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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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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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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天子湖记

题记

水镜涵星斗,云峰落古痕。

何须寻帝迹,天地自为尊。

——化用宋·陈与义《观雨》句意

我初识邵阳县天子湖,记得是在癸卯年2024年的一个晨光熹微的清晨。湖面尚未全然苏醒,水汽薄薄浮漾着,缠绕着远处青山的腰肢。几只小船,散在湖心,仿佛是随意遗落于绸缎上的几点墨痕。我登上其中一艘,船底轻叩水面,那声音如古琴拨弦,悠长而清澈,在空旷湖面上荡漾开去。船帮渗出些微水珠,带着陈年桐油的气息,沁入鼻息,竟恍然如时光的滋味。

船工老李,是湖上活地图,他摇橹的节奏与湖水的呼吸仿佛浑然一体。木桨起落间,水纹荡漾,层层叠叠,像展开一卷无字的古书。“这湖啊,养人,也养灵物。”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融进湖风里,竟生出几分苍凉。

船缓缓滑向湖湾深处,水色愈发幽深澄澈。有鸟影掠过,老李便轻点船头:“瞧,那顶顶好看的鸳鸯。”我忙顺他手势望去,果见几只鸳鸯,华美羽翼在微明晨光里闪烁着锦缎般的光泽,雌雄相依,从容游弋,划开水面,漾起无声的涟漪。它们宛若这湖的魂魄,浮游于碧水之上,静谧而自在,恍若天地初开时便在此处——

正凝神处,又有更大的鸟影自山崖俯冲而下,双翼展开,带着猛禽特有的凛冽气势,迅疾地掠过水面,惊起细碎水花——那是老李口中的“黑耳鸢”。其姿态凌厉如刀锋,却又和谐地融入了这方水天,猛禽的锐气竟被湖水悄然化去,只留下生命力的磅礴轨迹。

船行至一湾浅水处,老李示意我低头细看。水底沙石洁净,隐约可见细长水草间,有植株亭亭而立,叶片形态颇为独特。“金荞麦,稀罕物呢。”他指点着,“湖里的宝,轻易不示人。”那名字带着土地的金贵,在水底默默生息,仿佛沉潜的古老寓言,无声诉说着生命自幽暗处向上生长的韧性。这湖的胸怀,原来不仅盛着碧波与生灵,还默默守护着大地深处珍贵的秘密,如母亲深藏起最珍爱的孩子。

弃舟登岸,青石板路引至吊脚木楼,石磨声自悬空阁楼沉沉落下。推磨老妪赤足踏着斑驳木纹,磨槽流淌的豆浆泛着乳色微光。穿堂风裹挟着豆腥气与梁上腊肉的熏香,在厅堂打着旋儿。邻家绣娘绷紧土布,针尖挑起湘楚特有的玄鸟纹——那金线转折处凌厉如鹰喙,绒羽处又温柔似雏鸟初啼。针尖偶尔一挑,反射出极细的一星光芒,竟如鸟雀倏忽掠过的眼神,又似水波上瞬间跃起的一粒光珠。

村中老人闲坐处,常听得断续低语。他们忆及湖中曾有古物出水,虽语焉不详,但那语声里沉甸甸的份量,却如锚链沉入湖底,牵系着时间深处模糊的轮廓。有一日,偶遇村中老药工,他背篓里新采的药草沾着湿润的泥土气息。老人絮叨着湖边山径旁,何处可觅良药。我随口问起湖名由来,他眼中掠过一丝幽深:“老辈人讲,这湖底,沉着古时一位落难天子的剑哩。”

这传说如同投入湖心的一粒石子,在我心中漾开涟漪。后来,在湖畔湿地管理站,竟真得见一枚蒙着深绿水锈的青铜断剑残件,静静躺在铺着绒布的盒中。管理员说是在清淤时偶得。那剑形制古拙,锈蚀斑驳,其沉郁青绿,竟与湖中摇曳的水草色泽浑然一体,不知是湖水浸染了古剑,抑或是古剑将魂魄化入了湖水,两者纠缠不清,竟叫人分不清是历史沉入了自然,还是自然本就沉淀着历史的精魄。

暮色四合时,村中老者聚于湖畔古樟下,燃起柏枝与稻秸。火光跃动中,一位头缠靛蓝布帕、腰系兽骨铜铃的长者踏步而歌,其声沉郁如地底涌泉——村人尊称“师公”,乃湘西南山民沟通天地之使者。铜铃震颤的节奏暗合着《梅山谣》古调,倏忽间与掠过水面的夜鹭啼鸣相契相融。铃铎声、禽唳声、火焰爆裂声在氤氲水汽中缠绕升腾,织成一张原始的音律之网。篝火投在湖面的光柱摇曳如金蛇狂舞,恍若接通幽冥的光之甬道。那些映着火光的脸庞,虔诚如摩挲千年的陶俑,人与神的低语在烟与水之间完成了亘古的契约。

入夜,宿在湖畔小屋。万籁俱寂,唯有湖水轻拍岸石的声响,均匀而固执,如大地沉稳的脉搏。推窗望去,深邃夜空星斗粲然,银河浩瀚,竟毫无保留地倾泻入湖中。天幕低垂,水波幽深,上下天光,星辰仿佛触手可及。此际方彻悟,所谓“天子”,何必定是尘世冠冕加身之人?这浩渺星空,这亘古湖水,以其无言而庄严的秩序运行不息,才是真正永恒的主宰。我们不过借居其畔,如蜉蝣寄身于永恒的河流,在它宏大无边的怀抱里,感知自身须臾的悲欢,寻觅片刻的澄明。

当翌晨曙光再次染红水面,群鸟苏醒的鸣唱如新生的乐章。我离开天子湖,湖水的低语却已沉入心底。它不言说,却以澄澈收纳万物;它不争辩,却以深邃沉淀时光。湖面映照过无数星辰与云影,也终将映照我如微尘般的行迹。这无垠碧水,是大地摊开的一页无字天书,我们穷尽目力阅读,所识者不过浮光掠影。然而正是那些掠过水面的飞鸟、湖底静默的锈剑、夜里回荡的铃声,乃至水面浮沉的点点星光,织成了我们与永恒之间那根纤细却坚韧的连线——在水的镜鉴中,人终于得以窥见自身在宇宙洪荒里的真实刻度,渺小如尘,却又因这份清澈的观照而获得奇异的重量。

归途上,偶遇背着画夹的年轻人,正凝神涂抹着湖山一角。画布上,烟波浩渺,水鸟的翅膀仿佛要挣脱颜料飞入真实的天宇。我们相视一笑,并未多言。天子湖是沉在武陵余脉的一面夔纹古镜。星辰在镜中起落,传说在镜里生根。所有临水照影的生灵——无论翅尖点水的飞鸟、锈色斑驳的青铜,抑或画师笔尖颤抖的赭石色——终将在涟漪平复时归于澄明。唯有那沉在湖心千年的剑气,化作水底金荞麦的根须,于腐殖质的黑绢上分娩青铜的纹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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