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山深犹有新脉动,水远长传古橹声
我的脚步,在湘西的山岭里蜿蜒游走,如同寻觅归途的溪流。当踏进张家界边上的这个小小村落,目光不由停驻了:几处簇新整洁的白墙小楼,挨着几座老旧的木屋,如同老人和少年并肩而立。古老的青石板路,接驳着新铺的水泥路,在日光下泛着迥异的光泽——这便是村子血脉里新与旧的并置,也是我探访的开端。
村中央,一株古樟树沉稳地立着,枝干虬结,树冠如盖。树荫下,总有老人静坐,他们如树的根须,深扎于这片土地。老樟树盘踞着整个村子的中心位置,树下有石凳,有老人,也时常有稚童绕着树身嬉戏追逐。村中唯一的小店便倚靠着古树而建,店老板老张,既是商人,也是村落日常的忠实记录者。小店货架上,本地自制的腊肉、竹编器具和山野采摘的干菌,依旧占据着显眼的位置,然而一旁,新奇的包装饮料、色彩鲜艳的零食也悄然上架,被那些目光新奇的孩子们所簇拥,如同山间流泉融进了远方的水脉。老张微笑着,接纳着新老两种口味,也接纳着悄然变化的光阴。树冠筛下的碎金里,新叶在风里沙沙作响,应和着孩童追逐的嬉闹,也回应着老人烟斗里飘出的悠长叹息。
我寄住于村西头一户农家。主人家的老奶奶,终日盘坐于堂屋那台古旧的织布机前。织机咯吱作响,如一首年代久远的古谣。阳光斜射而入,照亮了丝线,也照亮了老人专注的面容。她告诉我,如今村里又有人开始学着织布了,多是些年轻女人,她们一边看手机里新奇的图样,一边在旧式的织机上尝试织出新的花色。老奶奶言语不多,但我分明看见她眼中那一种欣慰的光芒悄然闪烁——那光芒里映照着古老手艺在年轻指尖上复苏的微光。当她的孙女,一个刚从省城学成归来的姑娘,拿出平板电脑展示她设计的、融合了土家传统纹样与现代审美的织锦图案时,阳光似乎也流连忘返地停驻在屏幕上。织机古老的节奏与屏幕上跳跃的像素点,在那一刻交织,如同老树抽出新芽的声息。那咯吱声,不再只是对往昔的凭吊,更像是一首古老歌谣,正被年轻的喉咙重新吟唱出新鲜的词句。
这新旧交织的韵律,也悄然流淌到了李伯的酒坊里。他年逾古稀,守着祖传的酿酒方子,酿出的米酒醇香绵长,是村中一绝。李伯的儿子李强,却从外面带回一个新奇想法,要搞什么“电商”。起初,李伯眉头紧锁,将那些包装盒、二维码视作洪水猛兽,认为它们会冲淡了自家米酒醇厚的灵魂。李强也不争辩,只是默默将父亲的酒坛子拍照上传,又配上父亲躬身劳作、满含虔诚的影像故事。没过多久,订单竟纷至沓来,如春溪初涨,带着远方的喧响涌向这寂静的山坳。李伯起初只是冷眼旁观,后来却不由自主地凑近电脑屏幕,看着那些来自遥远地方的陌生名字,眼睛渐渐睁得老大。终于,他粗糙的手指带着几分迟疑,也带着几分郑重,在儿子指导下,笨拙地在发货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仿佛在确认这古老技艺与远方世界的崭新契约。那新生的契约,签下的不仅是一个名字,更是一份迟来的认同,是旧瓮里酝酿出的新滋味,醇厚里添了远方的回甘。酒香乘着无形的电波,飘出了深山,而订单的抵达,又为这深巷注入了未曾有过的热闹与期盼。
村落深处,祠堂依然肃穆矗立着。那红漆斑驳的柱子,依然支撑着岁月的重量。每逢祭祖时节,村人聚集于此,香烟缭绕,肃穆的祭词在梁间回荡,维系着血脉深处那无形的根须。然而祠堂旁边,一间新辟的村史馆也悄然立起。村史馆里陈列着老旧的农具、泛黄的契约、黑白照片里凝固的往昔时光,墙上也挂着村里第一位大学生、第一个走出大山的工程师的简介和照片。一位年长的老者,指着玻璃柜中一张模糊的合影,声音微颤地向围着听的年轻人讲述着当年开山引水的艰难。那年轻的面孔上,专注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在这里,祖先的训诫与后辈的荣光隔着玻璃彼此凝望,祭祖的香火与村史馆的灯光,共同照亮了村人前行的路标:一面是深扎于泥土的根,一面是伸展向未来的枝。祠堂檐角的风铃轻响,村史馆窗明几净,一暗一明,如同大地深沉的心跳与时代清亮的脉搏,在这方寸间和谐共振。
村口,一条小河日夜不息地流淌,蜿蜒如大地血脉。两岸,新栽的桃李树苗在春风里怯生生地吐露嫩芽,与岸边经年沉默的苍老柳树遥遥相对。河边的空地上,常有年轻人在打篮球,呼喝之声,惊飞了岸边草丛里栖息的水鸟。鸟鸣声与篮球的砰砰声,新生的枝叶与老树的虬枝,在河水的流响中奇妙地交织、应和。河水映着岸上新旧交替的风景,无声地流淌,不分昼夜地奔涌向前——它映照的,不仅是两岸的风景,更是这方土地绵延不绝的生命力。那新栽的桃李,枝头怯生生的嫩芽,正努力汲取着老柳树根须深处输送来的、沉淀了百年的养分。
当我再次站在村口回望,夕阳熔金,为整个村落镀上温润的光泽。古樟的浓荫庇护着嬉戏的孩童,织机声与直播背景的轻音乐隐隐交织,酒坊里飘出熟悉又陌生的醇香,祠堂与村史馆在暮色里比肩而立,如同大地上一对古老而年轻的翅膀。
在这片湘西的土地上,每一寸新生都带着旧土的体温,每一次前行都回响着古老的足音。新居白墙里,仍回荡着木屋梁柱间经年的叹息;水泥路的尽头,还蜿蜒着青石板幽幽的旧梦。岁月于此,并非简单的更迭覆盖,而是如村口那条不息的河水,将过往沉淀为养分,浸润着两岸不断萌发的新绿。
古樟盘踞的根系,早已无声地探入水泥路面的深处,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与大地进行着更深的对话。而水泥路面的微光,也温柔地抚摸着老屋木纹里未曾湮灭的星辰。土地厚德,容得下所有年轮的生长,也认得清每一条血脉的来路与归途。
乡土何谓新生?并非将过往连根拔起,而是令根须更深地扎入时间的沃土,让新芽得以在记忆的枝头,向着辽阔的天空,从容地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