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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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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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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攻关

一九九五年那个溽夏,我被分配县机械厂,初入单位,一身新发的工作服带着浆洗过的僵硬,覆盖着刚从大学带出的青涩书卷气。车间深处,巨大的钢铁身躯在蒸腾的热气里喘息着,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冷却液、铁屑与汗水熬煮成的浓烈气息。我的双手最初只在车床前笨拙地操纵着摇把,小心地送刀、进给、退刀,单调的金属切削声缠绕耳边,时间仿佛也凝固在旋转的卡盘和飞溅的铁屑之间。车床的轰鸣声沉沉地撞击着耳膜,也震动着脚下厚实的水泥地面,浸透油污的地面,踩上去如同跋涉在深色的泥泞里。

然而这铁与火的熔炉中,却孕育着一种奇异的踏实。当铁屑被车刀削下,卷曲着跌落油盘,如同时间剥落的坚硬碎片;当工件在卡盘上旋转成形,那粗粝的金属表面逐渐显现出温润的光泽——一种属于创造者才可体味的微光,便悄然点亮了车间深处沉闷的角落。

某日下班时,技术科科长张百川特意在车间门口截住我。他身材矮壮,总穿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袖口被磨损得毛糙,露出一点里面同样发灰的衬衣;手指间常夹着一支廉价纸烟,烟气与车间固有的气息混合一处,他脸上深刻着车间岁月雕凿的皱纹,眼神却始终锐利,如一把久用却依旧锋利的锉刀。

“小杨,跟我来一下。”他嗓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湖南腔调,像铁器摩擦的声音。他领我走向车间深处,灯光被高大的设备切割得支离破碎,我们的身影在水泥地上被拉长又揉碎。

在一台庞大的卧式车床旁,他停下脚步。地上横卧着一根粗壮的柴油机凸轮轴毛坯,表面粗糙,仿佛沉眠的兽骨。张科长用他那沾满机油与铁屑的皮鞋尖轻轻碰了碰那毛坯,发出沉闷的“笃”声。“喏,就是这个麻烦精。”他蹲下身,手指顺着那毛坯上几处复杂起伏的轮廓线划过,“厂里新接的165F空冷式小型柴油机的订单,要命的就是它。凸轮轮廓要精确,一个点都不能差,不然整台机器打摆子给你看。可我们厂里现有的设备……”他摇摇头,烟灰无声地落在脚边,“没有专门的凸轮轴磨床啊。总不能为这几根轴,再去动厂里捉襟见肘的钱袋子吧?”

他猛吸一口烟,目光炯炯地看定我:“老法子,只能想办法用普通车床改!自己动手造个能加工它的‘土设备’。图纸要重新设计,靠模要重新制作,传动比要重新算……这活儿,是块硬骨头。”他吐出一口浓烟,烟雾在昏黄的灯光里盘旋上升,“怎么样,后生仔,骨头够硬么?敢不敢跟着我们这些老家伙,一起啃啃看?”

那根粗砺的毛坯静静躺在油污的地上,上面一道道凸起的轮廓线仿佛成了横亘在我面前的山脊——我听见自己年轻的心跳撞在车间的铁壁上,发出比机床轰鸣更清晰的回响。我点了点头,喉头有些发紧:“科长,我跟着您干!”

攻关小组迅速成立。办公室灯光彻夜不息,图纸在几张拼凑起来的旧木桌上摊开,铺展如一片凝固的战场。张科长将眼镜推到额头上,眯着眼审视图纸上每一根线条的走向,仿佛那是血脉经络;几位鬓角染霜的老师傅,手指关节粗大变形,却异常灵活地指点着图上关键尺寸,话语里夹杂着浓重的乡音,争论声时而激烈,时而又被突然爆发的豁然笑声打断。窗外,洞口县夏日的雨总是不期而至,雨水敲打着锈迹斑斑的铁皮屋顶,如无数细密的鼓点,催动着案头茶水蒸腾起薄雾,又让图纸边缘悄悄卷曲起来。

设计核心,在于一个精密的凸轮靠模。图纸上那曲曲弯弯的凸轮轮廓线,如同一条沉睡的钢铁之蛇,必须被完美地拓印在靠模上,再借由它引导车刀完成仿形加工。起初,我们信心满满地设计了第一版靠模图纸。然而,当那由铸铁精心车出的靠模装上车床,试车启动——车刀沿着靠模的曲线轨迹颤巍巍地行走,在165F柴油机凸轮轴毛坯上艰难地啃噬着金属。加工完毕,张科长用他那双布满硬茧的大手捧起工件,千分尺冰冷的触脚在凸轮轮廓面上缓缓移动。车间里静得可怕,只听见千分尺微调时细微的“咔哒”声。他的眉头锁得越来越紧,最终重重叹了口气:“轮廓曲线偏差太大,精度差得远!这靠模……不行。”他猛地一挥手,仿佛要斩断无形的绳索,“推倒!重来!”声音里压抑着失望,却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

失败像一瓢冷水,浇熄了初燃的热情。深夜,办公室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停了,只留下湿漉漉的寂静。我独自留在灯下,疲惫地趴在图纸上,眼皮沉重,视线里那些曾经清晰的线条开始模糊、游移、扭曲。挫折感如同车间角落里积聚的油污,沉甸甸地淤塞着胸口。

