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 月

满月的日子近了，家中便如刚开坛的酒，弥漫起一种淡淡的、柔柔的馨香，醉意不知不觉地弥漫开来。舅母和表姐们早早就忙碌起来了，她们抖开宽宽的红绸带，将客厅布置得喜气洋洋，那红绸带仿佛一团团红云，纷纷扬扬飘荡在门楂窗棂之间，又像蜿蜒流淌的血脉，无声地召唤着喜庆的气息。檐下挂起一串红灯笼，微微摇摆着，宛如悬在枝头熟透的果实，摇曳着丰盛与圆满。

客人们陆续涌进家门，笑语喧哗在厅堂里回旋碰撞，热闹几乎要顶破屋顶。三舅公颤巍巍地来了，他带着一只银光闪闪的长命锁，锁面上雕着精细的鱼龙图案，闪耀着岁月磨洗后的温润之光。舅公将锁郑重地放进襁褓中，银锁贴在婴儿柔软的胸前，如同把一份沉甸甸的祝福轻轻按在了这初生的小小生命之上。

我悄然靠近摇篮，小家伙裹在红锦被里，小脸如刚剥壳的嫩蛋，粉红透亮，在喧哗中睡得分外恬然。他小嘴微微张合着，仿佛正啜饮着人间第一道甜美的梦境——我竟也忍不住俯下身去，贪婪地呼吸着那裹挟着奶香的稚嫩气息，那是生命最本初的芬芳。摇篮边堆满了各色小衣小鞋，外婆枯瘦却灵巧的手，正抚摸着那对虎头鞋上栩栩如生的虎眼，嘴里喃喃道：“小家伙，你将来也定会像老虎一样结实威风！” 她微微前倾着身子，手指细细摩挲着虎头上每一根刺绣的胡须，仿佛那针脚里藏着她全部未尽的叮咛与盼望。

婴儿仿佛被这絮叨惊扰了，小身子轻微地扭动起来，眼皮也缓缓掀开，露出一双澄澈乌亮的眼睛，如同两颗刚刚被露水洗过的黑葡萄，好奇地转动着。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清脆的鞭炮声，噼啪作响，震得窗棂嗡鸣。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一哆嗦，小嘴一瘪，嘹亮的哭声便骤然爆发出来，在满堂笑语中似一道清泉猛地冲破了人世间所有沉寂的闸门——那声音，宣告着一个新生命对这喧闹世界最本真的回应。

妈妈闻声疾步而至，熟练地将他抱起轻轻拍哄，一边笑对众人道：“哟，这小子，可比他爸当年胆子大多了！他爸小时候呀，只消一声咳嗽，就吓得连哭都不敢了。”众亲戚们哄堂大笑起来，欢快的笑声，如融化的春水般在房间里哗哗流淌，又如同潮汐拍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笑声里，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将大家心头的褶皱一一温柔抚平。

我悄然退至院中，喧嚣被门板隔断，此时唯见天上那轮月亮，澄澈、圆满，如一枚新擦拭过的银盘，静静悬于天心。月光如清亮的泉水，温柔地洒落下来，浸润着庭院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树叶。我仰望良久，再踱回屋中，不觉又俯身去看摇篮里那小小的人儿。月光也仿佛一路追随着我，悄悄从窗隙潜入，如温存的手掌，正悄然拂过这初涉人世的嫩颊。那光晕竟像会呼吸似的，随着他的胸脯起伏。

这轮月，几千年照过无数摇篮，今夜却单单俯身照亮了他。摇篮中，他沉睡着，脸庞如一颗饱满待放的花苞。生命之河奔涌向前，我们终将退向河岸；然而此刻月光下这新生的花苞，正轻轻舒展，如同悄然打开一页崭新的书卷——那书页里，不仅无声地记录着古老血脉的延伸，更浸染着外婆针脚里的温热期许、镌刻着银锁上鱼龙腾跃的古老祝福，它默默预言着所有尚未命名的明天。

月光在摇篮边流连，而孩子胸脯起伏着，如微澜初动；他沉睡的小脸，便是岁月长河上浮起的一朵新荷，载着露珠，载着月光，载着沉甸甸的爱与希冀，无声驶向时光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