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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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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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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荷花赋

“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唐】李商隐《赠荷花》

新荷出水,最早是在春末夏初的塘边。我偶然间瞥见,水面上,那小小的圆盘叶子,如婴儿嫩掌,怯怯地伸出水面,浮动着,招摇着。它们生于塘底淤泥深处,沉潜过漫长黑暗的冬春,如今顶着水波,终于探出头来,朝世界睁开第一双绿眼睛,小得只如铜钱一般,却已然有了擎举世界的志向。

池塘中央,淤泥浓稠乌黑,水汽蒸腾,仿佛是大地孕育万物的子宫。隔些时日再去,叶竟已铺展如盖,密密匝匝挤满水面,清风吹过,便掀起一阵阵绿浪。它们悄然生长,无声无息,却布满整个池塘,仿佛一夜之间,便铺就了满池的绿意。污泥是它们无法选择的出身,然而它们却从不因此放弃生命的向往。那茎杆奋力向上伸展,一直穿透浑浊的水层,破开水的重压,只为触摸天空投下的第一缕光。这淤泥深处倔强向上的生命,起初困顿于暗浊,却终将光明引为魂魄的归途。

及至盛夏,荷花终于盛开了。花苞初绽时,花瓣紧紧裹着,仿佛用力攥紧的拳头,内里憋足了力气,花瓣边缘透出些许粉红,像少女脸上羞涩的红晕。终于有一天,它们再也按捺不住,骤然绽开,花瓣舒展如舞者的裙裾,那么舒展,那么大胆,仿佛积蓄了整整一季的力量,只为此刻恣肆的怒放。艳阳之下,满塘荷花仿佛披着朝霞,在碧波之上燃烧着生命的热烈,鲜妍映衬着碧叶,无比炫目。

雨水总是不期而至。夏日骤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噼啪击打着荷叶,那原本亭亭玉立的荷花在风雨中摇曳不止,花瓣仿佛随时要被雨水击碎。然而,雨点落在荷叶之上,却凝成晶莹剔透的水珠,沿着叶脉滚动,仿佛荷叶也有自己的骨节和脊梁;荷花虽然俯仰不定,却始终不肯折断,风雨中依旧努力挺直了茎干。雨过天晴后,那些花与叶抖落一身水珠,反而更显精神抖擞,映着雨后初霁的天空,散发出一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愈是经历冲刷,愈是洁净芬芳。这香息自水中淤泥深处升起,竟仿佛洗净了尘世浊气,弥漫出一片清凉世界。

秋日,荷花凋谢,莲蓬便显出来了。莲蓬起初青涩,后来逐渐饱满沉重,谦卑地低下头,仿佛向着滋养它的泥土鞠躬。采莲人撑着木船,穿行于荷塘中间,采摘着成熟的莲蓬,也采撷着季节的恩赐。村里一位老人年年如此,他粗糙的手指掰开莲蓬,取出莲子,晒干,一部分卖钱,一部分留待冬日煮成软糯的莲子粥。老人曾对我说:“荷花好看,莲子却实在,能暖肚子,能解困乏。”他脸上深刻的皱纹里,刻满了岁月和劳作的痕迹,如同莲蓬上密布的孔洞。花容固然惊艳一时,但莲蓬里深藏的饱满莲子,却以结实的心意,默默哺育着人间烟火。

老屋墙上挂着一幅残荷水墨,是父亲早年手笔。画中荷叶已显残败,茎杆却依旧直直地伸向天空,有种历经风霜后的苍劲。父亲作此画时,曾喃喃自语:“荷花开时虽美,可残荷枯立,骨头才真正显出来……” 他指着画中那看似凋零却筋骨分明的荷梗,“人活到后来,也须有这撑得住的一把骨头。”

父亲的话,让我想起村里前任老支书。他一生清正,当年村里有人欲行贿于他,他当即厉声喝退,如同荷花拒污泥于千里之外。后来他虽退居家中,腰板却依然挺得笔直,村里人无不敬重。他常常在塘边久久伫立,望着满池荷花,眼神深邃如潭水。荷梗中通外直,无枝无蔓,不蔓不枝,生于淤泥却挺立如尺,何尝不是他一生为人的写照?纵使花容凋尽,那直立的茎杆,也始终为人心撑起一方清朗的天空。

寒冬腊月,塘水凝滞如冰,满池枯荷静立,茎干早已褪尽绿意,显出深褐乃至近黑的颜色,干瘦却异常硬挺,在凛冽北风中纹丝不动。水面结着薄冰,倒映着它们倔强的影子,枯瘦的茎杆支棱在寒塘之上,像是大地向天空写下的遒劲笔画。风霜蚀刻的残荷,如铁如墨,如碑如剑,在肃杀中昭示着一种凛然不可摧折的气概。生命虽已褪去浮华,却以嶙峋的筋骨,撑住了一片天空,宣示着一种比艳丽更为深沉的尊严——原来最深刻的生命力,往往在寂静与枯萎中,才更见其坚韧的尺度。

荷花不择地而生,污泥浊水反成其沃土。有一年,我去探望一位在偏远乡村执教多年的老同学。学校破旧,他住的小屋更是简陋,墙上糊着旧报纸,桌上堆满学生的作业本。墙角却放着一个粗瓷碗,碗里清水养着一小段莲藕,藕节处竟钻出几点嫩绿的新芽,向着窗外贫瘠却明亮的光线伸展。他笑着说:“瞧着它,便觉得再难的日子,也有个向上的盼头。”陋室中那藕节萌发的新绿,正是生命不屈于困厄的宣言——只要心向光明,贫瘠的土壤也能萌生希望。

孩子也爱荷。邻家小儿,每逢夏日便趴在塘边青石上,用稚拙的笔触在纸上涂抹荷花。他画得歪歪扭扭,却无比专注。有一天,他画了一朵盛放的荷花,在花心郑重地涂上明亮的黄色,然后仰起小脸认真道:“老师讲,花心里有光,荷花才干净!”孩子眼中映着塘水波光,那份纯净,仿佛让整个喧嚣的世界都安静了下来。童言无饰,那抹亮黄,正是生命在混沌人世中守护本真的明灯,映照出荷魂深处不染纤尘的光源。

我如今常坐塘边,四季轮转,荷塘便如一卷徐徐展开的天地大书。春荷如芽,夏荷似火,秋蓬垂首,冬茎如铁……塘水映照出花开花落,亦默默映照着我逐渐斑白的双鬓。生命若荷,其色纵褪,其骨愈坚;淤泥为伴,却擎举着灵魂,执意向光明的方向生长。

天光渐暗,风乍起,吹动我手中未写完的稿纸。稿纸被风卷起,飘飘悠悠,最终落入冬日枯寂的荷塘,轻触水面,漾开细碎涟漪,遂与静默的残荷为伴。水波微漾,恍惚间,枯荷仿佛轻轻颔首。

这泥塘深处,孕育过最清洁的花朵,也深埋着最顽强的根脉;荷的一生,便是生命在幽暗与光明之间,一场无声却壮阔的跋涉——纵使花落成蓬,茎折为柴,那深植淤泥的藕节,也已在冻土之下悄然蓄满春风,静待破晓。

“千花百草凋零后,留向纷纷雪里观。”——(化用自【清】郑燮《题画·竹石》)

天地间,永远有根在泥里,有花向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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