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不喜欢坐公交车,尤其厌恶那种拥挤的。然而生计所迫,每日不得不挤上那铁皮箱子,在汗酸味与机油气息的裹挟中艰难呼吸。今日依旧。
车行至半途,上来一位老者。头发已经全白,背驼得厉害,手里拄着一根竹杖,颤巍巍地立在车厢中央。车子一发动,他便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我坐在"老弱病残孕专座"上,本想起身,却见前排已有两三个年轻人站了起来。
"大爷,您坐这儿吧。"一个穿格子衬衫的小伙子说。
老人摆摆手:"不用不用,我站得住。"
"您别客气,我们年轻人站会儿没事。"另一个戴眼镜的姑娘也劝道。
老人仍是不肯,双方推让了几个回合。车厢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小小的礼让仪式上。最终老人拗不过,道了谢坐下。那格子衬衫的小伙子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仿佛完成了一项神圣使命。
我冷眼旁观,忽然想起前几日看到的一则新闻:某地公交车上,一老人强迫年轻人让座未果,竟破口大骂。视频里老人涨红的脸和年轻人尴尬的神情交替闪现,最后定格在老人被保安带走的背影。
车子又到了一站。这次上来的是一位抱着婴儿的妇女。婴儿约莫七八个月大,正在母亲怀里哭闹。那妇女环顾四周,见无空座,便靠在栏杆上,一手抱孩子,一手抓扶手,显得颇为吃力。
我前面坐着的是一位中年妇女,涂着鲜艳的口红,正低头刷手机。婴儿的哭声似乎对她毫无影响。车厢里其他人也各忙各的,看手机的看手机,发呆的发呆,竟无一人起身。我犹豫了一下,终于站起来:"您坐这儿吧。"
那妇女连声道谢,抱着孩子坐下。我站在一旁,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同样是让座,为何对老人就争先恐后,对抱婴妇女却视而不见?
这时,我注意到刚才给老人让座的格子衬衫小伙子正盯着手机屏幕偷笑,而那位老人已经闭目养神。戴眼镜的姑娘则塞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道德表演结束后,每个人都迅速回归了自己的生活轨道。
车子颠簸了一下,抱婴妇女怀中的孩子哭得更厉害了。她有些尴尬地朝我笑了笑,轻拍孩子的背。这笑容让我想起母亲说过,我小时候也爱在公交车上哭闹,那时总有人让座,还有人逗我笑。
又过了几站,老人下车了。他颤巍巍地站起来,却没有向任何人道别。格子衬衫小伙子和眼镜姑娘几乎同时冲向空出的座位,小伙子动作更快,一屁股坐了下去。姑娘撇了撇嘴,继续站着玩手机。
抱婴妇女在我之前下车了。她起身时又向我道谢,我说不必。她下车后,立刻有人抢占了那个座位,是个染着黄头发的年轻男孩,耳朵里塞着耳机,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
我忽然明白,让座这件事,在现代都市的公交车上,已经演变成了一种奇怪的仪式。我们礼让老人,或许并非出于纯粹的善意,而是因为那是最容易被识别的道德行为。而其他需要帮助的人——抱孩子的母亲、残疾人士、病弱者——却因为不够"典型"而被忽视。
车子到站了,我随着人流挤下车。站台上,一位衣衫破旧的中年人正低头整理着几个鼓鼓的塑料袋,身旁放着块写着"临时困难,恳请帮助"的纸板。匆匆走过的人们,包括刚才在车上争相让座的善心人士,没有一个停下脚步。
回到家,我打开电视,正好看到一则新闻:某市开展"文明乘车"活动,志愿者在公交车上倡导让座。镜头前,人们笑容满面,争相让座。我关掉电视,走到窗前。楼下的公交站台,一个拄拐杖的老人正艰难地上车,几个年轻人站在旁边说说笑笑,无人伸手搀扶。
翌日,我再次挤上公交车。这次,车上没有老人,也没有抱婴妇女。只有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男子,捂着肚子站在角落里。我走过去:"您是不是不舒服?坐我的位子吧。"
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摇摇头:"不用,我没事。"
"您脸色不太好..."
"老胃病了,习惯了。"他勉强笑了笑,往角落里又缩了缩。
我回到座位,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公交车停靠的每一站,都有人上来,有人下去。我们短暂地相遇,又迅速地分离。让座这件小事,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内心最真实的模样——渴望被认可的善良,害怕麻烦的冷漠,以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思。
车继续向前开着,载着一车厢的陌生人,奔向各自的目的地。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光斑随着车子的移动不断变换形状,就像我们时而明亮时而晦暗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