆成了小山。他看着箱子上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树,忍不住问:“萌萌,这虾…真能卖到天边边去?”张萌头也不抬,手上不停,笑声清脆:“爷!您放一百个心!咱这‘虾兵’,如今可是坐飞机坐高铁的命!天南海北,哪儿都能去!这就叫咱庄稼汉,也坐上那看不见的‘网’快车啦!”建国爷听着,心里头那点空落落,似乎被这“叮咚”声和“刺啦”声填进去一丝半缕,却又搅动起更深的茫然。那快车,要把他熟悉的土地带向何方?
暮色四合,饭菜香在村庄里飘散。灶间里,儿媳妇秀兰系着蓝底白花的旧围裙,新麦面馒头在电蒸锅里鼓胀,土鸡在铁锅里咕嘟着香气。这灶屋是去年新整的,瓷砖白墙,抽油烟机嗡嗡响,早不见当年烟熏火燎的土灶和呛人的煤炉子。
“爹,吃饭了。”秀兰端出一盘炸得金黄酥脆的金蝉。桌上摆开:凉拌马齿苋,青翠欲滴;清炒空心菜,油亮亮的;炖得脱骨的土鸡,香气扑鼻;还有一碗浮着米油的新麦米汤。都是自家地里刚出的鲜货。建国爷夹起一块鸡肉,肉香在嘴里化开,却勾起了别样的滋味。“如今这光景,天天都赛过年,”他嚼着鸡肉,声音有点含糊,“就是这肚子,有时候…倒念起那玉米糊糊的熨帖劲儿。”胃里的饱足,似乎总也填不满心底某个角落的空荡。
院子里的灯亮了,白生生的光,是太阳给的,不用油不用电。路灯下,纳凉的人影晃动,广场舞的曲子飘过来,孩子们踩着滑板车尖叫着掠过。建国爷摇着蒲扇,对旁边下棋的老伙计说:“老哥,还记得那年你去相看人家,回来掉沟里那回不?就为省那半截洋蜡的光亮。”老伙计“啪”地落下一子,嘿嘿一笑:“咋不记得!现下这灯,比十五的月亮都亮堂,照得人心慌!”两人相视,笑声里混着些许对明亮的不适。
村文化中心那边更喧闹,老年合唱团在排练,二胡笛子伴着歌声:“山丹丹开花哟坡连坡……”歌声混着远处稻田里的蛙鸣。建国爷是合唱团的一员,词儿总记岔,调儿也常跑,可回回都去得最早。他说这调调里有股劲儿,能让他想起当年举着火把修水库、平土地,号子喊得震天响的日子,想起那些和他一样在泥里土里滚爬的老伙计。“唱一嗓子,骨头缝里都透着…说不出的滋味。”是舒坦?是追忆?还是对那股蛮荒之力的怀恋?他自己也说不清。
中心的展览室里,老物件和新玩意儿挤在一起:生锈的犁铧,豁了口的镰刀,磨得溜光的织布梭子;旁边摆着崭新的铁牛模型,能测心跳的手环,薄薄的“镜子”(平板电脑)。老支书常给娃娃们讲:“这铁犁铧,翻过咱祖辈的苦;这铁蜻蜓(无人机),撒下的…是甜,也是咱摸不着的新盼头。”建国爷听着,目光在那犁铧的锈迹和无人机的冷光间游移,心头那点空落落,仿佛被这对比拉扯得更深了。
暑假里,李响把村小的娃娃们带到田埂上。十岁的王小雅蹲着,小手小心地数稻穗上的颗粒,小本子上画得花花绿绿。她仰起沾了泥点的小脸问:“响哥哥,虾住在稻田里,不咬稻子吗?”
李响摘了个田埂边套种的红草莓递给她:“虾的粪是稻的饭,稻的荫是虾的伞。它们是好邻居,互相帮衬,省药又省肥,粮食更安全。”小草莓红得像灯笼。建国爷在不远处看着,阳光有点刺眼。他不懂啥“生态农业”,只看见孙子指手画脚的样子,像极了当年在农技站讲课的技术员,却又隔着一层什么。那红草莓,鲜艳得让他想起当年自己在地里偷摘的野果,似乎更甜,也更野。
村里新来的后生赵阳,戴着眼镜,斯斯文文,却晒得黢黑。他包了地,盖起大棚,棚里蔬菜悬在半空,根须泡在水里。“这叫水培,干净,虫少。”赵阳摘了把生菜递给建国爷,“爷,您尝尝,看有‘地气’没?”建国爷咬了一口,脆生生的,带着点陌生的清甜。他点点头:“嗯,是甜。”又回头望了望棚外厚实的黄土大地,喃喃道:“好是好……就是这菜,脚不沾地了……”那空落落的感觉,像藤蔓一样悄悄缠上来。土地,难道真能离开脚底板的感觉?
