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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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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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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桥记

我抵达湘西南高沙这座古镇时,端午已在不远处招手,空气里渗着湿漉漉的梅雨气息。尚未走近,便遥遥望见了风雨桥——它真如一条长龙卧波,静默地伏在蓼水之上,背倚着青黛远山,桥下河水幽幽流淌,仿佛大地一条不息的脉搏。桥身是敦厚的木料,层层叠叠,榫卯咬合处透出时间的筋脉;黑瓦覆顶,桥脊两端微微翘起,如飞鸟振翅欲向天空,却又眷恋着这方水土,终究低伏下来,为两岸行人撑起了一爿遮蔽风雨的天地。

拂晓时分,桥上却早已是另一番鲜活人间。天光初亮,桥廊下便摆开了集市。担着新鲜水菜的老农蹲在桥边,菜叶上滚着露珠,水灵灵地映着晨光;卖竹器的汉子倚着廊柱,篾片在他粗粝的手指间翻飞跳跃,竟成了精巧的篮子、背篓;几个妇人挽着竹篮,篮内新采的艾叶与菖蒲散发浓郁的草木清气,那是端午将至的无声宣告。人语、鸡鸣、扁担的吱呀声,和着桥下不倦的流水,在木梁间浮游缠绕,好似桥本身发出了一种温热的呼吸。桥栏边,三两个背着登山包、举着相机的年轻游客,新奇地打量着这一切,快门声清脆地加入这晨曲。老农看着镜头,憨厚地咧嘴一笑,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后生家,买把艾不?挂门上避邪的哩!”一位阿婆朝我招呼,口音浓重如陈年米酒,脸上皱纹里嵌着泥土的痕迹。我点头接过,指尖触到那微凉的叶脉,恍如握住了一把故乡的根须。阿婆眼中漾开笑意,竟絮絮说起旧年端午桥上的盛事,言语间仿佛还飘着昨日的粽香与雄黄酒的气息。“现在啊,”她顿了顿,望了眼拍照的年轻人,“后生崽都往外跑,热闹是热闹,味道总归淡了些……”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桥早已不是单纯供人通行的路,它成了乡人生活本身不可或缺的底片,只是这底片,也正悄然经历着显影液的冲刷。

日头渐高,暑气初蒸,桥上又换了景致。廊下阴凉处,几位老者摆开棋盘,楚河汉界上风云暗涌。对弈者凝神不语,指间的棋子悬在凝固的时光里;围观者或坐或蹲,屏息静气,唯恐惊扰了那方寸间的烽烟。偶尔落下一子,便引来一片啧啧赞叹或扼腕低语。桥外阳光灼人,桥内却有静气流动,只有檐下悬着的风铃,偶尔被微风拂过,发出几声清脆的叮咚,如同散落人间的清凉偈语。

“将军!”随着一声洪亮的宣告,一局尘埃落定。胜者抚掌而笑,败者亦不恼,只道:“再来一盘!”棋局暂歇,他们掏出磨得发亮的铜烟锅——那烟杆头早被岁月盘出温润的包浆,如同桥板被脚步磨凹的纹理。点上火,青烟袅袅升起,融入木梁间沉积的岁月气息里。话题顺着烟圈悠悠飘转,“老李头家的二伢子,在深圳开了公司,接他爹去享福,住不惯,上月又回来了,说还是这桥头下棋舒坦。”“是啊,外面楼再高,心是飘的。这桥墩子,坐得踏实。”他们“打讲”着,用的是极古旧的方言,那声音粘稠得如同桥下缓缓流淌的蓼水,字字句句都沉甸甸地落进桥身深处,浸透了木纹。这木纹里,不仅浸着旧日时光,也正悄然渗入游子归来的尘埃与都市带回的零星新词。

午后,天光骤变,乌云从远处的山峦后翻涌而出,顷刻间大雨倾盆。密集的雨点敲在瓦顶,汇聚成珠帘从檐口垂落,在桥外织成一片迷蒙的屏障。桥内行人纷纷避入,有挎着菜篮的妇人,有挑着空担的汉子,也有放学归来的孩童——孩童的书包上印着卡通图案,与妇人竹篮里的艾草形成奇异的对照。雨水顺着他们的衣角滴落,在桥板上洇开深色的水痕,空气里顿时弥漫起湿漉漉的泥土气与人间的汗息。