朦胧中,鼻尖飘过一丝熟悉的浓烈烟草气息。我抬起头,看见张科长不知何时又回来了,他默默地将一杯冒着热气的浓茶推到我手边,杯壁上还沾着他指间的机油痕迹。“后生仔,急不得。”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金属般的韧性,“搞技术,尤其是这种土法上马,哪有一次就成的?图纸上的线,画歪了,擦掉重画就是。”他拿起铅笔,在图纸边缘一处不起眼的连接结构上重重画了个圈,“你看这里,传动机构的间隙,我们算漏了。机器是会‘偷懒’的,它得有个喘气的缝儿!把这间隙补偿量算进去,再试!”他眼中那束光,穿透图纸,也穿透了我心头的迷雾——那是不曾被挫败浇灭的火焰,一种深扎于经验土壤里的顽强。

我们重新埋首于图纸的迷宫,那看似冰冷的线条,竟像是有了生命,在纸面上搏动,牵扯着无数精微的尺寸与关联。张科长带着我们,几乎是逐寸地推敲、计算。传动链上每一个齿轮的齿数,蜗轮蜗杆的啮合角度,杠杆支点的微妙位置,乃至靠模材料因温度可能产生的微小形变……所有这些曾被忽略的“喘气的缝儿”,都被我们一一揪出来,细细考量,赋予精确的补偿值。办公室里,算盘珠子的噼啪声、铅笔划过图纸的沙沙声、低声而急促的讨论声,日夜交织。空气里混合着劣质烟草的辛呛、浓茶被反复冲泡后的苦涩,以及金属与图纸散发出的冷冽气息。这气息渗入皮肤,渗入呼吸,成为我们身体里无声流淌的一部分。

终于,第二版图纸在无数个日夜的煎熬后定稿。车间里,张科长亲自指挥装配调试。车床那熟悉的巨大轰鸣声再次响起,如同一声蓄力已久、终于迸发的深沉呐喊。这一次,车刀沿着新靠模的引导,在165F凸轮轴毛坯上沉稳地移动。刀尖之下,卷曲的铁屑不再是杂乱无章的废料,而是呈现出一种均匀、流畅、闪闪发亮的银蓝色泽,如同被驯服的溪流,温顺地汇入下方的油盘。冷却液混合着油污,滴落在铁屑上,发出细微而持续的声响,像是汗水滴落土地的声音。

当最终加工完成的凸轮轴从车床上卸下,它静静地躺在检验平台上,周身散发着新鲜的金属光泽。张科长一言不发,拿起千分尺,俯下身,他的动作近乎一种仪式般的庄重。千分尺冰冷的触脚缓缓滑过每一处凸轮轮廓的曲面。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开,最后,嘴角竟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形成一道深深的沟壑。他直起腰,长长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带着金属冷却后的微温。他猛地一拍我的肩膀,力道大得我一个趔趄:“成了!精度达标!”声音洪亮,盖过了车间的喧嚣。那根凸轮轴静静地躺在平台上,复杂精密的轮廓曲线反射着头顶昏黄的灯光,它不再只是一根冰冷的钢铁构件,它凝聚了汗水的盐分,染上了烟草的气息,更映照出我们被希望照亮的脸庞——它成了意志在钢铁上凿刻出的图腾。

多年后,我回到洞口县城,凭着记忆摸索到那个曾日夜轰鸣的厂区所在。眼前景象却让我一时恍惚。那高阔的铸铁车间大门,那飘荡过机油与铁屑气味的空旷厂区,那回荡过我们年轻脚步和机器咆哮的水泥地……早已被彻底抹去。取而代之的,是几栋拔地而起、贴着亮眼瓷砖的商品房,楼下是喧嚣的商场,旁边挤挨着几家闪烁着霓虹招牌的五金店。卷闸门拉下时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倒有几分似当年车床启动前的啸叫。

我茫然地站在街角,脚下这片曾浸透机油、承载过无数钢铁重量的土地,如今铺着光滑的地砖。商场的玻璃门映出我中年发福的身影,与记忆中那个穿着僵硬工服、满手油污的年轻人重叠又分离。那片曾经属于我们的钢铁森林,连同那台承载了无数焦虑与狂喜的改装车床,连同张科长那双布满硬茧的手掌拍在我肩胛骨上的滚烫触感……它们彻底沉入了混凝土的地基之下,成了被覆盖的过往。

五金店里,崭新的轴承在玻璃柜台里闪着冷漠的防锈油光,整齐排列,带着工业流水线特有的精确与疏离。它们不再需要谁的汗水和彻夜不眠去赋予形状与精度,只需扫码付账,便可轻易带走。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触碰柜台里一个闪亮的成品凸轮轴,指尖却在冰凉的玻璃前停住了。它完美无瑕,却再也散发不出当年那块在简陋车床上诞生的凸轮轴所拥有的气息——那混合着机油、汗水、烟草和希望微光的,属于创造的温度。

走出喧闹的商场,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一阵遥远的轰鸣声似乎穿透了时光的壁垒,隐约传来。那不是我耳边的车声人语,而是记忆深处,165F柴油机在田野上、在抽水机旁、在碾米机边,发出的沉稳而有力的喘息。每一次有力的脉动,都源于凸轮轴在钢铁心脏里精准的起伏。它依然在某个角落,带动着齿轮旋转,驱动着水流,碾磨着谷物,履行着最朴素的使命。

我忽然明白,那被混凝土深埋的,只是机器的形骸。而真正属于我们的“攻关”,那些在图纸上搏动的线条,在油污中摸索的双手,在失败里淬炼的信念,早已超越了具体的车间与车床。它们如同那凸轮轴在柴油机缸体内部每一次沉默而精准的推动,将无形的意志与汗水,锻打进了时代的骨节之中,化作了驱动生活向前的、沉稳而坚韧的心跳。

这心跳,在每一台仍在运转的老旧柴油机里,也在每一个曾经为攻克难关而熬红双眼的普通劳动者心中,永不锈蚀,声声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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