村里那个“实践站”,建国爷也常去。讲虫子的,讲怎么在网上卖东西的,讲打官司门道的……他很多词儿听不懂,就记在本子后面,回家让孙子“翻译”。他知道这些都是好东西,能让日子往上走。他的本子第一页,孙子替他写着:“幸福不会从天降”。他在下面,用自己歪扭的字添了一句:“还得靠……新脑筋?”那问号,是他心底的迟疑。
秋收了。村里头一回办“丰收节”。麦场上搭了戏台,乡里乡亲自己编节目。建国爷穿着新做的中山装,胸前别着个“种粮大户”的小牌牌,坐在前头看。演到老农头一回用手机卖粮,手忙脚乱那会儿,他跟着台上的人咧嘴笑了,笑着笑着,眼角有点发潮。台上演的是戏,台下是他心里翻腾的滋味。
场子上摆满了村里的出产:金黄的小米,饱满的花生,脆甜的梨,青翠的菜,还有瓶瓶罐罐的虾酱、槐花蜜。城里来的老板忙着签单,张萌她们对着小镜子吆喝得嗓子冒烟,比过年赶集还热闹。建国爷看着自家麦子得了“优”,奖杯亮闪闪的,他悄悄对孙子说:“咱庄稼人,种出好粮食就是本分。这金杯杯……比你爹当年那‘劳模’奖状……还晃眼。”喜悦是真的,可那奖杯的金属冷光,也晃得他有点晕。
最扎眼的是一排照片,叫“家园·十年”。左边是十年前:灰蒙蒙的天,泥泞的土路,低矮的旧房,人们脸上挂着愁容;右边是现在:天蓝路宽房新,路灯成排,广场上人声鼎沸,笑脸盈盈。强烈的对比,像一记重锤。
“建国叔!您瞅瞅这个!”王磊拿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挤过来。照片上,年轻的建国爷赤着膊,脖子上搭条灰毛巾,正弓着腰挥镰割麦,汗珠子在阳光下亮得刺眼,身后是望不到头的麦田和排队等着的乡亲。“八二年,分田到户头一年!还记得不?”建国爷接过照片,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纸面,那上面年轻人的汗珠,仿佛还带着滚烫的温度。眼眶一阵发热,他声音有点哑:“记得……咋不记得……那天大伙儿都笑啊,说往后自己的地自己种,有奔头了!就跟今儿这……这丰收节一样……”都是好日子的开头锣,只是这锣声,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陌生。他心头那点空落落,在这锣声里沉浮。
篝火烧起来了,噼啪作响,映红了张张笑脸。年轻人围着火谈论着“旅游”、“生态”、“数字”,那些词儿在火苗里跳跃。建国爷看着跃动的火舌,听着陌生的词句,那火光照不进他心底的某个角落。他知道村子变了,路硬了,灯亮了,孙女的奖状从城里寄回来了,张萌手机里的“叮咚”声不断……这都是扎扎实实的好。可那份踏实,似乎和他年轻时一脚深一脚浅踩在泥巴地里的感觉,不一样了。这土地,还是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吗?那篝火的噼啪声,像极了他胸腔里那颗被时代浪潮拍打着的、有些无所适从的心跳。
霜降过了,冬小麦刚钻出地皮,绿茸茸一片,盖住了秋收后的疲惫。建国爷和李响在田埂上慢走,一老一少的脚印,深深浅浅印在松软的泥土里。远处山坡上,新装的“蓝玻璃板”(光伏板)在太阳底下反着刺眼的光。李响指着手里摊开的图:“爷,明年再扩点‘有机’地。我联系了城里幼儿园,搞‘认养田’,让城里娃来,自己种一小块,咱帮着管。”
建国爷停下脚步,望着那片闪着冷光的“蓝玻璃”和底下据说种着的喜阴菌菇。他捋了捋胡子,嘴角扯出一点笑纹:“哦?就跟早些年城里知青来‘插队’差不多?只是现在……是来耍的?”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脚下绵延的绿毯,“也好……让娃娃们知道,米面是土里长的,不是……超市货架上蹦出来的。”那“有机”、“认养”的词儿,像田埂上的石子,硌着他的认知。
老槐树底下,几个老伙计晒着太阳,剥着新收的花生,壳在脚边堆了一小撮。
“听说没?老油坊要开张了!用新家伙榨古法香油!”
“可不是!还要顺着河沿修路,把咱这稻田画、老槐树、新‘蓝玻璃’都串起来,以后城里人来逛,咱也开个小铺……”
声音里透着热乎的盼头。建国爷走过去,粗糙的手掌抚上老槐树皴裂的树皮。这树,看过饿殍,听过改革的号子,如今又听着“旅游”“生态”的新词。树洞里,还藏着他年轻时埋下的一小把麦穗——灾年留下的种,如今早用不上了。可他总觉得,那里面埋着的,不光是麦种,是老辈人对脚下这片黄土,那份近乎傻气的、沉甸甸的信赖。
夕阳西沉,给麦苗镀了层薄薄的金边。建国爷望着远处:新房挨着新房,水泥路纵横交错,广场上孩子们的笑闹声隐约传来,文化中心的灯已经亮了。他深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是熟悉的麦苗清香,混着泥土的腥气、远处菌棚飘来的微酸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和塑料被太阳晒过的味道。这是新田野的气息。
“爷爷!家去吃饭啦!秀兰婶炖了鱼!”李响的喊声从暮色里传来。
建国爷应了一声,拄着拐,转身往家的方向走。脚步有些蹒跚,却一步一个脚印,踩在坚实的田埂上。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融进那片新绿与金黄交织的土地里。他知道,这片地,养活了祖祖辈辈,也还得养活着儿孙。只是这养活的路,越走越宽,也越走越让他这个老把式,有点跟不上趟。那麦苗,青了黄,黄了青,生生不息。他的念想,他的空茫,也像这田里的草,在新时代的风里,无声地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