“莫急,雨总要歇的。”一位挑着担子的老者在我身边放下担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语气里有种经年的笃定。他竟从担中取出一个裹着干净蓝布的小小饭团递给我:“后生,垫垫肚?”那朴拙的善意,像这桥本身一样,在雨天的阴郁里蓦然燃起了一束暖光。雨声如注,桥内却因这小小的馈赠而漾开一种默契的温情。人们倚着廊柱静待,目光投向桥外白茫茫的雨幕,那眼神里,除了与这桥、这土地共同呼吸的安稳,似乎也映着远处新镇工地上朦胧的塔吊轮廓——一种新的风雨,正在远处酝酿。

待到雨势稍歇,我踩着湿滑的石阶走上去,桥廊深处,一座小小的神龛静立。龛内供奉着一尊木雕神像,乡人称为杨公菩萨,面目虽已模糊,神态却依然安详,沉默地守护着这条水上长龙。龛前香炉里积着厚厚的香灰,那是无数个初一、十五、远行启程、游子归家时刻的无声堆积,是人心对“平安”二字最朴素的丈量。香烟在幽暗的桥廊里缭绕,与木头的沉郁气息融为一体,氤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庄严。神像无言,炉香默燃,守护的或许并非超自然的神力,而是这方水土孕育出的、那份面对无常风雨时,对“家”与“根”的深深眷恋与精神自持——桥渡人,亦渡心,渡那风雨飘摇中对永恒安宁的殷殷祈盼。

端午的清晨,桥被赋予了新的华彩。家家户户采来的新鲜菖蒲与艾草,被仔细地悬挂在廊檐下、门框旁。青翠的叶条散发着浓烈的、带着药味的芬芳,那香气古老而固执,在湿润的空气里弥漫开来。桥身宛如一位肃穆的老者披上了节日的盛装。几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也学着老人的样子,笨拙地将艾草插在门楣,手机镜头记录着这一刻,或许是为了分享给远方的朋友,又或许,是在尝试触摸一种血脉深处的仪式感。

正午时分,桥头聚集了更多的人。几位村中长者主持着祭祀,他们神情庄重,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而浑厚,仿佛与桥下流淌了千百年的河水应和着。这仪式里,肃穆的凝望和低沉的吟哦,是乡人对自身文化血脉的一次庄重确认,是对“我们从哪里来”的无声叩问。祭罢,众人将带来的粽子投入蓼水。青碧的粽叶包裹着糯米的洁白,载着祈愿沉入水底。人们静立桥栏边,目光随着水波荡漾,水面上,倒映着古老桥身的沧桑,也倒映着岸边簇新楼宇的玻璃幕墙。这投粽的仪式,是今人与先民的对话,又何尝不是对脚下这片正在加速变迁的土地,许下的一份关于“根”与“魂”不被冲散的契约?这桥,这水,这人,在年复一年的仪式里早已长成了彼此的一部分,而此刻,它们正共同面对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充满流动性的时代洪流。

黄昏时分,我带着一身艾草的余香,再次踏上归途。夕阳熔金,将整座风雨桥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釉色。桥影长长地投在粼粼的水面上,随着水波轻轻晃动,仿佛那古老的木龙在暮色中舒展筋骨。我忍不住驻足回望,桥,依然静卧在蓼水之上,如一位阅尽沧桑的智者,在暮色四合里显得愈发深邃、沉默。

风雨桥,何尝仅仅是一座桥?它是这方水土精心养育的一枚骨节,连接着此岸与彼岸,也连接着流逝的岁华与绵长的生息,更连接着古老的根脉与现代的喧嚣。桥上走过的人,一代代在它坚实的脊背上留下足迹与体温,最终又化入桥下不息的流波。这桥的脊梁里,不仅压着千年的木头,更叠印着无数平凡日子里的生之悲喜,更承载着一个乡土社会在现代化浪潮冲击下,那份寻求身份认同与文化延续的沉重与坚韧。檐角风铃轻响,是土地的心跳;桥上足音跫然,是岁月的回响,其中也掺杂着时代列车驶过时,带来的隐隐震动。

风雨桥默默立着。它渡人肉身过河,渡人心灵归乡,更渡着一段正在剧烈转型的乡土时光。它既是蓼水之上不沉的陆地,又是时间洪流中一座试图稳住阵脚的驿站。它让所有行路的人——无论是归乡的游子、好奇的访客,还是固守家园的乡民——得以在风雨飘摇与世事更迭中,瞥见那维系乡土精神不坠的永恒锚点。桥脊上低伏的飞檐,终日在人间烟火里沉潜着,它替所有过客,轻轻托住了头顶那片欲雨的天空,也在奋力托举着一个古老社群面对未来时,那份既需守护传统、又要拥抱变化的复杂期冀。在这变与不变的张力中,风雨桥,这座时间的渡口,自身也成为了一个巨大的隐喻,一个关于“传承与变迁”的永恒命题,在蓼水的波光里,沉默地诉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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