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低垂,天空沉得让人透不过气。我立于大鹏所城入口,骤雨突降,石板路上水雾迷蒙。踉跄躲进城门洞,六百年的石头在雨声中微颤,拱顶石缝垂下的藤蔓在风雨里飘摇,如时光的触须。雨水沿高耸的拱壁淌下,汇成涓流,漫向墙根深处。石缝间,竟悄然生出一片嫩绿苔藓,宛如石墙肌肤上萌生的细密绒毛。城楼之上,“大鹏守御千户所”的匾额在风雨中默立,铁画银钩的字迹穿透雨幕,透出磐石般的沉雄——恍惚间,当年守城将士扶垛远眺的身影,目光如炬,似要刺破海天相接的迷茫。
雨势稍歇,我循着湿滑的石板路前行,在一株盘根错节的古榕下驻足。一位老者从小屋踱出,雨水浸透了他灰扑扑的衣衫,贴在宽阔的脊背上。他提着木工箱,走到一处坍塌的屋角,竟在细雨中兀自忙碌起来。
“老师傅,雨还急,歇歇吧。”我忍不住近前。
他抬头,眼中无丝毫愠意:“不妨事。雨水浸透木头,倒显出些旧伤。”他粗糙的手抚过梁柱上深深的裂痕,指着旁边堆放的木料:“都是老物件,朽了烂了,也要寻着它们原本的位置安放回去。”
老人姓陈,祖辈在此生息。说起“修旧如旧”,他如数家珍:“你看这梁柱的榫卯,古人的心思,就藏在严丝合缝的咬合里。”他拈起一块木料,“这里头,是个‘鱼尾榫’,要像鱼尾入水,滑溜又结实。”手指在木料边缘摩挲,仿佛抚摸着温热的旧年光。雨点敲打古榕阔叶声更密了,他拉我进窄小的工棚。斧凿刨锯各安其位,木屑清香在潮湿空气里浮动。他从木箱底层取出油布包裹的物件,展开,是一柄锈迹斑驳的短刀。
“听老辈人讲,祖上跟着戚家军守过这城墙。”他目光凝在刀上,“海寇闹得凶,刀砍卷了刃,血浸透了甲……守城的祖宗们,像钉子死死钉在城墙上。”他将短刀放在我掌心,锈迹之下,仿佛有沉睡的悸动在苏醒——那血脉里奔涌的,是对家园寸土不让的执拗。这执拗,数百年后,复活在陈师傅修补旧物的指掌间。
行至坍塌的蚝壳墙前,墙体由无数蚝壳嵌筑,如凝固的海之鳞甲。他蹲身清理散落的蚝壳,动作轻缓如同对待易碎珍宝:“这墙,是海给的筋骨。旧时海边人,靠海吃海,连垒墙也想着它。”将蚝壳按原样嵌回泥中,“修它,得用老法子,新泥掺上老灰,才黏得住这些海的骨头。”手背的沟壑与蚝壳的纹理缠绕呼应。几个年轻人举着相机拍摄斑驳的蚝壳墙,阳光穿过云隙,落在年轻面庞与古老墙壁上,碰撞出奇异的和谐。
行至南门街转角,忽有咸香漫来。竹棚下,阿婆擂着陶钵,青翠茶叶混着炒米芝麻,在石杵下碾出清冽香气。“后生仔,饮碗咸茶咯。”她递来粗陶碗,茶汤浮着细碎碧影。温热咸香滑入喉间,似有微浪在舌尖轻涌。“老辈人说,守城兵就靠这茶解乏。”阿婆眼角皱纹舒展如浪痕,“如今游客倒爱这古早味哩。”
雨彻底停了。石阶尽头现出朱红门楣,天后宫飞檐挑破薄云。守庙人正拂拭神龛,檀香在潮湿空气里织出淡蓝的丝网。“明日天后诞,要挂新绣的‘顺风耳’帐幔哩。”她指尖抚过褪色的雕花门板,“光绪年间台风掀了瓦,梁上还留着补过的疤。”殿角悬着块残匾,落款处赫然是“光绪九年重修”。守庙人见我凝视,轻声道:“老县志说,所城军民遇寇,必先祷于妈祖。如今倒成了外乡人寻根的地方。”
随陈师傅登上制高点。南门城楼巍然,脚下城砖被岁月啃噬得坑洼不平。远处,大鹏新区楼宇林立,玻璃幕墙反射着锐利的阳光。陈师傅眯眼望着新城轮廓:“玻璃楼反的光刺眼哩,可游客偏爱看老墙的斑驳。”他弯腰抚过墙缝,“老县志说,康熙年间海寇突犯,军民死守月余,石缝里都渗着血味。”他忽然从怀中掏出本残破册页,竟是清代《新安县志》手抄残本,翻至泛黄一页:“你瞧,‘贼聚舰数十攻所城,军民以火礌、蚝壳灰浆固垒,妇孺皆运石’……”墨迹在湿气里微晕,那些“火礌”“蚝壳灰浆”的字眼,竟与眼前斑驳墙体严丝合缝地重叠。
回到工棚,陈师傅从梁上取下竹筒倒出浓茶。咸涩茶汤滚过喉咙时,他忽然说:“修老屋就像煮这咸茶,新米旧叶,少一味都不成。”暮色漫过窗棂,他点燃煤油灯修理雕花窗棂。灯火跳跃在“喜鹊登梅”的木纹间,刨花如雪片纷飞。有年轻匠人在门外探头:“陈伯,民宿老板催问‘海螺窗’何时上漆?”“急什么!”他头也不抬,“老漆要晒足九十九个日头才透亮,你们后生就晓得快!”
夕阳熔金,将海面染成晃动的金箔。我立于城头,咸湿的晚风拂过面颊。新城光华璀璨如星河倾泻,古城墙根下,陈师傅修补过的蚝壳墙缝隙间,悄然生出点点新绿。那微小的苔藓在暮色里洇成一片茸茸暖意,宛如大地渗出的无声呼吸。
走下城楼,指尖拂过修复的蚝壳墙。凹凸的触感残留着他手心的温度,几粒新嵌的蚝壳闪着湿润的珠光,恰似浪花凝固的刹那。天后宫方向隐约传来鼓乐,明日诞辰的灯火已次第点亮,朱红门扉上“海不扬波”的漆字在暮色中流淌着温润光泽。咸茶的气息、斧凿的清响、线装书页的沉香,在潮湿晚风里交织成网,将新城的璀璨灯火,温柔收束在古老的墙垣之内。
回望大鹏所城,它静卧于山海之间,如一枚被时光反复摩挲却愈发温润的印章。古墙托新苔,无声诉尽沧桑:守护之志何曾飘散?它早已化作无形的铁钉,楔入脚下的土地,楔入血脉深处。这位置,背倚大海无垠的苍茫,面朝人间不息的晨光——此刻东涌渔港的归帆正掠过玻璃幕墙的倒影,而陈师傅工棚里的煤油灯,依旧在雕花窗棂上,勾勒着古梅的疏影。
