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墙根下那片背阴地,是绣球花的疆土。晨光挤过缝隙,落在宽厚的叶上,露沉如昨夜的汗。夏意渐深,燥热蒸腾,角落阴翳里,几团青涩花苞已悄然鼓胀,怯怯藏于叶底,嫩绿近乎透明。几场透雨过后,它们得了密令般,褪去青涩,舒展、膨胀,青色消隐,终凝成一片固执的白。团团簇簇,累累如雪,沉甸甸紧偎在椭圆叶丛间,静默积攒。父亲唤它“粉团”,取其形;文人雅称“八仙”,慕其神。我却偏爱“绣球”——这名字里透着股笨拙的认真,像无数细密心思,被无形的手千针万线,密密匝匝缝合成浑圆的一团。细看,每一朵微小的四瓣花,都谦卑地托举彼此,没有主角,唯有共同的托举。
后来知晓,这素净花原是长江故客,生性古怪,偏嗜阴湿。不耐旱的焦渴,也惧水深的窒息。这脾性,倒映照出角落里的某些活法。忍耐逼仄,于夹缝扎根,在无常的风雨晦暗中,吮吸稀薄的滋养,却总在卑微处,倔强撑开一片天光。不择膏腴,方寸立足,泥土下盘曲的根脉,看似柔韧,却在贫瘠中执拗向下探索,如岁月刻下的掌纹。
仲夏骤雨,毫无征兆砸下。雨脚如鞭,狠抽大地,瓦檐擂鼓。院里娇艳的月季、茉莉,纷纷垂头,残红零落,裹入泥水。隔着模糊雨幕,我望向墙角。绣球宽大的叶片在风雨鞭笞下疯狂翻飞、颤抖,整株花树如怒海孤舟,那承载繁花的花球,沉重俯仰、摇摆,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撕裂、拔起。心,为这沉默的抵抗者悬紧。
雨收风住,天地澄明。推门急看——它们湿漉漉地站着!花球低垂,叶片水光淋漓,水珠沿叶尖、花瓣滚落,像刚历尽一场耗尽气力的搏斗,正疲惫喘息。然而,不过片刻,微风拂过,那些低垂的花球竟奇迹般、极其缓慢地,重新昂起了头。浸透雨水的花瓣,濯尽尘埃,焕出一种近乎剔透、凛冽的白,冷硬如铁,又温润似初雪。那被肆虐过的白,在湿漉泥泞的背景上,沉默挺立,闪烁着劫后余生的纯粹光芒。
它们依旧守着墙角,仿佛那场暴烈,不过是生命必经的一次粗粝洗礼。温婉静好之下,深埋着一副风雨难摧的筋骨。它以最寂静的方式宣告:尊严,不在于喧嚣的屹立,而在于每一次看似被淹没后,那无声却无比坚定的重新挺直。
盛极而衰,是注定的句读。夏末秋初,那几团白攀上顶峰,是墙角无声的礼赞。西风渐起,带着凉意,曾丰盈如雪的洁白,悄然染上岁月的烟色。花瓣边缘微卷,显出从容倦意,最终,一片片,安详飘落于根下泥土,如同卸下重担,平静归还。没有哀戚,只有归于尘土的坦然。
每日天蒙蒙亮,环卫工老李推着小车,“沙——沙——”地清扫巷子。扫到这院墙外,他总会停一停。见飘落的花瓣铺在根旁,便用一把半旧的竹扫帚,格外小心地将它们拢起,轻轻堆回花株根部的泥圈里。某日清晨,我忍不住问:“李师傅,扫回去是?”老李直起腰,粗糙的手指捻起一片尚带水汽的花瓣,咧开嘴:“好东西,糟蹋了作孽。还给土,土才养人哩!沤一沤,明年开春,花儿才更精神!” 原来凋零并非终结,是生命以另一种姿态完成的深沉回馈——落红以精魄反哺根系,如同游子最后的归乡。
就在落红悄然融入泥土不久,一个微凉的清晨,我竟在花株根部浓密的荫蔽下,发现了点点怯懦的新绿!几株极其纤弱的幼苗,挨着母株苍劲的枝干,偷偷探出头。稚嫩的叶片,贪婪接住老叶缝隙间漏下的、金子般稀疏的光斑。原来在无人知晓的幽暗深处,绣球花的根系,早已悄然编织着生命的网,无声孕育交接的序曲。凋零与萌发,衰亡与新生,在这方寸之地,泥土深处与表面,正进行着一场寂静而庄严的仪式。老去的花瓣从容化泥,新生的幼苗便从这饱含深情的沃土里,汲取血脉中的力量,积蓄向上——生命的不息火种,正是以这样不动声色的方式,在幽暗与光明的交界,完成神圣的传递。
邻人见了这些在母株羽翼下探头探脑的小苗,眼中流露喜爱。有相熟的婶子笑着问:“这新发的小苗儿,精神!匀我一株栽院里,沾沾喜气?”我欣然应允,小心用花铲连带着一团湿泥,挖出几株健壮的,分赠出去。这些幼小的生命,携带着老绣球沉默的基因与无言的嘱托,如同希望的碎片,被一双双温暖的手捧走,开始在别处陌生的泥土里伸展根须,安家落户。它们将这一隅墙角所孕育的、关于在卑微处扎根、在风雨中挺立、在凋零后反哺的朴素信念,随着根系的蔓延,悄然植入更多平凡的土地——美好的事物,其天性便包含着被分享、被传递的渴望,如同光,散入夜,各自点亮,方能温暖人间。
如今,绣球花依旧静默立在老地方,守着它的阴湿角落。它们从不喧哗,亦未企及云霄,只是年复一年,在时光的刻度上,固执地重复着生根、抽芽、绽放、凋零、孕育的轮回。每每驻足凝视,恍惚间,它们仿佛已超脱草木形骸,幻化为大地膝下,一群最沉默也最坚韧的儿女。在无人瞩目的逼仄里,在雨水冲刷的低洼处,在烈日偶尔疏漏的光斑下,它们以近乎凝固的姿态,活出了生命的韧度与从容的气度。
这花,生而不择膏腴,只在方寸间汲取生机;性不慕高枝,却于低处攒聚浑圆光华。骤雨携雷霆袭来,宽叶承着重击,噼啪作响,花球剧烈俯仰,如颠簸于怒海——然而风消雨歇,它们拭去水痕,重新昂起那素洁、沉静、甚至带着一丝凛然的面庞,在湿润的、泥泞的土地之上,再次稳稳托举起那饱含生命重量的、固执的白,像托举着一种不被定义的信仰。
它们以根系在幽暗泥土中漫长而孤独的跋涉,以花瓣零落后静默无言的滋养,以新苗破土时那微小却撼动人心的力量,共同诠释着:生命最本真的尊严与价值,就在这卑微的角落,以沉默的承受、给予和传递,完成一场属于自己的庄严仪式。
院墙角落,那团团簇簇的洁白,年复一年地开落。它们不言不语,只在晨光暮霭间,捧出一盏盏固执的微光;于西风秋霜里,将零落的身躯,化作新芽破晓时,泥土深处悄然鼓涌的暖意与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